吴侬软语 作者:笨人


 

吴侬软语

我住过许多地方,听到的方言五彩缤纷,也会说几句,但多数是听不懂,说不准的。据说赵元任先生会讲几十种方言,能几小时学会一种,那是天才,我是不行的。有朋友问我,江南久住,感觉吴侬软语真好听吗?这不大好说。所谓吴侬软语,是苏南浙北及上海的以苏州为典型、地域并不大的汉语方言。当然若按语系分,吴语是全部浙江、苏南及部分安徽等地的语言。浙江这地方,跟福建差不多,别说我这北人,就是他们本省人,县与县之间,讲起方言互相也不懂。我所能听懂者,是当地人讲的普通话,用老说法叫“官话”,是带浓重方言味儿并杂以方言词汇和句法表达的话;说得好些的,我能听懂九成,说得不好的,听懂七成就不错了。一次在山里跟村民座谈,人家哇里哇啦讲个不停,互相还争论,看表情很激昂,可我一句不懂。后来一位年轻副乡长一句句翻译,才算解决。年纪大不出山的村民,连我的普通话也听不懂,还不如聋哑人有哑语呢。所以去乡下,没有通晓普通话和方言的人当向导,我是不敢前往的。

其实所谓普通话是因时而异,随社会变化而不同的。外国也一样,巴尔扎克就写过“外省人”的发音,极尽嘲笑。贾平凹有个短篇说全国都嘲笑西安人土;西安人不敢嘲笑别人,只好嘲笑河南人,河南人则只能自我嘲笑。这嘲笑就包括说话口音。可专家考据,北宋的官话,即相当于现在的普通话的,是河南话,因此地既是中原文化重地,又是首都之所在。彼时开封的人流量类似现在北京,当地语言自然当仁不让占鳌头。再往上说,西安作为首都,是洛阳开封的祖宗,彼时连日本人也羡慕西安话哩。北京为代表的普通话成为身份和品质的象征,也是几百年首都的结果,所以连北京汽车站维持秩序的大妈讲话都是客气中透着自豪高贵。近几百年苏浙沪普通话与京话抗衡,也是因政治经济让国人不敢小觑。不必说鱼米之乡种种,只说明代以降,先是朱元璋定都在此,后是民国掌国家重器的浙人占半壁,蒋总统本人就是浙人,所以吴语自是风光。新中国计划经济,带点新式样和色彩、质量好些的围巾只上海有。生产钢铁煤炭苞米大豆的东北人出差来沪,便大包小裹往回扛。上海人每每露出高贵的鄙夷,用北方人听不懂的沪语大声呵斥小声辱骂。那神情你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苏锈文、上官云珠的表演中领略得到。现在上海人不这样了,现出包容谦逊,这根本在于改革后北方也富起来,来上海不再购物,而是游玩儿,是抬举你上海,优越变成危机,排外情绪就少了。改革开放后一度广式普通话流行,是因为广东先富,成为中国富的符号。

这样说来,方言无所谓好听与否,地位高,说话就好听,地位低,说话就难听。这类似鲁迅说的“武则天当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这是历史也是现实,不承认不行。所以哪一种方言也不必自卑,哪一种也不必骄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不定谁发达了,讲的话就是珍珠落玉盘,不是你想听就让你听的。就像华清池院里那股水,因为杨太真用过,你若想跟贵妃娘娘共用一水,对不起,洗洗手就要五角——这是五年前价,现在大概要一元了吧——才可以。

不过方言也确有好听不好听的,这似乎主要体现于女人。人与人语言交流,礼貌才好听,这是指说的内容,但色彩也很重要。俗话说好话没好声,指的不光是态度,也有语音。有些方言,粗重,表达礼貌就差些,有些轻柔,效果就好些。这与文化乡风、地方性格相关。吴侬软语确乎占优势,苏南浙北的女人讲话,确乎听着舒坦。忘记是哪位名人,他说德国人讲话:“发出下水道一样的声音”。我还是孩子时,读后不禁大笑。后来我学过三年俄语,觉得那发音还不如德语好听呢。有几年我跟德国专家共事,感觉德语发音确实笨,可若说是下水道声,那是成见,谁让德国历史上总进攻别人呢?本来下水道声跟上水道并无区别,都是水流响,可谁也不喜欢前者。这可以理解,撒尿声跟泉水丁咚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主观作怪?

可问题不这样简单,因为好听不好听,更在于人的内涵,就像穿着,同样的衣,有人穿上就美,有人穿上就别扭。在苏州,一位接待我的姑娘,吴侬软语说得溜,但挤眉弄眼的表情配以斤斤计较的表白,让我感觉到“包打听”的不爽。而在浙江,陪同我的姑娘,脸上是安宁温和,说话柔而婉,像一汪清水轻流,舒服极了。

我体会,语言与发音确有好听不好听,这是天然,不好改变。但主要还是内在。奸滑或强横者,操什么话都难听;善良宽厚者,怎么说也受听。若你七老八十,坐公交请一位江南姑娘让座,她吴侬软语找借口不让,那声音再好听你也会堵得慌;若一位东北人,起身让座,你推辞,他说“客气啥玩意儿啊?别费话啦,让你坐你就坐吧!”话虽粗,听着还是受用的。看李锐的庐山会议回忆录,讲彭德怀跟毛主席争执,彭认为毛只批评别人,却不接受批评。彭是丘八,急了,想起当年因百团大战被批得体无完肤,自恃跟毛在艰苦岁月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竟说“在延安你操我四十天娘,我现在操你几天娘就不行啦?”他错就错在不识时务,不像周总理懂得越是难兄难弟,得势后越要分清尊卑。若论口才,彭十个加一起也不是毛对手,果然,毛说“哦?你要操娘?好啊,今天让你操够,十天不够操二十天,二十天不够操三十天,总之让你操够!”这两位的湘语恐怕在场者谁也不会觉得好听,当然,众人是只批判彭而不批评毛,这是不必说的。电视剧《大卫?科波菲尔》,声音造型堪称绝妙。同是知识人,卑劣小人尤赖亚外表谦逊到极点的“扭来扭去”,配以奸滑的话语声,令人恶心到反胃;艾格妮斯的声音却春风扑面,令人爱怜不已;米考伯的声音又透着穷困潦倒中不改的善良幽默,令人笑得心酸。

我知道我是废话,因为谁都懂这些。那就说些我自认为不是废话的话。现在中国人去海外旅游的多如蚁。所谓旅游,就是寻求差异体验;出去,回来讲的就是人家跟中国的差异。我感触深的不是物质差异,而是文化。前些年有一时跟日本关系不好,我的一个项目常有日本人来恰商,依旧的鞠躬、致敬、双手交换礼物、耐心征求意见,讲话轻缓谦逊又有原则。去台湾,市民的温良恭俭让古风犹存。我共事的德国专家,每次会议都在会前十五秒至二十秒之间出现在会议室门口,面向大家微笑点头示意,然后快步入座,轻声征询对议程有无意见后,宣布开会,三言两语讲明主题和议程。他安排发言、活动、就餐等细节,会照顾到各人。所谓绅士风度,此可见也。早年西方有所谓上流社会的说法,那当然是以穷人为基底,但也并非无可取处。一个文明人的培养从小做起,举手投足,言语谈吐都是精心雕琢的,如此才会有绅士淑女的高贵。高贵并非富有,而是品质。《简爱》中的简爱,是货真价实的一贫如洗,但依旧学得高雅,其高贵毫不亚于富翁罗切斯特。罗切斯特之所以爱上简爱,当然是她善良自尊,但她高雅的风度肯定是必须,否则这爱情不会发生。去年《文汇报》介绍英国管家制度,讲管家是稀缺职业人,相当于主人家的总理,对外代表主人家的品质形象,对内承担对主人孩子的言传身教的优雅示范。

为什么同样的汉文化,日本、台湾人讲话优雅而我们就差得多?原本中国几千年前就讲究得比西方还甚,一部《论语》,讲仁之外就是礼。不远前的民国古风尚存,可新中国把这传统近乎催毁,现在就是讲礼,连教师都找不到了。孩子对长辈、学生对老师、同事朋友,种种文明规则都破坏了。所以公共场合喧哗、不守秩序成了世界认识中国人的符号。内涵的优雅体现出讲话的音调也高雅。青歌赛,歌剧演员讲话就比通俗歌手受听,因为歌剧演员是浸在西方历史文化中培养的,否则你无法唱出那种味道。京剧赛的京剧演员从小浸染于中国传统文化,否则就演唱不出味儿,所以他们讲话受听。你看穆宇、王佩瑜,二十岁就有儒雅之风,讲出话来比较受用。

我主张培养孩子优雅高贵,这是中国的内在需求和外在形象的需要,往大里说,是中国存亡大事。我说的夸张吗?我觉得宁可夸张些。

离吴侬软语这题目越来越远,应当换个标题,但也赖得想,索性由它去罢。

                                                                      2013-08-23

附:

本文写完的5月31日《文汇报》第八版,载陈四益先生文《是这样的优雅》,不妨摘几句:“……‘文革’的十年,粗鄙与野蛮,成了‘革命’的旗帜。它的后果绝不仅仅是经济濒于崩溃,冤狱遍于寰中,更为深层的是民族精神陷于粗鄙的荒漠化。要从这荒漠逃离,恢复那一种优雅,恐怕至少尚需一个世纪的熏染——前提是教育不再失误。”“……粗鄙者哪怕有再高的演技,也难于掩饰骨子里的粗鄙。优雅,是一种灵魂的净化,是一种内心的丰富与高尚。”

陈先生的话我深以为然。说话,不可能孤立,它是优雅或粗鄙的表现形式。古人的“慎言”之嘱,当含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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