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守望——写给我深爱的父亲 作者:凡平


我曾写过不少知青守望者,与那些至今守望着那块热土的知青相比,我承认,我是一名同类的“逃兵”,一个匆匆的过客。
  
 时过境迁,今天我竟然成了另一类型的守望者,人到中年,我守望起身患癌症的父亲,这种守望,使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沉重,几乎不敢面对这悲痛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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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心中,父亲就像一棵充满绿荫的大树。2000年8月29日10点30分,父亲因患癌症抢救无效,离开了人间。大树倒下了,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最后的一刻,父亲是握住我的手,闭上眼睛的。父亲最后走的很平静,我亦每每因此而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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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不能复生,我几次提笔想为父亲写点文章,可每次都无法紧握那颤抖的笔。我实在怕写这样的文章,我更怕就此与我深受的父亲作如此的了结,就像摆在桌上的父亲的遗像,至今我都不愿撤下一样,为父亲,我绝不想再做一个守望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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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望是痛苦的。可我却在守望中咀嚼到一丝丝父爱的质感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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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出生在上海浦东的一个邮差家庭,他只读完小学,因兄弟姐妹多,生活贫困,十六岁便借了一套长衫独自到浦西学生意。他在当年的苏家子桥杀牛场当了一名屠夫,正是这屠夫身份,也确定了我这个“工人阶段”的家庭成份,在文革中得以一把保护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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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生平凡简朴,性格较内向,为这个家几乎操劳到生命的尽头,临终前,他还一次次叮咛我要照顾好母亲,并希望我能把他的遗体捐献给医院,角膜可移植给那些失明的患者……
  
 这一声叮咛,一次次折射出父亲心灵的伟岸,并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

  情到深处,我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面对那桌上父亲慈祥的遗像,一次次翻看我为父亲所记的守望日记,一次次又回到了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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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8月15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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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一离开报社,就直奔豫园街道医院的病房。今天已是父亲住院第25天。早上我用救护车送父亲去中山医院作了最后一次核磁共振检查,结果是癌症全身转移,他双脚失去知觉也是癌细胞压迫下肢神经所致。这种恶化的情况,我是瞒着父亲的,如同我的叔叔父亲的胞弟,才60岁因患肝癌,已于去年10月份去逝的噩耗,我和母亲也都一直瞒着他一样。父亲偶尔也问起过他的胞弟,可我们都回答他挺好。因此,在最后的日子,我也绝不想把如此恶化的真实病情告诉父亲了。
  
 癌症晚期病人是十分疼痛的,也许是父亲刚刚打过杜冷汀,精神略有些好转,他朝我笑了笑,“凡平,你也不要瞒我了,我知道这次情况不好,可能也熬不过这个夏天了,你们已经尽力了,你身体也不好,今晚你不要陪夜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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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病重的老人,生命行将结束,仍在关心和体恤着小辈,这就是我父亲。
  父亲平时话语不多,但关键时说上一二句顿会使你心明气畅。记得我被下放去北大荒的前一夜,我很伤感,这绝非是我愿意去的地方。父亲一边在帮我打点行理,一边在安慰我,“这是一场上山下乡运动,我这个父亲是没有能力去改变的,更没门路让你去当兵的,你要理解父亲,去了就好好干,我会想你的……” 
 从不喝白酒的父亲,这临行的前夕,他为自己也为我倒上一杯白酒,一口喝下,为我壮行。这烈酒顿时灼热我的心肺,泪禁不住哗哗流淌。可父亲却在一边沉默地喝酒,这一晚他整整喝了半瓶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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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坐上北去的列车,这是一辆专送北大荒知青的专列,车窗两边挤满了送行的亲友,喊声哭声惊天震地,在车轮转动的一刹那,我发现父亲已不在窗前,而一个人远远地站在远处,一边朝我挥手示别,一边在搓搂自己湿润的眼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汽笛声中,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车轮转动了,我的心几乎要破碎,模糊的双眼望着那远去的父亲的背影,这背影像一尊雕塑刻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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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成了一名知青,做知青总有种种心中的苦闷。这种苦闷是不愿对自己的知青战友们吐诉的,但我这个远离城市被抛在荒原的儿子,又是多么需要一个耐心倾听我吐诉的人啊!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倾吐的方式就是给父亲写信,长长的信一写就是好几页,父亲收到我的信,不隔夜总是当夜即给我回信,信中每次还会夹上几枚邮票,他的信不长,却底蕴一种绵长的温情。在当知青的岁月里,我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盼望早日收到父亲寄来的家书。
  
 有一年,我从北大荒逃回上海,因拒绝去用小镰刀割小麦,自残了自己的右手指,买了车票回到上海。父亲见到我显得很生气,他希望我第二天买了车票立即返回北大荒。他不希望我成为一名被人耻笑的逃兵。这一次,我感到很失望,父亲为啥这样不理解我的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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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我独自离家,在黄浦江畔几乎想离开这个人世间。半夜了,是父亲找到了我,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嘴里一个劲地说自己无能,但不希望我这样软弱,要活下去……
  
 江水汨汨,一轮明月当空。我悔自己的举动,但我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把我如此推回北大荒。父命不敢违抗,回去后,不久我就当上了代课老师,可我有整整两个月没给父亲写信,急得父亲因此病倒,拍了一封加急电报后,我才回得信。 
 事后我是后悔的,事实证明父亲让我立即返回北大荒也是对的,要不然,我也绝非能当上一名代课老师,拾到这样一个可不下大田劳动的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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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当年我没养成给父亲写信宣泄情感习惯,那么今天也不一定能揣上吃这一口文字的饭碗。
  
 我从心底感激父亲!
  
 2000年8月17日 夜 
 夜是静静的,这天病房里的人都已熟睡。可父亲睁大着眼睛望着在一边陪伴的我,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他说他刚才梦见了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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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见到过祖母,听父亲说,在我出生的那天,我的祖母因患肝癌离开人世。父亲26岁就失去了母爱。后来祖父又娶了后祖母,父亲的沉默,也就是从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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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有时也往往是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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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在川沙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和外祖父家同属一个费家宅,只不过隔一条小河。祖父家的门前有一个硕大的打谷场,那里经常是我玩耍光顾的地方。孩提时,我在川沙是出了名的调皮蛋,经常为外婆招惹是非,虽然与祖父家只隔一条河,但我仍然很少去祖父家。祖父给我的印象很凶,后继的祖母也不愿与人多打交道,父亲每星期回家看我,也只带我去祖父家坐上一会儿,晚上也都住在外婆家。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住过祖父家一夜,过年时才偶尔去祖父家吃上一顿团圆饭。父亲与后祖母的话语更少,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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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革时期,后祖母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造反派说她曾在日本鬼子手下当过女翻译官。每天清晨,后祖母必须要去清扫一遍打谷场。父亲回来了,天未亮总会去替后祖母打扫上一遍,造反派也是宅上的熟人,看到了也从未说过什么,睁一眼闭一眼。我曾问父亲,“你怎么帮反革命后祖母扫打谷场?”父亲回答:“她年纪大了,不该受这种苦,能帮就帮帮她,她对你祖父还是不错的,我出身好,别人也不敢拿我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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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晚上,打谷场来了一群城里的红卫兵,后祖母被红卫兵揪到了台上挂上牌子进行批判。这晚我正好也在边上瞅热闹,一个大个子红卫兵凶狠狠地对我说:“你这个工人阶级的后代要与你后祖母划清界线,你要喊打倒张继明(这是我后祖母的大名),我一阵惊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这群狂徒喊了起来。

  台上的后祖母看到我也挤在呼喊打倒的人群里,气得当场晕了过去,我好一阵害怕,回到外婆家被外婆好一阵痛骂,并准备第二天要送我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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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父亲回来了,外婆告了我一状。父亲听了气得浑身直发抖,顿时抽了我一个巴掌,我连哭都不敢哭。不一会领着我去了对岸的祖父家。我只见父亲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后祖母的身前,并请求后祖母原谅我这孙子的过错,昏暗的小屋,只有天窗上投下一缕阳光,折射到后祖母苍白的脸上,后祖母两行热泪蓦地涌出了眼眶,她颤抖地弯下腰扶起了下跪的父亲:“我不会怪孙子凡平的,他还小,不懂,品义你这样教子,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 父亲这一夜没有回外婆家睡,他就守护在后祖母的床边。父亲这一巴掌也把我打醒了,亲情是不能沾污的。哪怕她真是反革命,但她毕竟是我的长辈,我唯一的后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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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我去了北大荒,那一年我幸运地被村支书推荐去大学,可最后政审没过关。原因就是我那曾给日本鬼子当过翻译的后祖母,满心的希望成了沼泽地里的一个泡影,我悔恨过,但随即便清醒,我的直系亲属关系是根本无法选择的,这不能怪罪后祖母。当我把这些思考写信告诉父亲后,父亲回信大大夸奖了我一番,说我真正成熟长大了。他后悔当年不该这样粗暴地打我一巴掌,请我能原谅他…… 
 在病房的灯光下,往事是这样的清晰,父亲竟然又一次握住我的手,他微微地说:“你小时,我曾打过你,现在我真后悔……” 
 “父亲,我要告诉你,真正后悔的却是你的儿子,而不是你!” 

 2000年8月19日 夜 
 不知何故,今天父亲的精神特别好,难道这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他在翻看着一张《劳动报》,“这段时间,你为了照顾我,好像文章写得少了,我拖累了你。”父亲一看见我就关心起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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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生病的两年里,父亲好像特别关心我的工作,只要一看见我写的特稿,他就会打电话与我评头论足一番,他成了我一个最忠实的读者。我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从小关心我们读书,这几年又特别关心我女儿费霏读书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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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连环画,那时家里穷也买不起连环画。因此,我常常去小书摊上一直要看到天黑才回家。父亲知道了,他开始在单位里专为我借些连环画回来。那时每天父亲下班,我总要去翻他的包,看到有连环画我就高兴地直跳。晚上关灯了,我还会从被窝里爬出来躲到厕所间里去看个够。好几次让父亲活抓,罚我一星期不能看。书看得多了,我那狂野的心也收了不少,读书成绩也明显进步。 

 记得我10岁生日那日,父亲特为我买了一套《三国演义》和《我的童年》,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我。事后母亲告诉我,为这一套书,父亲整整节省了一个月的菜金,是三两米饭加一碗不花钱的菜汤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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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套书,我一直保存着,走南闯北都不愿丢弃。我想在适当时候把这套再送给女儿。 

 女儿读书是用功的,至从女儿得知爷爷得了癌症,学习仿佛更上进。当她拿到虹口中学高中录取通知书。她第一个就跑到医院,把此喜讯告诉了爷爷,让父亲含着泪花好了阵激动和高兴。在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每天下午都是父亲去校门接孙女的。父亲后来搬走后,(我单位增配的一间小房)他们之间也时有电话来往,谈得最多的还是学习读书。父亲70岁生日,还是我女儿费霏记起的,她那天特为爷爷买了四瓶花雕酒,用的是她零化钱。我父亲拿着这四瓶酒乐得哈哈直笑。后来不久即查出肝癌,这四瓶酒一直放在橱里,父亲一到生日看一看摸一摸也倍感高兴。 

 父亲从生病之日起,一共在中山医院先后做了四次介入治疗,每做完一次,女儿每次总要晚上抽空去陪上爷爷说上一些悄悄话。女儿都知道,爷爷这辈子没享过福,活得很苦。那时候奶奶要去川沙照顾太外婆,爷爷经常是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女儿为此常常去电话,希望爷爷住回来好有个照顾,爷爷就是没给她这个面子,我也曾努力过,父亲反说一个人过反而清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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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女儿写了篇作文,写的是爷爷。这是一篇不在我启发下写的作文。我读完女儿这篇作文,心中十分激动。我觉得,女儿的作文,写得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这是女儿最用心写的一篇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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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患病,女儿似乎长大了,成熟了。这种心灵的成熟,是我最高兴的! 
 我真想把这篇作文念给病重的父亲听,可我没有,生怕引起父亲的伤感。 
 父亲,你心爱的孙女也在为你默默祝福! 

 
 2000年8月25日 夜 
 快近一个月,父亲没进一粒米饭,浑身已瘦得皮包骨头,病情恶化,其实他浑身疼痛不已,杜冷汀只能维持两个小时就失效,可临床的病友告诉我,你父亲很硬,从没哼过半声。 

 我告诉父亲,真要忍不住就哼一声吧,这样人也许会好受些。父亲朝我摆了摆,又让我坐在他的床边。我这些天来一直有个心愿,很想接父亲去四川北路我家住到临终,因为这是父亲生活了近40年的老家,那里留有他人生足迹。当我把这个想法悄悄告诉父亲,父亲立刻摆手。他说,他心领了,现在哪个家都不想去,就在医院里挺好。 

 父亲一生没在单位分过房。我现在居住的四川北路那一大一小两房间,还是他学生意时用一根金条问二房东租下的。那时我们一家四口人住这房还算可以。我下乡返城后,弟弟结婚苦于无房,最后弟弟单位分了一间婚房,这不足6平方米的亭子间才成了我的天地。

 父亲就住在前楼18平方米的房间里。32岁的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又开始愁脑婚房,父亲看出了我的烦恼,他和父母商量决定让出大房间让我做新婚。不过父亲唯有一个要求,那套伴随着他一生的家俱不能丢弃,希望我油漆一下作结婚家具用。我能拥这间婚房已高兴不已,家俱已是次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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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期成婚了,父母亲俩人就蜷缩在这间朝北的亭子间,这一住就是11年。从没有怨言。1995年,我单位终于增配我一间12.4平方米的房间,地段不错在海淮东路,可楼层太高是5楼。因为我要写作,女儿又大了要放一张写字的桌子,我很想让父母亲搬到那新增的楼上去住。我的想法首先遭到了母亲的反对,母亲希望我们搬到淮海东路去。我妻子又坚决反对搬去那里,于是从未红过脸的妻子为此与母亲争吵了起来,我和父亲为此都怏怏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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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我说通了妻子准备搬向12平方米的新居。在当我决定下星期搬家时,我父亲在饭桌上告诉我们,他们已决定搬去那里,为了我写作及孙女学习方便,他们也决定下星期日搬家,不过希望我们能经常去看望他们俩位老人。父亲轻轻的一声决定,竟然使我和妻子泪水直在眼眶打转。
  
 这不眠之夜,我发现父亲一直坐在亭子间的椅子上,直到天亮,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近大半辈子的住处,说什么感情上也难以接受,但为了我住的宽畅,年迈的父亲和母亲又一欠忍痛割爱。作出“牺牲”。 

 这一搬迁,又有6个年头,父亲很少来我住的地方,只是过年过节才来坐上一回,他仿佛在最短的时间里又接受了另一个短暂而陌生的家。 

 前不久,我告诉父亲,我靠按揭在虹口公园附近终于买了一套二居室期房,明年5.1可入住,到时我一定接你们俩老去住。父亲笑了,他说他恐怕住不上了,母亲也不会去住,她仍要回到四川北路那石库门老屋,希望我能理解。俩个老人对这石库门有着如此深深情结,是我始料不及的。同时,也使我领悟当初父亲搬家时,为何止不住一步一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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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老屋底蕴着父亲他一辈子的心血!这里的一门一窗能见证父亲平凡的一生! 
 父亲丢舍不下石库门老屋,可我如此真诚的相邀。让病重的父亲回到石库门哪怕住上一夜的愿望,又却被仁慈的父亲所谢绝了。 

 时到今日,我才真正后悔当初不该让年迈的父亲搬去淮海东路住在高高的五楼。这可能将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弥补的过错! 

 
 2000年8月28日 夜 

 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父亲的状况一天不如一日,时而昏迷中会说些糊话,时而清醒,但已难以有力启口。 

 白天,据母亲讲教堂里的神父特地为父亲作了一道弥撒。因此,晚上父亲显得安静了许多。 

 父亲什么时候成为天主教徒,我已记不清。但从我记事起,可从未见过父亲去教堂做过礼拜。 

 至从得知身患肝癌后,父亲反而显得很平静,他说他年轻时得过伤寒差点送命,已算活过一回,对死已不再惧怕。有一天,他曾这样对我说,他逝世后准备捐献遗体,追悼会都可以不开,挑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也不要一块墓地,只要种一棵树就满足了…… 

 父亲有如此境界,也许是和他最后两年开始相信天主教有关。父亲告诉我,他的圣名叫“多默”,他还说,在我出生身时,他曾抱我去教堂接受过神父的洗礼,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也应该是一个天主教徒。可我偏偏不相这些,父亲也从不和我争执,他说,慢慢你会相信的,相信天主不错,灵魂有着落,真的。
  望着昏睡中的父亲,我似乎有些信服,在如此的疼痛之中,父亲没有半点急躁和忧虑,一直处于心平气和的心态之中,这或许是天主给他的力量。他垂危之中坚信起天主,在我的理解中,这是否意味着父亲已寻找到终极信抑与终极安慰。这是否也意味着父亲已追求到最高的真善美,最高的和协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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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死亡对父亲而言已不可怕,而是一种生命最终的解脱和再生,我想父亲已达到这样超脱凡尘的境界。 

 有谁知道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夜。 

 这一夜,我们父子俩双手紧握着,我真怕我父亲的手会突然松开,就此撒手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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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迷中,父亲竟让我打电话给克林顿,要他马上签署最优惠国待遇…… 
 昏迷中,父亲要我买束鲜花给申花队送去,今年得个亚军也不容易…… 
 昏迷中,父亲要我坚信,费霏一定会争气,三年后会考上名牌大学的,她将成为费家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名牌大学生…… 
 昏迷中,我和父亲的手越握越紧…… 

 2000年8月29日 晴 
 离开医院,我回家后又准备上班。昨夜,父亲似乎没有任何声响,他是较平静地度过的。清晨,我告诉父亲我先回家,然后去上班。父亲是清醒的,他朝我摆摆手,示意快去吧! 

 我刚要出门,想不到医院医生打来了呼机呼我,请我速到医院。我马不停蹄地地赶到医院,父亲在接氧气,呼吸已相当急促。我争忙握紧父亲的手,渐渐地父亲睁开了双眼,这时的父亲眼睛已有些走神,但他还能认出我,还知道是我的手在紧握着他的手。他泪眼汪汪沙哑地对我说:“我要走了,凡平你千万要照顾好妈妈……我要树葬……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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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跟我交代,可怎么也吐不出声来,女儿在一旁哭喊着“爷爷——” 

 可父亲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他的手也渐渐地松开了我的手。8月29日10点30分,父亲终于离开了我们,他走向了另一个属于他的世界。 

 人生就像一场梦。父亲在瞬间离开人间,我却像失去了什么一样,人几乎失重,我从未体验过失去亲人的滋味,这种滋味叫我一辈子难忘,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好怕,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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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我还有许多事要操办,这时我突然变得坚强起来。搀扶起母亲给父亲作最后一次深深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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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家里所有的人都睡了,我却忍不住伤心想大哭一场,我在夜色中又一次来到黄浦江边,面对着滔滔的江水,终于释放出挤压在心底所有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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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江水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这影子就像一棵葱郁的大树,在江水中向我摇曳…… 

 父亲,就是我心中的一棵大树,我知道他已深深扎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倒下…… 
 明天我即去种一棵树,为父亲,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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