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打倒
作者:柳杨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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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记忆】: 打倒 我的外甥生于1965年11月,12月离开北京,寄养在上海外婆家。第一眼看到他,只见碗大的圆圆脑袋,红红的,满脸皱纹,稀稀的黄毛,怎么是个小老头? 当他接触这个世界,能够辨别事物和声音的时候,看到最多的肯定是红色,听得最多的肯定是“打倒”和“万岁”,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观刺激。 到了1966年年底,他已经认识了“毛泽东”、“林彪”、“周恩来”、“江青”、“天安门”、“东方红”、“红太阳”等字眼,更准确说应该是符号。当然,这里面绝对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他用冻得红红的小手指,指点报纸上的大字,给家里的来客表演,然后赢得客人的客套赞许:“聪明得来,介聪明格小人!”喝下去多少牛奶,吃了多少奶糕之后,“小老头”长成了“聪明的小人”。 街头锣鼓一响,这个“介聪明格小人”就跌跌撞撞蹒跚跑向半圆形的阳台,趴在阳台长方格空档向外张望,没劲儿的是就一辆破车,挂个高音喇叭,瞎起哄;好点儿的车上有大鼓、大锣,有标语高举,有红旗招展,喊几声口号,或者是有了“最新最高指示”,或者又成立了什么什么新的造反派组织。那时的造反组织也多,除各色主流的工农商学兵外,还有从不大声喧哗安安静静的聋哑人革命造反队、“伺候剥削阶级”满腹怨恨的“劳动大姐”联合造反筹委会、对安置分配有意见的转业复员军人造反委员会、背井离乡大小三线的支内职工返沪造反联络站、遣返回乡务农的老职工回城造反总部、趁机逃学报复老师的十二三岁小学生的红小兵造反总司令部…… 令小外甥兴奋的是四五百米远,隔一条街“时代中学”腰鼓队的出游,那是训练有素的队伍,不是乌合之众可比的,行进得极有章法。那土洋结合的腰鼓队行进到我家阳台下,正好准备就绪,演练开始。前有大个子指挥,又有一大胖子,胸前肚子上滚滚鼓起一圆形巨鼓,双手持鼓锤,左右手有力击出“咚咚”鼓点,随后是铜管喇叭队,随着指挥令下,“唰”金黄锃亮的小喇叭刹那间同时朝天举起,吹出震天号声;再后面百人腰鼓队威武整齐,双手舞动,“咚得得得得,咚得咚得,咚咚,得得得……”,红布带飘飘翻飞,腰鼓声咚咚闷雷,声震长空,撼人心魄。那景象,就像一大公鸡雄纠纠气昂昂前面引路,率一群纪律严明动作划一的小鸡仔,而且绝对是有阵势的。 小外甥在阳台上,检阅位置极佳,兴奋又有点被震慑,小脸憋通红,小手想舞动又不敢动。 随着一天天阳台下街头游行队伍的行进,小外甥已经学会了奋力振臂高呼“万岁”、“打到”,虽然口齿略有不清。他的手臂又短又细,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喊几声就上气不接下气,跑调走音是常有的事。 大人们的口号有时又长又复杂又怪异,什么“坚决拥护党中央几届几次全会对某某某的什么什么的处理的英明决定!”“某某某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的什么什么决不会得逞!”“热烈欢呼党中央对什么什么地方什么什么事件的英明决策!”“打倒中国的什么什么某某某的孝子贤孙某某某!”“不揪出某某某在什么什么地方的代理人某某某就决不收兵!”小外甥不免听得稀里糊涂,也就自由发挥,举着家里的扫帚,挥舞毛巾,甚至爬上床,张牙舞爪蹦跳雀跃,声嘶力竭乱七八糟胡喊。大人们不得不瞪眼喝声制止,还唯恐外人听到,惹出麻烦。小孩不管,照喊,然后嘻笑尖叫,就跑就溜就躲,这种游戏,真刺激,他实在开心极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你越阻止,他越来劲。小孩天生有“破坏”的癖好,搭好的积木,挥手击垮,然后“咯咯”大笑;你把地上的玩具拾起,他马上又用力摔出,觉得好玩极了。现在小外甥又特别对“打到”感兴趣,一岁多了,他明白“打到”的意思,“打到”了多好啊,没人管小孩了。大人不让小孩玩,小孩就喊打到! 有天全家人都在,小外甥发起了“人来疯”,歪歪用力举小手:“打,打到刘少奇!”我们自管做事说话,没人理他;“毛,毛,主席万岁!”又来一遍,还是没人搭理。突然清清楚楚、稚嫩还有点气急--“打到毛主席!”屋里一下子寂静,谁也不说话了,所有的眼睛全对着这个站在屋角,瞪着大眼睛,脸上有些愣愣傻笑的小小人。刹那间的静止,刹那间的凝固,谁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都又听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大家又全都醒了过来,窜出去关门的,关门前张望走廊里有没有人;扑过去关窗的,关窗前先向下探视有没有动静;气呼呼跑过去的,一把拎起这个“介聪明格小人”…… 小外甥“哇”哭了,大哭,家里乱成一团。 小外甥的“一声吼”,打倒了外婆家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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