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连载十七:东湖岸聚会·伊人留不住……(全文完) 作者:海阔天


 

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连载十七):

第六十二章、东湖岸聚会,如星期五的最后一餐
       校园里组队,似拿破仑的最终一战

十一月二十三日,老'竞自由'的一行十五人来到了东湖。风景区内几乎见不到游人,秋风卷着落叶,景致萧条得近乎荒凉。

行吟阁前,屈原的石像在"破四旧"时就已被红卫兵砸毁。望着那依然散落在地上的断腿残臂,吴书味感到了悲哀。

行吟阁内空荡荡的,昔日展出的所有文物全都被浩劫一空。沿着盘旋的楼梯上至顶层,几个女生已捷足先登,凭窗远眺了。所有人都不吱声,似乎都在感受秋的萧瑟。

吴书味走到赵岚珈身边低声问:"在想什么?"

"记得高一,我们班的第一次秋游时,你曾在此吟过一首诗:'野草黄了,稻谷收了,秋天啊再也不能久留了!花儿调了,寒霜降了,秋天啊再也不能不走了!'当时你那投入的神情只惹得我暗暗的笑。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故地重游时,我倒真有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受。脚下是狼藉的残叶,远处是广袤的原野,我们就要离开家园到'广阔天地'中去了,我们的归属究竟在哪儿呢?我似乎觉得你三年前的声音还在行吟阁内回荡。"赵岚珈两眼平视前方缓缓地说。

《收获》中刊载的"秋歌"那首诗,当时吴书味只朗诵了一遍,时隔三年,今天赵岚珈竟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吴书味感到了欣喜,他高兴地说:"知青的归属确实让所有三届生失望沮丧,但只要我们能仍聚在一起,即使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感到欣慰。"

赵岚珈侧过脸来,当两个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时,她又赶紧低下了头,她用手指了指侧边的一扇窗说:"还记得当年殷素华站在那儿唱歌的情形吗?'边疆处处赛江南'的旋律至今似乎依然还在鸣响。也许我们不应该悲秋,如果殷素华今天也同来,我们一定会感受到向上乐观的春的气息。"

"春,早已远逝,现在是'助秋风雨来何速',寒冬将至啊!"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你应该明白,只有春才能带给你欢乐。"赵岚珈的眼睛一直平望着远方说。

"精神上的共鸣才是最大的欢乐与幸福啊!"

"如果所有人都在秋的和惆怅中共鸣,倒不如'犹说还休'!"

"倘使胸中的积闷与烦恼连说的地方都没有,那岂不是更加不幸,更加忧伤么?"

"是啊!向人倾诉的目的不是为了更加忧伤,既然如此,又何必追求'共鸣'呢?"赵岚珈转过身盯着吴书味的眼睛笑道,"春天才是最适合你的,你应该大胆地去追寻春天啊!"

"吴书味,你应该去找最会跳舞的人谈谈呀!我们决不会笑话你的,我们早就不分'老保'、'老造'了。"詹静凤突然插进来大声嚷道,女生们都大笑起来。吴书味和赵岚珈的谈话声虽然不大,可大家还是都听到了。

唉!吴书味早就想找一个机会与赵岚珈单独谈谈,可赵岚珈似乎总在有意识回避。今天,吴书味是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凑到她身边的,可是……难道还没有到跨越友谊的时机么?等待,再继续等待罢!

十二月初,自愿报名上山下乡的第一批中学生要离开武汉了。

"八;七"中学第一批知青下放地点是枣阳县。送知青离汉的专用列车从武昌南站出发时,站台上的军乐队奏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一个个胸佩大红花的下乡积极分子则面对窗外的送行者嚎啕大哭。

"竞自由"的全体男生都挤在送行的人群中看热闹。面对着泣不成声的离乡者,除他们的亲友也悲悲戚戚外,更多来看热闹的人则对他们十分反感。有人对着他们公开叫骂道:"你们他妈的想当积极分子就莫哭撒!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更多的人则是以嘲弄的口气起哄似的吆喝着:"哟--哟--嗬--哈哈!"

火车开走了,数千送行的人群却显得格外宁静,再也没有人嘻闹,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因为厄运将会同样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蓆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他老人家发话了,这就是圣旨呀!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谁敢违抗他老人家的旨意?上山下乡的工作终于由政治上投机的积极分子身先士卒的下放变成了不可抗拒的政治暴风雨。

'八;七'中学六八届毕业生下放的对口农村是洪湖县。工宣队布告规定:每组限定五至七人,男、女生自由组合,兄弟姐妹,男女朋友关系都可以跨越学校界线,可照顾下放到同一个小队。

是啊,官方的口号是"扎根农村一辈子"啊!官方第一次从文件上对中学生谈恋爱进行了认可,并给予照顾。中学生纷纷行动起来,现在已不是下与不下的问题了,而是和谁一起下放的问题。

男、女生真要组合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多年来,正统的无产阶级封建礼教早已将绝大数人追求爱的勇气窒息,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砸烂旧世界"打倒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各级领导干部,摧毁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历史文化遗产,可最落后的封建礼教的观点不仅没被铲除,反之被捧到无产阶级的圣坛上,追求爱情成了腐化堕落大逆不道的代名词,禁欲主义几乎成了禁锢人们思想的重要武器。

吴书味的几位要好的伙伴都是将青春的欲望和冲动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的害羞者,在女生面前,虽然很多人在一起时,他们也能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可他们从不单独与女生接触,更不敢将自己的内心世界作丝毫展露,似乎真的是一个伟大的禁欲主义者一样。

一天,吴书味把几个伙伴召集到一起认真的征询想法:"对下农村的组队,你们是怎样考虑的?"

伙伴们全都默不作声。

"很多人早已开始为组队而展开外交活动了,我们现在行动已经太迟,下一步怎么办?你们必须坦率地说出你们的想法。"

"如果没有女生找我们,我们就光由男生组队算了。"尤樵秋有气无力地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可能会回原籍,母亲坚持要我回近郊外婆家。"夏斌也无力地说。

"男生不主动找女生,女生怎么会首先找男生呢?我们的确该主动出击了。吴书味,你还是首先找找赵岚珈吧!"

"是的,我一定会找赵岚珈的,除她以外,还应该找谁呢?你们到底对谁的印象最好?"

"我还没想好。"尤樵秋说。

"我--也没确定。"钟敬铖也低着头说。

"赵岚珈愿和哪几个女生一起,我们就和她们一组吧!"陈礼佑说。

"赵岚珈和施维琪一起和我们组队行吗?"吴书味大声说,他心里很恼火,他知道伙伴们的心思决不会在施维琪身上,可自己的这几位老实的伙伴太不坦率了呀!他只好故意这样说了。

"唉--"几个人同时摇了摇头,又不吱声了。

"如果夏斌回原藉,我们四个人再加赵岚珈、骆霞飞和李潇萧,怎么样?"吴书味只好又问。

几个人顿时又都低下了头,从表情上看,他们显然是满意的,但他们仍不敢公开表态,似乎一表态就会泄露出心中的秘密一样。

"我不一定回原藉,我还是和你们一起下放好了。"夏斌却首先表态了。

"如果女生要以她们为主,要我们男生散伙呢?"陈礼佑问。

"所以这事必须找女生谈,我们的想法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现在叶家驹已不否认他对骆霞飞有特殊好感,赖胜辉打的是詹静凤的主意,姚劲力是闷砣子,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据旁人估计,他正盯着李潇萧。女生们会怎么想呢?我们朝最理想的方向努力,万一不行,老'竞自由'的十几个人只要能下放到相邻的两个生产队就行,是吗?"

"好吧,就按吴书味的意见,明天一定找女生谈。"陈礼佑显出一副豁出去的紧张神态说。

第二天清早,吴书味和他的几个伙伴来到学校,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一坐定,大家又开始商量起组队的事来。

"要是三个女生不同意和我们一起下放呢?"尤樵秋忧虑地问。

这一问倒把吴书味问住了,是呀,自己怎么从来不想一想自己会被女生拒绝呢?

看到吴书味也无法回答,伙伴们更加失去了自信。这时,女生的身影在门前走廊上出现了,而且是六个女生同来,这可怎么办?我们能当着六个女生的面邀请其中三人吗?

"我要上厕所了。"尤樵秋说完便逃也似的从后门溜走了。紧接着,钟敬诚和陈礼佑也跟了出去。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中,大家也都团结一致,从不会独自开溜。而今天,在女生面前他们却显得如此的怯懦,真把女人看得比老虎还可怕了。

吴书味也感到了紧张,这可是以往从没有过的啊!

女生们走进了教室。

"只有你们俩在这里吗?"骆霞飞笑着向吴书味和夏斌打招呼。

"夏斌准备下放哪里?"赵岚珈笑着问。

"我?我--可能回老家,我的老家就在市郊,不过还没有最后决定。我们几个人正在商量。"夏斌吞吞吐吐地说完,又转向吴书味道,"我们先去把陈礼佑他们三个找来吧,我们应该把下放的事定下来。"

吴书味无奈地被夏斌拉着走出了教室,当着六个女生的面,话也确实不好谈呀!跨出教室门时,吴书味回头望了赵岚珈一眼,他感到赵岚珈眼中明显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待会儿再和你谈吧!吴书味心中说。

操场上,尤樵秋等三人正在看别人打篮球,吴书味把他们拉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可回到教室时,女生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三章、伊人留不住,毕竟远离去
       别时难执手,长留情依依

几天过去了,吴书味和他的伙伴始终没有见到"竞自由"的任何女生。

吴书味独自一人心烦意乱的从学校往家里走,路上却意外地遇到赖胜辉。

"组队的事进行得怎么样?"赖胜辉喜滋滋地问。

吴书味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想到赵岚珈家里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你知道她家?"

"所有女生的家我都知道。"赖胜辉得意地说完又反问道:"你连赵岚珈的家都不知道么?"

"从来没去过,只知道大致方向。"

"好吧,去她家的事包在我身上。就这两天,我一定带你去。"

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上午,吴书味和他的伙伴们终于又在教室里碰到了女生。可女生只有三人--骆霞飞、李潇萧和詹静凤。

"赵岚珈呢?她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吴书味问。

"她要走了,再也不来了。"詹静凤说。

"走了?去哪儿?"吴书味急切地问。

"去农村呀!现在除了农村,还能去哪?"

"我们每个人不都要去农村吗?"陈礼佑不以为然地说。

"她不同,她是跨校下农村。"詹静凤说罢便望着吴书味笑。

"她为什么要跨校?洪湖不好吗?她是已经决定跨校,还是仅有这种想法?"

"户口都下了,明天就走呢!"詹静凤大声说。

"这么快?"吴书味喃喃的自语了一句就再也不吱声了。这消息无疑对他是一纪重击,对于组队的事,他再也没有任何兴趣了。

"赵岚珈跨校是跟她哥哥一起下放,这是她妈妈的主意。"骆霞飞解释说,这话对吴书味是唯一的安慰。

下午,吴书味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无目标地奔走着,他必须将自己的思绪整理一番:赵岚珈为什么要跨校下放呢?是的,妹妹跟着哥哥走,做母亲这样安排是情理之中的事。赵岚珈本人是如何想的呢?同学三年半了,三年多来,两人在绝大多数问题上都能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和她在一起,自己从感到恬静、愉快发展到心潮激荡,特别是近一年多来,每当两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时吴书味就会感到心灵的颤抖。从赵岚珈的眼光中,有时看到的是热情,是愉悦,但有时读出的却是紧张,是恐慌。她时常提起殷素华,而且绝不是以妒嫉的口吻,这是为什么呢?唉!其实自己早该知道她的内心世界里深深地蕴藏着秘密了。是的,是有秘密的,有的!一定有!!一定!!!

吴书味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再没有力气在街上狂奔,他不想回家,他只想离群独处。

江堤外没有一个人,吴书味坐在江堤的斜坡上。天阴沉沉的,寒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十二月就要过完了,新的一九六九年就要来临,该不是要下雪了罢!

天完全黑了,吴书味身体冰凉地回到家中。

"你去哪儿了?我们都等你半个多小时了。"陈礼佑说。陈礼佑身边还坐着赖胜辉、叶家驹和姚劲力。

"我一直说带你去赵岚珈家中拜访,可惜太迟了。"赖胜辉一脸歉意地说。

"现在去怎么样?"吴书味马上站起身说。

"慌什么?你不是还没吃饭吗?"陈礼佑劝道。

妈妈端着一大碗炒饭走了进来,吴书味接过碗,向嘴里送了一口,妈妈一转身离去,他便放下了碗,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他觉得整个身体好象在冰窖中。

"你现在还能和赵岚珈谈什么呢?"赖胜辉问。

"她不能改变主意吗?"

"她的户口关系已经转走,行李已经托运,明天就离汉,已经没有改变的余地了。"

"我还是想和她谈谈。"吴书味固执地说。

"刚才我们来时正好路过她家门口,她家里热闹极了,好多男生都在他家里--都是她哥哥的同学。"叶家驹补充说。

"你去了,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场面会很尴尬的。"陈礼佑劝道。

"这点你放心,我绝不会失态。"

"好吧,我们就舍命陪君子了。可你先把饭吃完呀!"赖胜辉说。

"不!我不吃了。"

"中午,你饭没吃两口,现在又不吃饭,你怎么啦?"妈妈走了进来诧异地注视着儿子,当看到吴书味脸色难看时,忙用手摸儿子的额头。

"书味,你在发烧呀!"妈妈轻声说道。

这一说,吴书味顿时感到了全身发软。

"你今天早点休息,什么事都不许做!"妈妈坚决地说。

"对,对!伯母,您老去忙,我们就陪他说一会儿话。"赖胜辉客气地将吴书味的母亲劝到另一间房里去了。

"既然感冒了,就一定不要再坚持了,若还要去别人家中,万一把感冒传给别人呢!"叶家驹劝道。

"好吧,你们等一等,我写封信让骆霞飞转交给她。"

二十分钟后,吴书味将写满两页纸的信递到了赖胜辉手中。

"怎么这么快就写好了?这哪象写情书?"赖胜辉笑道。

"我和她并不是陌生人,要说的话在胸中已憋了好长时间,绝没有斟字酌句的必要。唉!太晚了!我真笨啊!"

吴书味真的病倒了。

"马上就要下农村了,你这样病着怎么行呢?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唉--班上的女同学从来没上过我们家门,你突然向别人提出,人家有思想准备吗?"妈妈坐在床边不停地叹息,劝说,她已从吴书味和同学的谈话中明白,儿子失恋了。

"妈,你别说了。"吴书味不耐烦地打断妈妈的唠叨。

"你知道弟弟的情况吗?"妈妈问。

弟弟已下放半个月了,他是和他的女朋友小叶一起下乡的,所以走的时候,他很高兴。

"他来信了吗?"吴书味问。

"没信啰!可听从下放他们公社的同学回来讲,小叶的爸爸妈妈都是革干,小叶下放后他们才知道女儿和你弟弟的关系,他们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家庭出身呢?一气之下,小叶的爸爸妈妈一起到农村去把小叶带走了,户口也转到了四川老家。唉!门不当,户不对的,可千万不要想入非非哟!"

正说着,哥哥突然回来了。

"我在家只能待半个小时,今晚九点半之前必须赶回学校。"哥哥一进门,首先看了看桌上的钟说。

"路上来回就得三个小时吧?这么急急忙忙赶回来,有什么事?"妈妈问。

"没事,半个月没回家了,今晚安排各人写大字报,我就偷偷溜回来看看。现在完全回到了文革初期,满操场都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大字报。爸爸现在怎么样?哟!书味怎么躺在床上?"

"唉,全家都不好哟!你爸爸正在接受审查,最近又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书味又病了,你看……"妈妈把吴书味的失恋和弟弟的女朋友小叶的离去之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哥哥。

"爸爸运动初期在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横行时都没受什么大冲击,想来这次也不会有大问题吧!"哥哥劝慰道。

"谁知道呢?现在揪出来的准备送'五;七干校'劳改的人比运动初期的牛鬼蛇神多好几倍,很多人都停发工资了。要是你爸爸也被停发工资,家里可怎么办?"

"我二十岁都过了,居然连自己都无法养活。"吴书味无力地说。

"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全国所有人都一样。目前是一个大动荡时期,中苏边界两国的军事对峙已达到白热化程度,我国领导人正在以此为契机搞全民军事化,作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准备,这是军宣队说的。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全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目前决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有了朋友只会牵肠挂肚。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比我们好,对方的家长就一定不会同意,我们又何必失掉骨气去攀高枝呢?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比我们差,我们有能力帮助人家吗?看到自己的朋友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而自己却爱莫能助,那将是一种极大的痛苦。所以,没有朋友反而一身轻,特别是现在,我们的家庭有可能跌到社会最底层时,我们只能为生存而奋斗,能活下去就是胜利。"

哥哥的一席话使吴书味突然变得清醒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井底爬了上来,登上了一座高山,他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他意识到了社会地位的险恶。父亲得去'五;七干校',自己和弟弟妹妹们都得下农村,都得为生存和温饱而挣扎。至于情爱,看来必须得用理智将其扼杀了。

吴书味半靠在床上,身体虽然虚弱,但已不再发烧。陈礼佑、尤樵秋、种敬铖围坐在床边,他们告诉吴书味,赖胜辉、叶家驹、姚劲力已经和骆霞飞、李潇萧、詹静凤组成了全班的第一个下乡小组。现在,他们六个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在一起筹备下乡的物资。

伙伴们介绍以上情况时,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下一步怎么办呢?夏斌已决定回老家了。尤樵秋、钟敬铖仍象羞姑娘似地回避着所有女生,只有陈礼佑理智地壮起胆来,主动开展着组队的外交活动。现在,还没有组成下放小组的人都在作相互试探性的接触,陈礼佑大胆地找到了黎薇薇,和她达成了一起下放的初步协议。黎薇薇告诉陈礼佑,她的伙伴有卫德贤和殷素华。

当陈礼佑将这一消息告诉伙伴们时,大家都感到了欣慰。

"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赵岚珈并没有走,她哥哥学校下放的时间推迟了,她明天才离汉,是下午五点钟的船。如果你还想见她,就得在四点多钟去船码头。不过,黎薇薇和我们约好的最后会谈时间正是明天下午四点半,你看怎么办?"陈礼佑最后坦诚地说。

"吴书味还是和大家一起去参加决定性的会谈吧!"尤樵秋说。

吴书味从床上坐了起来,用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说:"你们三人去参加会谈,我去江边。"

第二下下午四点钟,吴书味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江边。船码头前排着数千人的长队,江边的堤上堤下,到处都是知青。吴书味从候船的队尾一直走到队首,仍然没见到赵岚珈。正失望时,远处传来了赖胜辉的叫喊声。

赖胜辉从远处的堤上飞快跑过来,一下子跳到吴书味身边热情地说:"来,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僻静处,这里只有赖胜辉小组的六位成员及赵岚珈。

"赵岚珈,看我把谁带来了?"赖胜辉大声喊道。

见到吴书味,赵岚珈的脸顿时红了,且明显地显露出紧张的神态,但她没有回避,她主动地向吴书味走来,一直走到吴书味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才停住。她笑了笑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听说你病了,是吗?"

"没什么。我--我以为你早走了,昨天才知道你今天离汉。我--"说话向来自信的吴书味现在竟紧张得有点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们下放小组的人员定好了吗?"

"这事现在由我的几位伙伴们去办,至于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了。"吴书味说完便苦笑了。

赵岚珈的眼光里闪现出怜悯,她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讲就又低下了头。这时,骆霞飞拉了拉李潇萧和詹静凤,便悄悄的向远处退去,边退边向男生们眨眼睛。

"你跟你哥哥下江陵吗?"吴书味无话找话地说。

"这是我妈的主意,她希望我和哥哥互相照顾。"

"和你一起下放的人,你都熟悉吗?"

"他们都是我哥的同学,平时常去我家玩。"

"你对他们印象好吧?"吴书味问这话时,感到自己心里酸溜溜的。

这时,赵岚珈已发现其他同学都溜走了,剩下的只有她和吴书味,她明显地显出的惧怕,她小声的答道:"是的。"

赵岚珈的恐慌使吴书味感到了羞辱,他的自尊心一旦抬头,就又变得自信与冷静了。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向你提出过分的奢求,我太不自量了。但我希望我的举止不至于亵渎我们昔日的友情。"

"不,我并没有怪你,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是觉得目前还不具备涉足这一领域的条件。我妈妈要求我两年之内不考虑这件事。"

"我哥哥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的想法的确很有道理,我也同样可以用这些理由去劝慰别人,但感情和理智是两回事,难道一定要用理智扼杀感情吗?"

赵岚珈的面部表情更加复杂了,也许是恐慌,也许是感动,当然也可能还有其它,她什么也不说,她似乎要哭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吴书味又说:"今日一别,以后就很难再见了,有些话我想问问你,行吗?"

"嗯!"赵岚珈轻轻地点点头。

"如果我早一点邀请你和我一起下放,你会同意吗?"

"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最初究竟是怎么想的?"赵岚珈反问道。

"我们老'竞自由',八个男生七个女生,只要能下放到相邻的两个队,怎么分都行啊!这事,我跟赖胜辉他们都谈过,赖胜辉还答允带我上你家去一趟,可后来……"

"算了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提它有什么用呢?下一步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的伙伴们都去黎薇薇家了,如果今天能谈成功,我们将会和黎薇薇、殷素华、卫德贤一起下放。"

"殷素华是个好人,真的!我对她印象非常好。"赵岚珈热烈地鼓动着。

吴书味苦笑了,他看见赖胜辉小组的六个人又向这边走了回来,他抓紧时间望着赵岚珈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对你的奢望绝不是一种有意的冒犯,但愿我们还能保持昔日珍贵的友情,我会永远想着你的。保重!"

赵岚珈的眼睛湿润了。

李潇萧走了过来,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赵岚珈,又以不满的眼光狠狠瞪了吴书味一眼说:"马上要上船了,走!"

赵岚珈抬起头,再次向吴书味迈近了一小步,她小声而恳切地说:"我真心祝你们组队成功!"

吴书味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很想与她执手道别,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冒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只能将怀念长留心中。

 

第六十四章、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亦难休,倚窗对月愁。

陈礼佑的外交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分析原因,陈礼佑认为是尤樵秋、钟敬铖太胆小,太拘谨,在那天下午的会谈中完全没有营造出和谐的气氛,僵硬、死板等导致了最后的失败。而尤樵秋则认为,吴书味不参加那天会谈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当然,还有一种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如今下放的女知青,都喜欢找血统高贵,五大三粗的男生为伴,因为这是中国政治的需要,是中国农村的需要啊!可吴书味和他的几位伙伴都太斯文了!

吴书味又病倒了,而且病得更加厉害。他躺在床上已二十多天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反复地回顾文化大革命中的每一件事。

文化大革命的确是一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大革命,运动初期,受到伟大领袖毛主蓆亲自接见的红卫兵小将在砸烂一切中华文化遗产,毁掉一切旧的历史陈迹,树立起否定一切旧世界的丰功伟绩后,不遗余力地否定了'十七年',最终,他们否定了自己,他们被作为"保皇派",作为走资派的走狗,作为"五•一六"分子钉在了耻辱的十字架上。

将保皇派赶下政治舞台的造反派高喊"怀疑一切"的口号,叱咤风云地揪斗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当权派,他们彻底否定了"一百天",似乎中国真要改朝换代了,他们似乎就要成为夺权掌权的新贵。真是不可一世啊!可是,在毛主蓆他老人家派出的工作组面前,他们却完全不堪一击。全国的大、中学校的学生全都被彻底否定了--由"祖国的花朵"变为"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最后堕落为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臭知识分子。这就是当代中国青年的必由之路!

两年来,文化大革命的风云不断变幻,而每一次突变,总有一部分人率先以疯狂的热情投入其中,每次都是一部分人高唱着毛主蓆语录歌,挥动着红小书,以最革命的口号去凌辱另一部分人。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声中,人们从唇枪舌剑的文斗,发展到大刀长矛的武斗进面升级为荷枪实弹,出动大炮装甲车的现代化战争。战斗中,双方都高呼"誓死保卫毛主蓆!"

中国人为什么要永不停滞的进行窝里斗呢?它真能净化人类的灵魂么?窝里斗产生的效果是什么呢?工厂的生产停止了,学生的学业荒废了,社会失去了正常的秩序,人们失去了人格尊严。斗!斗!!斗!!!在斗争中,"是"与"非"的界线越来越令人费解。人们终于意识到:路线斗争中的"站队"实质是一场政治上的赌博。如果站在少数人一边,你可能会成为返革命的"一小撮"。如果跟着大多数人一起跑,可"真理常常在少数人一边"。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自己。在政治上,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具有判别是非的能力,这个人就是永远正确,一句话顶一万句的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全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蓆!这就是当今的中国!

思索中,吴书味的体温越来越高,思索已不能继续,他昏昏地睡去了。睡梦中,他看到"竞自由"的十几个同学全都一起上他家来了,他高兴起来,他的目光投入到女生中寻找,可是唯独不见赵岚珈的踪影。他焦急起来,忽然,他看到了殷素华,可她的神情也十分冷漠,她和骆霞飞、李潇萧等一起面无表情地返身离去。陈礼佑显出了沮丧,尤樵楸一脸无奈,钟敬铖垂头丧气。吴书味急了,他高声喊道:"别走!"

吴书味从梦中醒来了,他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他的体温已降了下来,他极其虚弱地躺着,他又陷入了沉思,这一次,他是在反省自己了。

文化大革命前,自己连团员都不是,可内心底里,自己却在为学习成绩的优异而自负。这是一种多么糊涂的观念啊!倘使不搞文化大革命,自己就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么?不!从一九六五年高考招生结果来看,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政治背景下,有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考上了大学?有几个非团员能考上好的大学?即使没有文化大革命,自己也会因名落孙山而下农村、去边疆啊!

文化大革命中,又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能言善辩。自己不仅参加了造反派,而且在运动中是那样的忘我,那样的投入,似乎自己真成了为真理与正义呐喊的斗士。大有为革命而献身的慷慨激昂。可结果呢?武汉市是由于"七;二○"意外事件,造反派才侥幸地获得了名义上的胜利,除武汉市外,全国哪一个城市的造反派不是被打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造反派嘲笑保皇派"受蒙蔽",其实,造反派才是被人当枪使,造反是最大的愚昧,全国人民都在受蒙蔽啊!

"七;二○"事件以后,自己成了班文革小组的一号头头。自己总是以民主、平等待一切人,以显示自己的正直与清高。自己总以为别人的拥护是发自内心的服从,是真挚友情的表现,可最后呢?临到下农村时,自己和一群忠厚而老实到了无用程度的同伙竟找不到一个女生同行!

失败了!彻底的失败!!吴书味第一次清醒过来,他知道应该彻底否定自己,就象否定整个社会一样。

敲门声将吴书味从虚幻的梦境中惊醒,当看见进来的是叔祖父时,他立即想起了两年半以前叔祖父带来的《易经》和书中的"否卦",他兴奋地坐了起来。

"叔父今天来得正是时候。"父亲将叔祖父迎进门说。

"是呀,叔父一定是预测到你今天在家了。"母亲望着父亲笑道。"迟一天早一天都碰不到你呢!"

"今天是出门访友的黄道吉日。再说,见不到你我也要来看看书味他们下农村的情况呀!"叔祖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父亲将沏好的茶送上,感伤地说:"都要走了,所有家庭都要解体了。单位集中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吃住都在办公室里,有些重点审查对象连拉屎都有工宣队跟着,一个多月没回家了。现在天气转冷,军宣队开恩放假一天,让我们回来拿过冬的衣物。"

"叫爷爷给你们父子都算个命吧,你们要下农村,要去'五;七干校',什么时间才能回呀?"母亲说。

"叔父,《易经》已经被我烧了,那书上的内容你还记得么?"父亲问。

"忘不了,忘不了。不过,现在给个人算命没有太大意义。每个人的命运就象一株庄稼苗,根据苗的生长情况原本是可以预测它的未来,但大气候异常时情况就不同了,当狂风暴雨袭来时,所有庄稼苗都得遭殃啊!只有社会正常了,测算个人的命运才有意义。"

"您认为我们的国家会怎样呢?"吴书味很有兴致地问。

"两年前我就说过,中国社会进入了'否卦'之中,这两年来的确如卦中所说,天地不交,万物不通,阴阳反背,君臣不和啊!人们表面上显得刚强,象为正义而奋斗的君子,内心底里却是柔弱而投机取巧的小人。"

"确实如此,可我们该怎么办呢?"吴书味急切地问。

"现在仍然是小人的力量增大而君子的力量消退。所以,君子只有隐蔽自己的力量,躲避灾难,千万不要去追求权势和荣耀。凡是追求荣华富贵者都必会碰得头破血流,这在'否卦'中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唉!我早就该当逍遥派了。回想这两年多的造反经历,实在是太没意思,太惭愧,太后悔了。中国的老百姓太愚昧,太容易任人摆布了,人与人之间的窝里斗从来就没有停过,现在还愈演愈烈,比文革初期更甚十倍!中国还有希望么?"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周而复始,往复轮回的。'否极泰来'嘛!当一切都被否定时,否定者已经否定了他自己本身。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否定一切的运动,当自以为是者否定完一切时,最终便会否定到文化大革命本身了。到了那一天,而且只有到了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天,中国才会否极泰来!"

叔祖父离去了,父亲当夜也返回了单位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吴书味从床上爬了起来,"否极泰来"之说又使他充满了希望,他推开窗扉,一轮明月正挂在树稍头。

"我一定要把我亲历的这一段历史留住!"吴书味说。

                                                          全文完      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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