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海狼
作者:阿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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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故事】: 海狼 去国八年第一次返乡,路过香港,今晚大傻和老神等知青朋友在新光酒家订了席,准备为我接风。听说海狼也会来,我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有点紧张。 那是在一九七二年。 当时在我们高峰知青中,地下流传一本有人回城探家时弄来的“内部小说”《叶尔绍夫兄弟》(附注),书中有个魁梧英俊的苏联军人,每次和女朋友约会,都把地点选在海边,自己总穿着海魂衫,神秘兮兮地从军港方向走过来,还慷慨激昂地向女友描述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海战场面。姑娘无限崇拜地称他为“勇敢的海狼”。不久,战火蔓延到这个小城,结果是“海狼”吓破了胆,当了可耻的叛徒,而娇弱的姑娘却在德军惨无人道的凌辱面前坚强不屈,成为真正的英雄。 就在小说快被传递翻阅成“咸菜”时,兵团“运动办”从基建队押送来一个知青“逃犯”。他给人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精壮,鼓额、鼓眉、鼓颧、鼓下巴、鼓臂肌、鼓胸肌、鼓腹肌、鼓腿肌……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张力,加上一头刷刷冲天的狼毫短发,还有过三次泅海逃港的传奇经历,活脱就是一只真真正正的彪悍的海中之狼。“海狼”的绰号便由此而起。 关于海狼的传奇故事很快就在高峰传开了。 据说海狼第一次逃港失败被遣回农场不久又逃了。当时“运动办”的林大麻子判断他一定会从海口上船先回广州,而海轮每隔两三天才有一班。于是林大麻飞车赶到海口,亲自在秀英码头守株待兔。果然,海狼入闸时几乎就撞到林大麻面前,幸亏他先一眼发现对方,在已经来不及转身的情况下,急中生智,弯腰帮前面的一位妇女扛起行李(正好遮住自己半边脸),还牵上人家的小孩,俨然像一家人似地从林大麻眼皮底下检票过关…… 至于海狼第三次外逃,还有两个不同的版本。 一说它是在回广州的轮船上发生的。船过伶仃洋时,和香港近在咫尺,已经可以看到岸边的万家灯火。海狼想跳海,但船两边都有警卫严密监视,于是他声东击西,趁不注意悄悄扔出一件衣服,随即大叫“有人跳海!”,把所有警卫都吸引到一边船舷,自己从另一边下水…… 另一说认为海狼不可能上船,因为有了前一次的教训,码头一定会看守得更严。有人从基建队听来的消息是,海狼口含人参,腰系两个篮球胆,硬是从琼州海峡利用海潮游过大陆…… 这可能吗?琼州海峡是四百万年前,海南岛和大陆分离,在地壳升降运动中形成的一条又陡又宽的海沟,海峡两岸最窄处也有10.8海里(相当于陆地上二十公里,步行四个小时)的距离,且是现今世界上有数的海流最急的海峡之一。以前只是从报纸上看过外国人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报道,还从来没有听说有人只身游过琼州海峡的。 上述种种传说,都没能得到海狼本人亲口证实。他现在是待罪之身,暂时软禁在高峰接受劳动改造和监督批判,必须谨言慎行,即使广州知青好奇问他,也不敢多说,免得上面追究他“放毒”。 我和海狼不在一个班,没有什么来往,但我对他印象不错,还很感激他,原因是我们高峰一直没有一张像样的乒乓球桌,海狼来了,连队需要找一份方便就近监视的工作交给他做,听说他会木工,连长正好就顺水推舟。当时图纸是我参考书本按国际标准设计的,木料是上好的柚木,加上海狼的好手艺,做出来的球桌不要说冠盖全团,甚至可以夸口不逊于广州“新以泰”的名牌“红双喜”。 这边球桌刚刚上完最后一道漆,那边海狼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再一次见到海狼,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全团批判大会上。第四次逃港失败被抓回来的海狼是批判对象,我成了高峰的发言代表。 我和几个(包括基建队的)知青发言代表被安排脱产集中在团部招待所,好吃好住,准备批判稿。我既不愿意抄报纸喊口号,讲些空话套话,自己对海狼又实在恨不起来,结果别人都交稿了,我绞尽脑汁面前还是白纸一张。第三天,团政治处晓时主任召集我们开会,把先交上去的几篇批判稿首先批了个体无完肤。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晓主任当时说的话: “‘叛国投敌’?香港也是我们中国的嘛,哪来的‘叛国’?”“‘痴心妄想,绝对不能得逞’?太绝对了吧?偷渡也有可能会成功,就算过去了也不等于就是‘投敌’,现在过去了,将来也可能回来。中国迟早会收回香港。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在那个左风正熾的狂热时代,能说出这样清醒有水平的话,我当时不光是心服口服,还有一种突然开窍的顿悟感(以后终生受用不浅)。 我的发言果然让批判会听惯了千篇一律标语口号的听众耳目一新,原本昏昏欲睡的会场一时笑声不断…… 会后全团都知道高峰有这么一个能写会说的广州知青,团部机关的朋友也传来消息说,几位首长都很欣赏我的发言,还到处打听我的情况,知道我只是初中毕业,都不大相信。 一夜之间,我从基层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猪倌变成了全团人人皆知的“大名人”。 很快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海狼不知道调到哪个连队,我还是每天养我的猪看我的书,除了偶然想起自己那篇现在看来挺搞笑,有点恶作剧的“大批判稿”居然会引起轰动,感到几分得意,沾沾自喜以外,我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母亲的来信—— 回城探家的知青把我在农场“出名”的事夸耀地告诉了我妈。母亲在信上点了我一句: “听说你在农场因为批判别人出了名,这很不好!”我把这句话反复看了又看,顿时羞愧难当。母亲是在批评我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哗众取宠出风头,不走正道…… 往事历历在目。当年,因为年青,因为幼稚,不,应该坦白地说,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还有被压抑在深山大岭,怀才不遇,急于出人头地改变处境的私心,我无意中伤害了虽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正陷在人生困境中,境遇比我糟糕十倍不止的的知青海狼。二十五年来,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为自己青年时代犯下的不可饶恕错误戚戚于心,一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海狼,亲口对他说一声“SORRY”。 今晚,海狼会原谅我吗? 后记: 这位屡战屡败,百折不挠的知青,最后一次蹈海终于成功!他现在生活在香港,家庭美满,有自己的小小事业,境况还不错。只是长年的劳碌和拼搏使他看来比其他同代人显得更为苍老,叫人很难想象他当年彪悍的模样。然而在我们所有高峰人的心目中,他都是“永远的海狼”。 写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于芝加哥 附注: 《叶尔绍夫兄弟》——作者柯切托夫,苏联五、六十年代最著名的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主要作品还有《茹尔宾一家人》《落角》和《多雪的冬天》等 附海狼的信—— XX兄: 您好!来信已收到,因年尾工作较忙,固(故)现在才复信。请见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正所谓相识也是朋友,而双方都是受害者,不必讲一声SORRY。往事不堪回首,本着同一个信念,希望明天会更好。 在当时的角度而言,双方都是各走自己的路线,所谓适者生存吧(罢)了。而我当时所走的路是人人恨之,不可饶恕的。再则几次的失败使我的资金全部尽消失,我为(惟)有铤而走险,更留下一件不可原谅的臭事。我当时实在抬不起头做人,我为求挣扎求(生)存,受尽无数的风波,终于逃出一条生路。 我总觉得自由最可贵。更珍惜自己生命和工作,对现在的世界更充满希望。 我也欣赏你事业有所发展,更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大家都经历创业的辛酸,只希望您更要保重身体。 你的写作十分精彩和有趣味,如方便的话,给我留一份,日后我有一个美好的回忆。好了,有机会见面再谈吧。 祝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春节快乐XXX敬上(该信没有日期,应是一九九六年春节前后复九五年圣诞信) (原文一九九六年十一月载于芝加哥《辰报》,为长篇小说连载《赌运》中的一章,二零零八年“纪念上山下乡四十周年”收入《高峰人》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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