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与吐痰——后鲁迅时代的中国人(之四) 作者:孔捷生


 

爱国与吐痰

    ——后鲁迅时代的中国人(之四)

爱国便要“说不”,说不便要吐痰,这确系奇异的套路。要细究之,却也不算新鲜。自“说不”昏热病蔓延于世,它的并发症就是“气管炎”,受到强刺激的喉管源源不断地分泌出粘稠液体,这便是“说不”斗士的劲道凌厉的痰弹了。

中国人之吐痰史已无考,想必我们身心康健的先民和其他种族一般,有痰便吐,奈何不常有之。渐地,国人的身骨子有点孱弱了,内为阴虚,表为阳亢,痰液也就多了起来,“一饭三吐痰”者,大有人在。于是又一国粹应运而生--痰盂。试看清宫戏里的那款高脚器皿,一如旗人女子的“花盆底”绣鞋,造型婀娜优美;至于民间痰盂,形象稍逊,但它与脸盆一样,为家居之必备,倘有嫁娶喜事,亲友送一对崭新锃亮的痰盂志贺,其间绝对不含任何侮辱的意思,收礼者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参阅北京燕山出版社《红白喜事--旧京婚丧礼俗》一书)。只是痰盂虽好,却不若另一国粹鼻烟壶那般便于携带,这老大难问题始终未曾解决。

要论证痰事,本无“辱华”之嫌。别以为美国人会把痰液珍藏于手帕,再揣回家里作净化处理,他们也就地解决,一吐为快。但非我族类,其“身”必异,他们呼吸系统的构造似乎大异其趣,怎也制造不出多少痰液来。只不过,他们的另一管道麻烦多多,那就是鼻涕了。西人多得“花粉过敏症”,每逢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杂树生花,空气中弥散着大量花粉,西人的鼻涕便飞流直下三千尺,终日喷嚏连天,严重者双目皆赤,泪光溢然;既然涕泗滂沱,便要时时加以“引导”,于是西人当众醒鼻涕之举,不在礼仪禁忌之列。曾有媚洋之人撰文调侃中国人当众挖鼻屎,怎不见他去说说西夷会在人前响亮地醒其鼻涕?好在以华族之基因遗传,多有花粉免疫,天幸我来美十数年,力抗漫天花粉而从不轻弹涕泪。尤须一提者,以西夷为邻的华族,连痰事也戒了,这恐怕不是入乡随俗,而是此地水土确实不易滋养痰液,痰盂一物,免提也罢。

却说中国痰风之盛,迄今仍为官民同好,这原系人之所欲,不吐不快,但溅落公众场所,却有碍观瞻,它呈湿状时有黄有白,如刚摊开的鹌鹑蛋,无风而蠕动,鲜活得很;它成为陈迹时,依然不减亮色,在日头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为除此公害,南大门广州的环卫局曾煞费苦心,在闹市区的人行道统统设立痰盂,请君一吐为快。然而,此举却不遂痰民之意,未几即黯然煞科。原来痰民也者,“好的就是这一口”,只有呈抛物线地发射,脱口而出,才能生出快感,你偏要他们到公共痰盂之侧,俯身而且瞄准,然后才投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何乃太迂腐!看来痰盂文化依然有待启蒙、推广和深化之。然而非常不幸,在20世纪晚期,痰盂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它的急剧衰落竟源自西方的“干涉”。

却说毛泽东时代,前来朝觐革命教宗的外国友人,无不对毛氏脚下那具奇特的器皿感到困惑,但从没人鲁莽发问。这个悬疑一直拖到80年代,终于有个不知深浅的妇道人家“入境问禁”,一举破解了谜底。她就是撒切尔夫人。在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谈判时,撒氏忽生好奇,问摆在茶几跟前的这物事是干什么用的?邓公没料到有此一问,既然被问,当然如实奉告,但说来到底有些不雅,撒切尔夫人恍然颔首之余,也实在接不上话茬。其后,她在人民大会堂外面的台阶摔了一跤,说不定正是口不择言的报应。

然而,撒切尔夫人之问,改变了这一国粹的历史,痰盂自此渐从庙堂之上淡出,民间备有痰盂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了。与痰盂的没落大致同步(或稍晚一点),脸盆也走下坡了。脸盆的颓势,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及城镇生活设施的提高,而痰盂的消隐,却没有什么道理,毕竟国人仍爱吐痰,痰盂“内需”旺盛,何以减产至几近失传?这实际上就是以撒切尔夫人为代表的西方强权文化干涉的结果,虽说她仅系无心之问,但听者有意,而整个80年代的主旋律又是以夷为师,遂将痰盂国粹打入冷宫,使之在幽闭之中蒙尘......哀哉痰盂!

殊不知风水轮流转,90年代的主旋律是“说不”,西方是敌非友,而痰盂又不再魂兮归来,好在有了西方人发明的互联网,何不把它当作公共痰盂?这十数年的“舆论导向”所训导出来的爱国愤青、“说不”师爷便乐此不疲,举目网络论坛,骂潮汹涌,痰弹呼啸,以骂为战、以骂为乐,以骂为荣。

据考,这来自中国本土源远流长的一门巫术话语,上古先民确信,“骂”式语言本身具有一种能量,其震慑力与杀伤力,可杀敌于无形。这奇门遁甲的巫术话语在东土始终不绝如缕,义和团之符咒便是真传,而把诅咒式的、暴力式的语言集大成者,当推文革时期。而今巫术骂功再度中兴,倘若能把西方宿敌一举骂倒,那竟要为这门远古的国粹焚香上供了。可惜诅咒与吐痰既不能御敌,亦不能强国,更不能富民。于是“呸”之喷发和掷地有声的浓痰,实际上就是痰民的心理与生理双重需求。以当下之社会,贪贿日盛,伪劣泛滥,黄黑猖獗,骗徒横行,而专制高压更无稍减,谁能活得舒心?便要开骂,却有诸多禁忌,不若跳着脚骂遥远的敌国和周围的“汉奸”来得痛快而且安全。

早几年,“说不”民族主义领受了御赐的黄马褂,意气风发,盘踞着道德制高点,一度呈天下归心的样子,那还能把气顺一顺,如今那被他们奉为至尊的法器竟蒙了些尘埃,宗祠里的长明灯虽未至于香油不继,那烛火却也有些摇曳起来,于是气便不顺,喉管粘液奔涌而来,痰弹更激射不已。阿Q之“妈妈的”、“毛虫”、“畜生”、“秃儿,驴......”、“你算是什么东西!”便琅琅上口,自不待言,排泄物、生殖器官及问候别人的亲属,也一应俱全。鲁迅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里说过:“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闹得不可开交.....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然而,爱国愤青和“说不”师爷之骂,非独来自语言的贫乏,亦系源于思想之贫乏;既然两者皆乏,其痰弹的质量便更趋下乘。自然,他们决不会承认己方落了下风,而是坚信真理和正义永远在他们手里,但“真理越辩越明”这公式在规范的辩论中不能成立,盖因那些话语规则都是酸腐的文人划定的,这类人“读书多”却“不明理”而且“无耻”,要“爱国”何须读书多!侠义每多屠狗辈,说不过你们还能骂不过你们?要说粗鄙,老子本来就是粗人一个,待要怎地?怕脏就别来赶这趟浑水!反智主义的武夫,只要亮出语言“超限战”这奇门兵器,他们便能劫持公共论坛,把它变成公共痰盂。

鲁迅在《论“他妈的”》里写道:“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是太平的时候。”幸好,目下的中国正是太平的时候,国际环境与开放改革之前相比,并无强敌环伺,本应励精图治,而非“韬光养晦”。所谓图治,非指独沽一味的发展经济,而是民主改革并重。惜乎,本是承平之世,依然国骂四起,尊王攘夷的大纛在义和拳坛的旗杆冉冉升起。倘逢天下动荡之际呢?只怕要吞符念咒,前仆后继,扶清灭洋了吧。

想想倒也未必,大凡入了“魔教”兼且迷信巫术话语之人,必定具有心理上的勇武,如鲁迅所言:“剑仙坐在书斋里,哼的一声,一道白光,千万里外的敌人可被杀掉了,不过飞剑还是回家,钻进原先的鼻孔里,因为下次还要用。这叫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如此兵不血刃,岂不极好。如今爱国拳民的观念也与时俱进,飞剑再无须祭出,与其劳动鼻孔,不若吐痰,以液弹击之,而且也不用收回了(那毕竟有些不洁),下次要用时再呸而吐之,不亦快哉,反正痰液于他们是无穷无尽的。

这便是“说不”侠客的吐痰功了,这比之绝情谷裘千尺喷发的“枣核功”,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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