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说的事——我当知青前后的事
作者:沈西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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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的事——我当知青前后的事 一、社会背景 建国之初,从1950年到1957年,相继开展了镇反、土改、三反五反、肃反和反右等运动,目的是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据估算,在历次运动中,大约划出了两千万地富反坏右分子,简称五类分子。这五类人属于敌我矛盾,是敌对阶级。如果一个五类分子的家庭按四个子女计算,其子女就在八千万左右。这个庞大的群体,既没有被划为敌对阶级,也没有与干部、工农子女一视同仁。而是作为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存在于社会,成为一个特殊的政治贱民类别。文革中,统称为黑五类子女。当时,中央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建议改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然而在社会上,仍然习惯地称为带有歧视性质的黑五类子女。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是:唯成份论,又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但在实际操作中,并没有一个具体标准,一切由政审人员掌握。而作为当事者,就只能抱着幻想与希望,遥遥无期地付出与等待,受尽了歧视与不公平的待遇。就业方面,大多是农场,建筑公司,集体企业或者不好的工种。入团,入党,提干,参军等几乎都不可能。就学方面,在农村一般只能读完小学,在城市也只能读到中学。据后来的资料披露,大学招生,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名额只有2%。还经常被挤占。其他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只能处在欲上不能,欲罢不休,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事实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由于受到各种政治运动的影响。在各个方面都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只想通过加倍的劳动表现或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其中,不乏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在出身论时代,他们几乎被剥夺了就学,就业的基本权利。有的绝望而轻生,有的认命而一蹶不振,更有的铤而走险毁了一生,造成了无数的人间悲剧。文革结束后,邓小平开展了大规模的平反工作。让这一个存在了三十年以上的苦难群体,在政治上获得了解放,令人心存感激。然而,当这一个苦难的群体,在政治上不再受到歧视的时候,他们的青春已逝,机会不在。留下来的,只有心灵的创伤与无尽的遗憾!
从六二年上小学起,我就认真读书,勤奋努力,并且爱好广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我期盼着升中学,上大学,正派做人,勤奋工作,去实现自己人生的社会价值。但在那个极左时期,我的家庭出身完全扭曲了我的人生方向。 六六年,文革开始。校园满是大字报。记得我们校长写过这样一首大批判诗:邓拓,吴晗,廖沫沙,砍掉你的脑壳,宰断你的尾巴。读来押韵上口,又杀气腾腾。在那个荒唐的时代,有点文化的人,都在大字报上比高低,比谁革命,比谁更革命,谁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学校成立红小兵,全班踊跃报名,我也写了申请,唯独不让我参加。老师每次通知红小兵留下来开会,只有我一个人拎着书包狼狈地走出教室。那时,我还不明白其中原因。 有一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有人大声地叫着父亲的名字。父亲急忙去开门,进来两个凶神恶煞的老女人。手上拿着一块黑牌,喝令父亲立刻戴上。并指着父亲呵斥:你是牛鬼蛇神,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诚惶诚恐的父亲连连点头,小心接过黑牌端正的挂在胸前。待那两女人走后,父亲找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遮住一脸的羞辱上班去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原来我是一个黑五类子女。昔日的同学,像躲瘟神一样回避我,生怕我玷污了他们红五类的身份。要是遇到与人争执,只要冲着我说一声:你这个黑五类子女,我就会马上知趣的走开。就是这样忍让,还是躲不过飞来的祸。有时候走在街上,无故的会有人向我吐口水,扔瓦块。我曾天真的想,我是被抱养在这个家庭的。有一天,我的亲生父母找到了我,他们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那样,我就不会再受欺负了。这个童年的心理阴影,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多少年来,只要我知道对方是干部子女,或者人家是有前途的人,我都会尽量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影响人家的前途。 随着文革动乱的蔓延,全国开始对黑五类分子进行大规模的抄家。把抄家演变成一种践踏人权,侮辱人格,无偿掠夺他人财产的公开行为。我们家先后被居委会,红卫兵以及父亲所在单位各抄了一次。三次抄家都没有给一份清单,也没有发还过任何物品。事后,父亲曾心痛的告诉我说:解放初,他在一家银行存了一笔钱,一直不敢去取。三次抄家后,存款凭证就再也找不到了。 据统计,仅1966年8月18日后的一个月内,北京市被抄家的达11.4万多户,上海市从8月23日至9月8日,红卫兵共抄家84222户。到9月下旬,天津市红卫兵抄家1.2万户.并且“战果辉煌”:据不完全统计,从6月至10月初,全国红卫兵收缴的现金、存款和公债券就达428亿元,黄金118.8万余两、古董1000多万件。六七年,还在北京展览馆开办了“首都红卫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抄家战果展览会”。(见《文革抄家惊人战果》作者,丁大华) 由于三次抄家都没发现任何反动的东西,居委会主任认为这与我们反革命的身份不相符合。为了体现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的仇恨,立刻把我们全家赶到一间又小又暗的房间去住。并在一条滴屋檐水的沟边,靠墙开了一道门从沟里给我们进出。还说:那就是黑五类分子的出路。 白天,我舍不得开灯,就站在沟里,往墙上敲一颗钉子,挂上五线谱练琴,或者坐在小櫈上看书。只有在做作业的时候,才舍得进屋开灯。 后来,那位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在部队当兵时与战友发生矛盾,自恃根红苗正,为泄私愤投毒被枪毙。居委会主任立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家属,比我家还惨,老天有眼! 多少年后,我一想起那条沟,就会有一种怀旧感。因为就是在那里,养成了我对音乐和书籍的热爱。有一年,我回国还特意去看我们的旧居。已经被拆除得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如今只留在我个人的回忆里。 在中学,还发生过一件差点让我辍学的事。那个时候,对我们的教育,除了政治学习,还有两个重要手段。一个是参加宣判大会,一个是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每次看见那些被五花大绑的刑事犯,现行反革命犯,我就会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犯法,站在台上丢人现眼。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时,感觉就不一样。有一次,在阶级斗争教育展览上,看见一张相片上有一个年青人穿了一身黄长袍。介绍上说,此人是现行反革命,贼心不死,想当皇帝。我就奇怪了,穿一身黄袍就能当上皇帝,这么容易?还有一次,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抄出一本人家的家谱,可介绍上硬要说是一本妄想复辟的变天帐。我心里直发笑,那些办展览的人,是没有常识还是别有用心?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还差点让我辍学。有一次,全校排队去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我刚走进展厅,抬头一看,立刻血往上涌,满脸通红。在展厅里,我父亲是第一个阶级敌人。一副丑陋的画像旁,历数着父亲的种种罪行:反动军官,思想一贯反动,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下面还贴着一张盖有蒋中正印鉴的委任奖,证据确凿。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一条裂缝钻进去。我想逃可又不敢,全班同学就在身后,只好硬着头皮走完展厅。 回到家,我感到我从学习中,成绩上建立起的自尊自信全都垮掉了。我想象着同学们那歧视的眼光,讥笑的态度,我没有勇气再去学校上课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呆在家里不敢出门,比坐牢还难熬。心在痛苦的挣扎。莫非,我从此就要中断读书了?我想回校,可是,一个黑五类子女逃课一个星期,会不会已经被除名,老师又会怎样惩罚我?最后,想上学的强烈愿望让我鼓足勇气走进学校。我悄悄地走到教室门口,老师突然抬头看见了我,我心怦怦直跳,心想大祸临头。没想到老师只是温和的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示意我进教室坐下。那天,如果老师说一声:不准进教室!我会立刻转身逃走。那么,我的人生之路就不是坎坷,而是走向毁灭。在这里,我要向当年教英语的班主任说一声:“别老师,谢谢您!是您那温和的目光,善良的心,抚慰并挽救了一个满身伤痛的学生,您是我人生中最尊敬的老师!”中学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一个最远的县份去下乡。要坐火车,转汽车,再走山路。父亲不放心,流着泪向工宣队长求情,恳求他们将我安排得离家近一点。我在昆明的姐姐知道了这个情况后,托人将我联系到昆明安宁县下乡。虽然离家更远,但离昆明很近。一切安排妥当,我收拾着行李。我哥提醒我,要作好一辈子出不来的准备,我悲壮地回答:八年出不来,我就在农村成家。母亲在一旁偷偷地掉泪,她是希望我这个最小的儿子上大学的,如今却要远离家乡去吃苦,还不知道何时才能从农村出来。 火车开动那一刻,同车厢的知青,都在向送行的人难过地挥手,而我却感觉到了一种解脱。我终于离开了那个令我屈辱,伤心的家乡。我要去到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将我的家庭出身深深地隐埋起来,凭借着自己的勤奋努力,重新走出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然而,我想错了,坎坷之路还很漫长……
七二年,我来到昆明安宁县插队落户。从昆明站乘火车大约40分钟就到了当地的小站。再沿着一条小路走15分钟就进了村。村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村民叫龙潭水。全村的吃、喝、洗、灌溉,都靠那条龙潭水。如果遇到天旱断水,就只有去稻田挑水来用了。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五、六十户人家,是全大队最好的一个村。每个工分日按十分计,值三毛钱。我刚去时,给我评七分,每天可以挣到两毛一分钱。一年后,除去开支,我还分到了50元。村民善良热情,小孩子在后面追着我喊:知识青年。让我感到了做人的平等,甚至还产生出一种优越感。刚开始,分配我跟一位木匠打杂。一个星期后,村里要安装电灯,我便跟大家去抬了三个月的电线杆,之后就下田干活了。 我知道,我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与常人一样的机会。于是,我拼尽全力干活。挖田耕田,拔秧栽秧打谷子。收工后还要种自留地,煮饭,洗衣服。除了劳动,我还订得有自己的学习计划,再累也要完成。总之,那时处于青春期,对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望。每次休息,都要去买书。印象比较深的看过的有:《鲁迅全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以及艾思奇,费尔巴哈的哲学。读书,引起了我对人生与社会的对比与思考。一年后,我被评为劳动模范,加入了共青团。两年的知青生活虽然艰苦,但心中满是憧憬。 七四年,公社推荐我上厦门大学。那时,我三姐和三姐夫都在厦门大学教书。去那里上学,既有关照,又是名校,心里很高兴。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的努力终于要有回报了。填表、体检、评审,写个人总结,一切顺利。我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有一个美好的人生起点。但是,万万想不到公社来人告诉我,原已被厦门大学录取,但在最后复查时,因政审不过关而退回。我知道家庭出身对招生会有影响,但我更相信党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我无法改变我的出身,但我可以改变我自己。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招生办,陈述了我的理由,也表达了我的失望和愤懑,希望他们能重新认真考虑。这封信被转到了我们公社党委。公社党委副书记老余急急忙忙地来找到我,善意的告诉我,以后不能写这样的信,如果有人上纲上线,可以说是你对党的政策不满。我们会推荐你,一直到推荐出去为止。老余的话我明白,我们的同类遇罗克先生,就是因为写过一篇《出身论》,在七0年被枪决,年仅二十七岁。从那以后,我再不敢造次。接着,又推荐我去中学当老师,我也愿意去教书育人。然而,最后给我的答复仍然是:政审不过关! 我想不通,如果只讲家庭出身,不看一个人的政治表现。那么,所谓的重在政治表现,岂不是成了一种看得见而够不着的政治诱饵?后来我才了解到,讲成份的歧视现象,早在50年代就已存在,无论升学还是就业,工农和干部子女都有优先的权利。并且,大学之门开始向所谓的剥削阶级出身的青年逐渐关闭。1961年,曾正式发出通知:“各级师范学校招生,必须保证质量,特别是政治质量。认真改变过去降格以求,不顾质量,勉强凑数的现象。今后,凡学生家庭属五类分子的一般不予招收”。(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大事记》,教育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89页。)自60年代开始,青年升学和就业时,就必须通过政审。所谓政审,审的就是家庭出身。每个青年的档案上,都根据家庭出身不同注有“可去机密单位”、“一般”、“不宜录取”等字样,招收单位就根据这条来招人,如果是大学招生,一旦被写上“不宜录取”,那么,无论成绩多么优秀,也只有落榜一途。不幸的是,“文革”前的高考并不公布考分,上述规定也只在内部掌握,落榜青年并不知道自己没考上大学的真正原因,有的还在继续用功,期望下一年能够榜上有名,直至几次失败之后,才不得已而走上下乡之路。(详见《中国知青史》) 第三次又推荐我上技校,我已不抱任何希望,反而认为公社是在浪费名额。后来,我拿到技校的录取通知书,一看是铸造专业,心中一阵悲哀。据说,还经过校党支部专门开会研究才通过。从厦门大学到中学教师,再到技校的铸工。短短的几个月,仅仅因为家庭出身,就彻底地颠覆了我的命运,使我从高山跌落到平地。我想放弃技校,重新再等一次机会。可又想,就算下次再给我机会,我能政审过关吗?别无选择,我不得不去技校报到。一进校就是政治学习,半个月后,布置我们写心得,谈谈对铸造专业的认识。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又不得不违心地,很认真的写了一篇心得,题目是,《我为什么爱上了这一行》,真是无奈。
七七年,恢复文革后第一次高考,这个消息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当知青时已经经历过两次政审不过关了,别人只需要过考试关,我却还要过致命的政审关。政审,成了悬在我心中的达摩克利斯利剑。可是,读书是我的梦想,也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途径。我想,文革结束了,在政审上可能会宽松一些吧。再说,即便考不上也可以积累经验,认真复习下次再考。于是,我报了文科去尽力去试一试。 考完后,我感觉还不错。数学考得比较满意。较难的一题才是二元一次方程。那种题,简单一点的我能心算出来。有一天,有两个老师来厂里了解我的情况,那个时候叫做外调。我想应该是有录取我的意向才会来外调。随即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外调就是政审,这次会不会又在政审上出问题。之后,我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等啊等,等到该走的都走了,等到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我自己也认为是没有考上,准备认真复习来年再考了。这时我听到一个消息,厂里有一个同事,有一天匆匆地跑过来急切的告诉我说:“书记说了,你考上也走不掉。”我懵了。她见我没反应,又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我和这位同事平时交往不多,现在回想起她那急切认真的样子,心里还有些感动。过后我冷静分析,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没有考上,第二种,政审不过关,没有录取,第三种,录取了,被厂里扣住不放。 当年高考,不准查分。可是,我必须要知道我的真实情况,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一刻,我最希望的结果反而是没有考上,而不是后两种结果。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教委的领导,她是我姐当年在小哨五七干校劳动的一个同事。她问明情况后,很热情的亲自去查了我的高考档案。查完后,她明确地告诉我们:“政审不过关!”。就这样,又一次断送了我的前程,这是我经历的第三次政审不过关。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我毕竟付出了努力,并且在付出的过程中,再一次验证了因为家庭出身而剥夺了我读书的权利。从那以后,在我父亲八二年平反之前的五年时间里,我没有再参加过任何高考。 我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接受的也是社会主义教育。我只不过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无可选择的家庭。父亲的问题是历史的问题,是社会变迁的结果。从小,父亲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正派做人,这有什么错?再说社会,学校,老师的教育和影响要远远大于一个家庭的影响。就是在这样的家庭出身背景下。我仍然努力学习,要求进步。仅仅就是一个家庭出身,就完全否定了我个人的努力和进步。这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是赤裸裸的血统论。就是这个血统论,一次又一次地毁了我的前途,摧残我的精神,侮辱我的人格。白天,我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晚上,我夜不能眠。在痛苦无望中,我躲着同学,躲着朋友,躲进我封闭的心里。唯有与书籍进行心灵的对话,唯有琴声抚慰我落寂的心情。虽然,我只是一个黑五类子女。可是对待我,跟对待黑五类本人有什么区别?我才二十二岁,这家庭出身不好的刑期,我什么时候才能坐满?我写了一首词,来表达我悲凉的心境。原文是这样的:天生罪何知,茫然问苍天.漫漫长夜不语,悲苦有谁怜.屈辱恨,歧视寒.蹉跎岁月,政审千重关.莘莘学子路,奈何我无缘.心破碎,梦难圆,长绵绵.万般煎熬,历经磨难二十年,一生尽摧残.空对泣血青春,黑夜独难眠.前路无觅处,错生此人间.我把词默记在心里,然后就把词烧掉了,连同我心中的希望一起化为灰烬,仿佛祭奠过一次我死去的魂灵。过去,多少年来的歧视屈辱我都忍了,无论我受到多少不公平的对待,我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社会产生过任何怀疑。但是此刻,我动摇了。 后来,我看到过2007年08月22日的广州日报上有一篇对当年高考的采访报道。现照录如下: 华应春,1977年时任广州市东山区教育局副局长,恢复高考第一年成立的东山区招办首任主任。 华应春:现在的高考考生可能很难理解“政审”这种东西。可是在1977年恢复高考之初,每一个报名高考的考生都要接受这项特殊的调查:成千上万的调查表飞向社会各个角落,对考生的家庭背景进行详细调查,考生本人并不会知道调查结果。 记者:报名表上有政治审查的内容吗?每个考生是否都要政审通过才能参加考试? 华应春:报名表上只是考生最基本的个人资料,政审是在报名之后进行的,而且政审不会影响考试,只要报了名就可以参加高考,但政审结果会影响录取。 记者:政审由招办来做吗?程序怎样? 华应春:负责政审的是组织部。考生报名后,我们招生办会负责发出考生的政治情况调查表,通过邮寄的方式发到考生的父母或直系亲属所在的单位、街道等等,对方填写后再收回,交给组织部,这是一项很庞大的工作。组织部门会安排工作人员对考生情况逐一审核并作出结论。政审范围是比较宽的,包括亲属、港澳关系等等。 记者:作出的结论会影响考生录取? 华应春:我记得那时候是有几种标准的,大概包括“可以录取绝密专业”、“可以录取机密专业”、“可以录取一般专业”、“不及格(不能录取)”几种,学校必须根据政审的结果来录取考生。比如外交、军事、部队院校等应该就属于绝密专业 记者:政审的结果会通知考生吗? 华应春:不会告诉考生的,都是内部掌握。
三次政审不过关之后,我对现实已不抱任何希望,心灰意冷。我只有在无望中等待,等待着上天能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换个单位,可是,如果按对口调动,也就是换个工厂当铸工。我想离职回到父母身边去,那今后我又怎么生活呢?再说,我有什么颜面去见父母。那样的话,会使我的母亲伤心欲绝。我别无选择,无路可走。于是,我想到了逃离这个地方。 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内心一阵惊慌,这从根本上否定了我的传统观念。我不否认我很小就有出国的想法,那是在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在翻看一本相册,看见一张相片上有一个年轻的女生,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子上垂下来两根黑色的带子,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我很好奇女生还戴帽子,便问母亲这是谁?母亲告诉我,相片上的人是我的一个姑妈,从美国留学回来。那时我就想,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去美国照一张这样的像回来。那张相片就这样定格在我的心中,成了我的榜样。后来,我又想过将来当一名工程师,教师,或者像那些干部一样在机关坐办公室。随着黑五类子女身份在我心中逐渐的强烈定位,我明白那些不属于我,并慢慢地逐步淡化到心理上的自我隔离。以至于后来曾经有过几次这样的机会,我都是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随意放弃而不觉得可惜。我还曾想去从事音乐或者文字方面的工作,可以使人心灵愉悦精神的充实。在文革中,我羡慕过工人。在城市疏散下放的时候,我想过我可能会去农村当农民。在灰心失意的时候,我想过认命当一辈子铸工。我甚至还羡慕过值班室烧开水的老头,他们好歹还有一张看门用的桌子。面对人生的艰难处境,我想过很多,并在不断的调整定位。可我就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走上逃离之路,把逃离当成了我追求的希望。 我感叹,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一个人的人生道路,要由所处的社会背景和个人的价值取向共同决定的,而社会背景又大于个人的作用。不同的社会背景就像大海与江河的区别。在平静的大海上行驶就顺畅,在湍急的江河里行驶就艰险,但如果平静的大海突然掀起巨浪,那行驶的船只就会充满未知的风险,甚至翻覆。当社会把我挤压到无路可走,撞击到了我的心灵深处,那种不甘心的绝境重生的人性本能就将我引向另一条路,我就这样决定下来.在我准备出走的时候,我已经调到了厂检验科,还是个团支委。但这一个小小的变化,已经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我把旧单车、手表、照相机都廉价卖了。又请了探亲假作掩护。临行前的有一个晚上,我走在青年路宽濶的大道上,突然对昆明产生了一种眷恋之情。从今以后,家庭父母,同学朋友,亲情友谊,我将什么都没有了。在未知的地方,别人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清楚我的将来。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人生体验将要重新开始。 从昆明乘朋友安排的车一路前行,我在车里昏昏沉沉地想着心事。突然,一个急刹车把我从座位上摔了下来。原来是汽车的方向盘失灵。司机反应及时,刚好又被一棵半截树桩挡住,才没掉下山谷。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征兆是否说明此次出行不利。从后来的情况分析,当地的眼线和公安,早已注意到了此次的动向。总之,失败的回来了。有同事告诉我,厂里已经知道了,正在等着你。我想,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顾虑和畏惧呢。回到厂里,立刻听到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厂长已经定下基调,我的事按最轻的处理。结果,我只在团支部会上作了一个口头说明。我说,我年幼无知,对外面好奇,我只想去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敷衍过关。暗地里,我在积极的准备着第二次出走。 第二次,是贵阳的一位朋友准备和我同行。在我们约定出走的前半个月,我去到贵阳跟他见了面。可他为了筹集一笔钱,要去做一件我认为不太应该做的事,这有违背我做事的原则和底线。我劝说无效,便返回昆明重新寻找机会,再没跟他联系。不久之后,父亲得到平反,我便打消了出走的念头。如果我父亲此生得不到平反,那么今生我就只有继续逃离。 父亲知道后写信来训斥我,说我不走正道,不务正业。以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我从来都是保持沉默,不屑一顾,因为别人是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可这一次,我感到了委屈。我回信说:“作为儿子,我是理解你的。可你作为父亲,你根本不理解我。你知不知道我经历过三次政审不过关。我努力过,可每次当我和别人一起,站在人生的起跑点上的时候,我就因为家庭出身被刷了下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是担心你会自责和难受。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因此,我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我想走遍天涯海角,只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个平等的起点。可是,这个社会给过我一次机会吗?”。为了这封信,父亲平反后专门召集我们子女在一起,对我们道歉说:“对不起了,我耽误了你们的前途。”。我一阵心酸。 多年来,我心里一直在纠结着,我当年的出走行为是否错了?后来,我看到过一本2010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逃港》。书中介绍说:从1955年开始出现逃港现象起,深圳历史上总共出现过4次大规模的逃港潮,分别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共计56万人。在《论知青逃港潮》一文中,对那个时候的逃港潮有这样一段评论:他们这样不惜生命追求个人自由的坚强意志,正是我们这个长期被主义奴化,渐行委顿的民族最缺少的精神资源。他们自己不会意识到,当他们不愿屈从苟生,力图把握自己命运之时,他们已经成为历史的先行者。他们冲开重重深锁的国门只是想改变自己,结果改革开放的历史大潮由这缝隙而起,汹涌澎拜,势不可挡,中国因此而改变。原中央音乐学院的院长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先生,六七年逃香港转美国,八五年平反。刘少奇的第八个女儿刘涛七六年逃到缅甸,又被送了回来,八五年平反。原来,在那个极左时期,有那么多人在走着曲折的道路。试想,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去冒那样的风险。想到这些,我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慰。
八二年十月,法院给我父亲下达了平反通知书。我的父亲,在经历了二十七年的冤屈之后,终于获得了平反。虽然,一纸平反通知书,还得了一个人的清白,还不了一个人几十年沉重的岁月,然而,毕竟让我们全家,从一个被歧视与被伤害的,被遗忘与被彻底扭曲了人生方向的群体,回到了社会的中间。从此,我再也不用在填成份这一栏的时候,感到忐忑不安。可是,平等,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基本权利,为什么要把社会分成三流九等?社会的和谐、文明、进步,是全人类追求的共同目标,我们何以要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这么多年来,有谁,感受过我内心的痛苦?有谁,能理解我人生的悲愤和遗憾?从1977年1月11日由中央下文给地主富农集体摘帽开始,到1986年大规模的平反工作基本结束,历经十年,给上千万的人恢复了政治名誉。这是邓小平的政治智慧和勇气的体现,也是邓小平人性中道德和良知的光辉。我一直心存感激,没世难忘。只是过去经我努力得到的,那些美好的人生起点,已经永远永远地逝去,化为了破碎的星光。 父亲平反了,我想,我应该开始新的生活。我努力地去忘记过去的事情。可是,我发现,我忘不掉,我根本忘不掉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是从我童年开始,就反复地在我的心灵上碾压出来的痕迹。我只有背着沉重的痛苦记忆继续生活下去,一直到生命的终点。 母亲来信鼓励我,再参加一次高考。我去打听了情况。在当年,我已经超龄了,我只能参加成人高考。我报考了我喜欢的云大夜大汉语言文学专业,也是当年全省录取分数线最高的专业。之后,我又第二次参加成人高考,又读了一个师专夜大日语专业。最后,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我说:“妈妈,对不起了!儿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父亲平反,我已经超龄了,我只能参加成人高考。家庭出身,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伤害,人生也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但是,这不能怪父亲,这是一个社会的耻辱与悲哀。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走进校园了。但我的梦还在,我会把我的梦想放进下一代的梦里,让下一代去延续我的梦想···”。 一九九八年,我来到美国,母亲哭了三天,两个月后去世。 二00九年,儿子来到美国读硕士。 二0一0年,我在美国纽约法庭面对法官庄严宣誓,加入了美国籍。从此,远离了黑五类的梦魇。
七、后记 在我写这篇忆旧文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把自己的经历,以及内心的感受用文字记下来,毕竟在那个年代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如果不是成份论的影响,我应该是另一种人生。但是,历史没有如果。过去,偶尔与朋友谈到这方面的话题,我也不愿意过多的坦露心声。特别是在家庭出身这个问题上,在那个极左时期,我不敢讲。后来父亲平反了,我又不愿讲。每一次的回忆,都仿佛重新经历过一次磨难,痛彻心扉。在电影《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中,把犹太人遭受迫害的悲惨境遇,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他们心中没有仇恨,而只有对民族及历史的深刻反思,这是多么崇高的境界。然而,作为一个几千万黑五类子女的庞大群体,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屈辱和歧视之后,却集体保持沉默,这并不正常。他们是否全都忘记了伤痛,历史就这样往事如烟?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了一本《黑五类忆旧》的电子期刊。那是我看到的第一本,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本讲述黑五类子女的故事。相同的生活背景,相似的苦难经历,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当我读完了全部的期刊之后,我讶异地发现,文章的作者,有国家领导人、大学教授、医生、地产大亨、电影明星,还有开餐馆的小老板、卖菜的小贩。几乎涵盖了上下各阶层,各行业的人。他们坦露心声的真情,他们敢于讲出事实真相的勇气,还有剖白内心的坦诚,使我惭愧。出于一份责任,我也把自己在极左时期的经历,用文字真实的记录下来,期望能引起人们的反思。并向那些在我的人生中,曾经帮助过我的老师、领导、同学和朋友们,表达我诚挚的谢意! 写于美国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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