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13:莫听穿林打叶声 作者:庄生


 

【我的孔化营】连载13:

莫听穿林打叶声

慰问团走了两天,公社来电话,让我去县里参加故事员培训班。8月8日一大早,我去永宁赶公交车。

夜里下过雨,晨露沁人心脾。走在乡间小路上,悠然自得。环眺群峰,连绵起伏,像停泊在港湾中的航船。忽然想起明明说过,看海坨山有种特殊的感觉。于是停住脚,远眺海坨山。夏季的海坨山,峰顶的雪色已经消退,青峰壁立,上柱穹庐。凝神注目,渐渐感到一种力量,一种压力袭来,令人心跳加快,肌肉绷紧,有种临战的紧张。我仔细体味这种感觉,明白了这种感觉的由来:与海坨山相比,自己渺小如一粒草芥,而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把那座高山踩在脚下;“渺小向伟大宣战,谁为胜者?”我大声问海坨山,大山静默不语,“哈,总有一天我们要比试比试!”我向海坨山挥挥拳头,大步赶向车站。

天公不作美,刚到镇上又下起雨来,更倒霉的是去县城的车已经走了。湿淋淋的我拦了一辆卡车,一问,是3782部队的车,正好去县城。我站在卡车上一路淋到县城,落汤鸡一般。东转西转,好容易找到县文化馆,又说是在县招待所报到。到了招待所,从头到脚一身雨水,冷得打哆嗦。正在报到处签到,就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抬头一看,是李明明。“我猜你会来,老听你在孔化营讲故事!”明明说。“我哪会讲故事?这叫赶着鸭子上架呢!”我脸一红。“你先报到吧,今晚没活动,我找你啊”,明明笑着走了。

晚饭后,我和明明出了招待所,漫步走到灯光球场。球场在城南一块高地上,视野很开阔。东南面离山远,地平线上群峰逶迤;西北面离山近,崇山峻岭历历在目;南面山上有蜿蜒的长城,若隐若现;西天晚霞辉映,云海飞渡,景色甚为壮观。看到这幅云海落日图,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张湾,人也发起愣来。

“你想什么呢?”明明问我。

“你猜我想什么?”我反问她。

“不用猜,你肯定想张湾呢,对吧?”明明一语中的。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看你的眼神儿呗!你想过去的事儿时,眼神发呆,从幼儿园就如此,我还不知道?”明明把自己说得像是幼儿园的阿姨,而我在她眼中是个总长不大的孩子。其实她和我同岁,只是我的生日小,比她晚上一年学。不过她的确比我成熟,光说这猜人心事儿的本领,我就甘拜下风。

“就算是想过去,也不一定是想张湾呀?”我不愿服输,和她争辩到。

“只有沈丘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不是吗?在城里没有这样开阔的视野,到处有楼挡着。而且,你应该记得,在沈丘,有一个国庆节的傍晚,景色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我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会想到张湾,一点不错,在那个国庆的傍晚,我们的舞台正好面对夕阳和晚霞,正好和今天看到的一样。“你是指在林场表演《沈秀琴》吧?我高兴地问她。

“对呀!舞台搭在果园边上,红卫连的《沈秀琴》是压轴戏。当我们在台上合唱‘高山巍巍’时,正是日落时分,太阳像高炉的出钢口,晚霞灿烂夺目,奔涌争流,那景色美死了!大家唱得真带劲!”说到这,她禁不住轻轻唱起来:

“高山巍巍,劲松青青,渤海万里,波涛连天。党的好女儿沈秀琴,像高山屹立,光辉的名字万年青,渤海倒流从天落,英雄的功勋与一江春水共流……”。

“你的记忆力真好!”我赞叹到。

“有的事是一辈子也不会忘的”,明明得意地说。

明明的话把我带回到71年那个秋天,我仿佛置身于干校林场那个宽大的舞台上,和明明并肩站着,领诵贾老师倾注心血写成的诗歌联唱。我仿佛看到了坐在台下的黄毛,还有卧在她身边的虎子。黄毛很激动,拼命地鼓掌,虎子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好心情,它不会鼓掌,却会使劲摇动大尾巴,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嘿,哥们儿!你演得不错”!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可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听说为了换人的事,你和甄老师吵了一架?”明明问我。

“没、没有的事”;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因为明明是当事人。

“哈,别撒谎!”明明步步紧逼:“我听说了,甄老师问你为什么不愿和我领诵,你说了一句‘和李明明一起朗诵,我没感觉’!我没说错吧?”

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说点啥,可张开嘴却没词儿。看我窘迫的样子,明明咯咯笑了,笑过之后,她把话锋一转,手指西方问我,还记得那座山吗?我顺着手指方向望去,见是巍峨耸立的海坨山,连忙点头,“记得,那是海坨山”。“这离海坨山不远了,咱们找个时间去爬海坨山,如何?”“好啊!”我大喜,因为这正是我的期待。

“什么时候去?”我问。明明想了想,“我看了日程表,后天全天讨论,咱们请半天假,应该没问题”。

10日天蒙蒙亮,我俩就出发了。坐车又步行,日上三竿赶到山脚下。吃些干粮,开始上山。明明穿身蓝色的确良学生装,衣裤都洗得发白了,但很干净,脚上穿一双矮腰绿胶鞋。两条辫子盘在脑后,显得头发很短,加上一身男装,远看像个小伙子。她今天很兴奋,步履轻盈,我都有些跟不上。

太阳爬上山,阳光驱散了晨雾,亮晶晶的白露在路旁的灌木丛中闪耀起来,像是山坡上洒满珍珠。她问我那些灌木和野草的名字,好在我知道一些,便拿来显摆,告诉她哪个叫野刺梅,哪个叫虎榛子,还有飞燕草,山萝卜,马先蒿等,数了一大串。我还指给她看曲末菜,野苋菜和甜根儿,告诉她我们吃过这些野菜。

“那是什么花?”她指着路边一束鲜红的花问。

我愣住了。那花似乎见过,可叫不出名。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山丹丹!”她得意地告诉我。

“山丹丹?”多熟悉的名字!我望着山丹丹,忽然想起来,前年去延安看姐姐,在黄龙山一孔窑洞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累又饿之时,我在路旁看见了山丹丹,满坡开遍,红得像火,像血。这花陪伴我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中行进,直到抵达终点。我把这段往事讲给明明,她惊讶地看着我,“你没让狼吃了啊?”

天热起来。明明走累了,坐在路边青石上,解开衣领,吹着山风。“还有多远呢?”她问。我抬头望望峰顶,视线被一片松林遮挡,“可能爬了一半?”我猜测到:“听我们队长老二爷子说,半山腰有块巨石,形似巨蝎,叫蝎子石,是上山必经之路;过了蝎子石有一陡坡,一侧悬崖一侧深涧,过了陡坡,就快到山顶了。咱们还没过蝎子石呢,要快点爬了。”

我们起身奋力往上走。天气忽然闷热起来,树梢被风吹动,发出哗哗声。我们转过松林,望见了峰顶。但见峰顶上乌云涌来,瞬间狂风大作,闪电划破云层,似金蛇狂舞,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俩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无处躲雨。正在慌张,忽见前面有块巨石探出崖壁,形似蝎子,大概就是老二爷子说的那块蝎子石。幸好那石下凹进一穴,形成天然石洞,正可避雨。我们急步跑到蝎子石下,刚躲进那石穴中,一声霹雳撕裂长空,风夹暴雨呼啸而来,似万箭攒射。打得满山林木一片涛声。我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和明明并排坐下。此时大雨滂沱,水气溟蒙,山洪奔下深涧,声如雷鸣。明明解开盘在头上的辫子,让淋湿的头发散开,想不到她乌黑的秀发竟长至垂腰。她把缠着一圈红毛线的皮筋套在腕上,抬头看看我,有些担忧地说:“真倒霉,好不容易爬一次山,偏碰上大雨,这雨不知要下多久呢?”

“没事,雨越大越下不长。再说风雨之中登山,也别有情趣呢,东坡有首词,写的就是雨中登山的情怀,我特喜欢!”

“是吗?怎么写的?”明明问。

我沉吟一下,轻声背诵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凭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明明听了,噗哧一声乐了,“你呀,老改不了小资情调!”她说。

我一愣,想不到明明对我喜爱的诗这么评价。我不服气地问:“我怎么小资情调了?”

“这首诗写的是达官贵人的生活,不是劳动人民的感情呀!”明明振振有词。

我又一愣,苏轼的确做过官,可做过官就不是劳动人民的感情了?我越发不服气,心想你根本不懂诗,便反问明明:“你说说这诗哪一句写了达官贵人的感情?”

明明记性极好。她说:“有两句,第一,‘竹杖芒鞋轻胜马’,你看,他平常出游是骑马的;第二,‘料峭春风吹酒醒’,你看,他是刚刚喝完酒的。还记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吧?人民群众无衣无食,达官贵人挥霍无度,骑马骑腻了,喝酒喝醉了,穿双草鞋拄个竹杖出来游玩,还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这难道是劳苦大众的感情吗?”

明明灵牙利齿,我从小就说不过她,眼下又让她给说得哑口无言。我心里不服,可不知该如何反驳。明明看出我不服气,又跟上一句:“你不要读古诗了,容易中毒,毛主席就不赞成年轻人学古诗,他说年轻人还是要写新诗。”听了明明的话,我忽然想起班主任陈云澄老师对我说过的话,便理直气壮地说:“可我们陈老师告诉我,多学古诗,对写好新诗会有很大帮助,现在好多新诗不像诗,就是因为丢掉了古典诗词中的好的东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给你举个例子:‘香车系在谁家树’和‘伏尔加停在谁门前’,你说哪个更像诗?”

“香车”和“伏尔加”两句是陈老师给我出的一道题,两句话语法结构全一样,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可前句是诗,后句却不是诗。当初我百思不得其解,插队前去老师家辞行,老师告我古人做诗讲究心形契合;心形相应,方为好诗;当时听了还是似懂非懂。此刻拿出来问明明,是想给她出难题,谁知她越发抓住了把柄:“你看,说你中毒了吧?香车是谁坐的?劳动人民坐得起香车吗?‘宝马雕车香满路’,这不正是描写剥削阶级的奢靡生活吗?”这一问,又把我问哑吧了。

明明看我低头无语,便转移话题:“你想过‘扎根’吗?”

“扎根?”我愕然摇头:“没想过,怎么你想要‘扎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刚下来时,我是准备要扎根的。那时一心想着,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最近,我有点动摇了。艰苦我不怕,但我怕孤独。如果同学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村里,周围都是社员们,我能和他们聊什么呢?他们很少读书看报,很少关心国家大事,一睁眼想得都是柴米油盐,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很怕时间长了自己也成了一个碌碌无为者,一个村妇,我不能改造农村,倒让农村把我改造了,想到这些我真是失去了扎根的勇气。”

“瞧,刚给我上了一通政治课,刚说我小资情调,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你自己倒嫌弃劳动人民了!”我抓住了明明的漏洞,反戈一击。明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苦涩地一笑。低下头不吭气了。

那场雨下了很久,把我们登顶的雄心完全淹没。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渺小对伟大的征服化为泡影。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道路湿滑难行,明明好几次险些跌倒,我不得不拽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我的心也冰凉,不知是因为天凉,还是抑郁的情绪?我望着阴霾紧锁的山峰,在心里默默说,“海坨山,我还会来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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