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3(一)】:消逝的小人书时代·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士兵·社会的道德是怎样沦丧的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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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1963(一)】: 消逝的小人书时代 1963年的元旦,太阳在积雪上反射着光芒,照花了我的眼睛。在解放商店的拐角有一片空地,雪扫的干干净净,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在那里摆了一个小人书摊。当然按照尊称,我应该叫做一位老者,但我那时刚刚八岁,不懂得使用尊称,还是把他叫做一个老头,一个当时我见过的最老的老头。 老头穿一件很厚的棉袄,袖子上补了补丁,颜色和棉袄一样,肩膀上也补了补丁,颜色比棉袄深一点。看得出来,那是一件穿了十多年的棉袄。他用很薄的木板做的一个大木盒子,打开以后立在地上就是个书架,摆了一排又一排的小人书,用皮筋拦住,不让它们被风吹乱。前面是几排很矮的木凳子,坐着很多孩子,租他的小人书看。那时候的物价很低,一分钱可以看一两本书,一角钱可以看上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现在的那些一分、二分、五分的钱币已经看不见了,角币的用处已经很少,再用不了多久,角币也会被淘汰,进入我们的记忆深处。 小人书,开始时只是中国北方的叫法,因为叫得比较形象,也就传到了南方。它是指那种六十四开版本左右的连环画图书,上面四分之三的地方是黑白的图画,下面四分之一的地方印着几行文字,文字和图画连贯起来是完整的故事,据说是从古代的绣像小说发展过来的。在1930年代得到发展,1960年代比较繁荣。 老头的小人书不算太多,一两百本吧,大部分我都看过。我的手摸在衣兜里的两枚硬币上,正在想要不要看其中的一两本小人书,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派出所的来了。——当时还没有城管,禁止摆摊出租小人书的事,由派出所的人负责。 正在看书的孩子大声喊叫着,眨眼工夫跑得一个也不剩,老头想跑来不及了。他的小人书全部被派出所的孟大哥没收,连同装它们的两只木箱子,全都带回了派出所,又过了两个小时,又全都搬到了我的家里,随便我怎么看,也不用花钱了。原来,派出所和我家住一个楼门,并且都是一楼,西边住的是派出所,东边住的是我家和孟大哥的家。我们可以随便借派出所没收的小人书看,他们没收的小人书,一箱又一箱,也没有个数量。看不好的送了回去,看得好了留在家里。时间一长,小人书越留越多。我好像说过,老头的大部分小人书我都看过,其实还不仅仅看过,其中许多本我家里就有,老头没有的我家也有。 1963年的时候,中国已经有了电视台和电视机,但没有进入普通百姓的生活。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孩子,最奢侈最快乐的享受是看小人书。但一本小人书卖一角钱左右,谁都买不起。我知道一个叫小凤的孩子,哭起来嗓门特别响亮,她每个月都哭一两次,爸妈不给买一本小人书决不罢休。一个叫小刚的孩子,每天都把家里的铝制饭盒在水泥地上磨几下,想把它早一天磨露了卖给收废品的人,有钱了去买小人书看。还有的孩子专门等在路边,帮人推很重的手推车上坡,有时挣上几枚硬币,欢天喜地跑到租小人书的地摊面前。而我因为和派出所住在同一个楼洞,可以有无尽无休的小人书看,比他们幸运多了。 大约一整年的时间,那些小人书天天陪伴着我,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粮。从这个季节到下一个季节,从这一天到下一天。除了吃饭睡觉,我的眼睛几乎都瞪在那些书上。有些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的故事情节都能说出来。那时候,新政权在控制成年人阅读的出版物上很有成效,把涉及到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内容都删去了,只留下社会主义革命的内容,包括过去的历史,都按照新政权的观点和要求重写了一遍。还有,小学生使用的教材也是新政权编制的,以保证他们培养的后代都是爱党爱国、继承革命、敢于斗争、不怕牺牲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在给儿童阅读的小人书里,同样增加了令人亢奋的题材,抗日战争、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革命建设等等。比如雷锋刚刚成为英雄,马上就会有宣传雷锋的小人书出版,并且还不止一种。更有意思的,是动物题材也和革命斗争结合起来。我知道一本叫《猎熊记》的小人书,画面上的熊威风而雄壮,猎熊的经过紧张而精彩。那个故事怎么归结到阶级斗争的主题上来呢?作者设计了一个阶级敌人,用套子套住一只熊崽,故意引逗大熊前来祸害集体的庄稼。看来是新政权建立的新的社会环境,激发了艺术家胡编滥造的本事,才会杜撰出这种非常无聊的破坏方式。 但是,还有一些旧题材的小人书因为管理的疏忽继续出版,其中一些根据中国古代小说、戏曲、民间故事改编的小人书,还保留着那时接触不到的中国传统文化。其中包括尊崇天地自然、奉行忠孝仁义的道德原则和文化思想,是这个民族几千年来安身立命的根本,通过那些生动的图画和浅显的文字感染了我,教育了我。那些小人书让我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了,但这是值得的——我接受了大量传统文化,成为那个时代的特例。 这是真正的幸运。在那些小人书里,我完成了自我启蒙,并且这种真正的启蒙教育,也只有在那些旧题材的小人书里才能得到。从中国学校的教材里和课堂上得到的,只能是对孩子们不仅毫无益处、而且害处很大的政治宣教。 能有我这种幸运的,在1963年的中国,我想,不会超过十几个或几十个孩子。
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士兵 我在回忆1958那的一篇文字里写到了他,那篇文字的题目叫《鞍山的工厂和新来的雷锋》,结尾写到他的一次检举,让一位工会干部的后半生变得凄惨。我没有责怪他,因为那时候很多人的命运凄凄惨惨,苦不堪言。 我还想在关于1962年的文字里写他,但是没有动笔。那一年8月他死于一次轻微的车辆事故。关于那一天的情形,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在网络上很容易找到。我无法查证它们的真假,不敢说那些版本全是假的,但我敢说那些版本不全是真的。 雷锋只活了二十二岁。他的寿命很短。 留下来的是他明星般的一脸笑容,是他眉清目秀的年轻形象,特别适合制作在招贴画上,贴得到处都是。在工厂的车间,在部队的营房,在学校的教室,以及在人群密集的很多地方。 有一天是1963年3月5日,有一位军人姓丁,是部队里的宣传干事,他翻开当天的《人民日报》,看到头版的显著位置上,有最高领袖“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立刻感到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位和我一样的普通战士能获得主席的题词,雷锋得做出多大的贡献!”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反锁在会议室里,一边体会报纸上的雷锋事迹,一边创作歌颂雷锋的歌词和曲谱。天色放亮时,一首叫做《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歌曲写出来了,他才想起,由于没有准备暖壶,一整没有喝水,已经是口干舌燥。那首歌曲发表在几天以后的《新华日报》上,成为当年第一首公开发表的学习雷锋的歌曲。许多年以后他还很遗憾,不知为什么,他写的歌曲没有在全国唱响。 唱响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和《接过雷锋的枪》,特别是前一首,在全国影响巨大。那一年秋天,中国音乐家协会向全国推荐8首革命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是其中的第三首,其余的几首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高举革命大旗》《听话要听党的话》《人人歌唱好八连》《一条大道在眼前》《社员都是向阳花》《唱支山歌给党听》。 和这个顺序相联系的,是我在那一年正式读小学后,学会了一些革命歌曲,第一首是歌颂最高领袖的《东方红》,第二首是歌颂国家制度的《社会主义好》,第三首恰好就是歌颂雷锋的《学习雷锋好榜样》。我和我的小同学一起,帮助军属家里擦玻璃的时候也唱着它,有个小男生大声喊叫出来的歌声,和擦玻璃的吱吱声混合在一起,确实不怎么好听。许多年后,我在山东参加一个新闻出版方面的联谊会,喝酒之后唱MTV,我还点了那首《学习雷锋好榜样》,不过是用即兴发挥的rap流行方式,蹦蹦跳跳地说唱出来,搞的大家热血沸腾,气都喘不出来了。大家都说,谢天谢地,你总算唱完了。 现在想来,那首影响巨大的、有朗诵风格的列队歌曲,其实并不是歌颂雷锋的。它的歌词像一篇社论,完整地罗列了执政党在那个时代对中国青少年的高度要求。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学习雷锋好榜样,艰苦朴素永不忘,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的教导记心上,全心全意为人民,共产主义品德多高尚。学习雷锋好榜样,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保卫祖国握紧枪,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在这里,身高只有154厘米的雷锋,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工具,改造全国青少年的工具。学习雷锋不仅仅是学习雷锋,而是学习党派在雷锋身上附加的全部意义,然后照葫芦画瓢,做一个具有忠于党派、坚定立场、斗志强盛的革命后代。落实到更为具体的标准,是做最高领袖的好战士。 大约就在那场极具破坏性的大跃进之后,那场饿死了几千万人的大饥荒之后,最高领袖应该负最高的责任,他的威信自然降低了很多。按理说党派内还有很多领袖人物,有的温和一些稳妥一些,这时候可以接替他担任最高领袖,并且更符合党派的利益。但是党派内部的民主已经在庐山会议以后消失,对最高领袖的个人崇拜渐渐升温。据我对世界上所有个人崇拜的了解,它们的结果会转化为人人自危的集体恐惧,这样一来最高领袖的地位才坚如磐石。还有一种可能,搞了个人崇拜,实际上,党派的最高领袖已经从党派异化出来,成为压迫党派自身的异己力量,这已经背离了党派建立的初衷,但是在个人崇拜的年代,可没有人敢这样想问题,在个人崇拜结束以后,也没有人愿意这样想问题。这样想问题,可能很痛苦。 是不是这时候恰好雷锋出现了,为重新树立最高领袖在军队中的至高威信,以及通过军队辐射到全国的至高威信,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呢? 做最高领袖的好战士,比做党的好战士更加重要。同样是学习雷锋,周恩来曾经有过一个题词:雷锋同志是劳动人民的好儿子,毛主席的好战士。朱德的题词是:学习雷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林彪为雷锋的题词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学习雷锋同志的榜样,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另一个版本就更具体了: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他们很清楚,他们这样说,或者是不得已,或者是有目的。 说起来让人感到奇怪,每年纪念雷锋的日子,既不是他出生的日子,也不是他去世的日子。那个日子是什么呢?是最高领袖为他题词的那一天。 中国就是这样,有一些事情特别奇怪,奇怪到谁也不觉得奇怪的程度。
社会的道德是怎样沦丧的 大学时代的一个假期,我提前赶回学校,没想到正赶上我班级一位男同学自杀。读中学的时候,年纪是他二倍的女老师把他带回家辅导功课,又拿他当了自己的性伙伴,那情形与一部欧美电影《朗读者》相似,电影开篇时候的人物关系就是那个样子。后来,他读大学离开了家乡,还和一位女同学谈了恋爱,据说那女老师还不肯放他自由。那个假期的一天,他从女老师家里离开时,带走了一根绳子,吊死在一片树林之中。他其实不该自杀。他很聪明,在漫长的岁月里,应该找到更好的办法。 在帮助他的家人收拾遗物时,我详细翻看了他的两本日记。一本是写给自己看的,看起来比较真实,记下了他由那段不光彩、不自由的性历史造成的黯淡心情;一本是写给一位大学女生看的,全部经过了修饰,把自己转换成充满喜悦、被爱感动的幸福男孩。 这件事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我还记得当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与我同时代的人,几乎都成了双面人,活在分裂的人格里,没有原则就是他们的原则。我的那位同学,要摆脱笼罩在他头上的巨大阴影,还要追求他的爱和幸福,也只能这样做了。 我还知道,从1963年雷锋日记(全部经过修饰的、专门给组织看的日记)发表以后,本来属于个人隐私的日记不再是个人隐私。小学生和中学生被要求写下日记,然后交给老师和学校的少先队、共青团组织。我有很多年被迫写日记,假如按照真实的想法记录自己,会显得比别人落后,受到组织的批评教育。这样一来,大家都会变得一样,都会学习雷锋的做法,把自己光彩高大的一面写在日记里,表示自己的进步。 另外,本来属于个人隐私的书信也不再是隐私,这要更早一些,从1956年就开始了。那一年,有人把胡风私人通信摘出很大一部分登载在中国的《人民日报》上,还加了按语,当做胡风的反党证据供全国批判。从1956年到1963年,从私人通信到个人日记,那些掌握无限权力的人,完成了对中国私人空间的成功控制,完成了对中国人的个性的完整杀灭。这其实是很难办到的,但他们能办到,他们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雷锋除了那本专门给别人看的日记,还有没有另外一本日记呢?如果有的话,会不会记述另一个真实的自我?大概只有收拾他遗物的人知道了。想到这样复杂的问题真让我迷惑。自从我结束被迫写日记的中学时代以后,对写日记这件事有了反感。不像我的一位朋友,每年都要写一两本日记,认真记录自己对生活对诗歌的感受。然后一有政治运动的风吹草动,赶紧运到乡下亲戚那里藏好,免得被官府的人搜出来定他的罪名。 说得太远了,还是回到1963年。从那年开始,学习雷锋成了一场普及全国的运动。我们这些小学生要像他那样乐于助人,到路边帮助推车拿包裹,到需要照顾的人家里扫地擦玻璃,忙个不亦乐乎。我们还能做的事情是拾金不昧,拣到钱缴给学校或者派出所,过后得到让人兴奋的表扬。我们走在路上都低着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生怕失去了拣钱的机会。但我们拣不到钱,只拣到很多纽扣。我们都曾经把家里的钱偷偷拿出来,几分钱或者几角钱,当做拣的缴给学校。我也做过,不止一次,每次都受到表扬,非常得意。 那时候许多符合社会道德的行为,现在看来,不符合或者有悖于社会道德。比如说,只能讲集体,不能讲个人;只能有共性,不能有个性;只能做贡献,不能要报酬;只能说假话,不能说实话;只能讲斗争,不能讲妥协。等等,等等。 社会道德,在中国古代也叫道德伦理,它以儒教、佛教、道教倡导的做人原则为基础,它的上线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它的底线是不可以卑鄙无耻地坑害别人。这应该是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之邦凝聚在一起、延续几千年的根本所在。不幸的是,在19世纪中期的鸦片战争到19世纪的甲午战争,大清帝国在与其它帝国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尝尽了痛苦和屈辱。大约在那时候,从社会精英到普通百姓,产生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集体意识。这种集体意识不能说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在世界格局没有最后确定之前,先进的国家也可能挨打,也可能被打败。不然的话,我们又怎样解释辉煌的古希腊文明、强盛的古罗马文明,都被比它们落后的民族打败? 又过了一些年,20世纪初年,由这种狭隘片面的集体意识催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愤怒地扫除这个民族原有的道德和文化传统,那种汹汹气势,要把脏污的洗脚水和被洗脚水弄脏的孩子一起抛弃。接下来是天昏地暗的军阀战争、天昏地暗的抗日战争、天昏地暗的两党内战,这个民族没有空闲时间去建设比传统道德伦理优越的现代道德伦理,只能在半新半旧的道德伦理中勉强存活。 到了20世纪50年代,新政权彻底扫荡了传统道德,出现了一段道德空缺的年月。道德空缺可不是件好事情,饿死了几千万人都没有人承担道德责任。 在我看来,1963年的学习雷锋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树立新道德的文化运动。 这场运动在十多年后,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基本上到了尾声。当然也有短期的学雷锋活动,比如,前些年把最高领袖为雷锋题词的月份定为“学雷锋活动月”,雷锋叔叔没户口,三月来了四月走。比如,近些年又渐渐演变成只活动一天,雷锋叔叔没户口,今天来了明天走。再比如,还会演变成几个小时的学雷锋,雷锋叔叔没户口,上午来了下午走。 我曾经以为,在一个那么大的国度,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是不够树立新道德的。 还有一些人以为,用堪称道德楷模的雷锋标准,笼统地要求所有的人一律照办并不现实。我觉得这种说法可以成立,标准过高和没有标准没什么两样。 还有更多的人以为,中国经济开放改革后的利益追求,导致了道德的沦丧。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虽然现在连道德底线都看不见了,但是与大饥荒年月、文化大革命相比,还是强了很多,很多。 我还知道,局部的学雷锋活动还有人在坚持。我采访过在鞍钢工作的父子两人,开始是父亲学,父亲退休了儿子接着学,前前后后坚持了几十年。他们的事迹令人感动。 我最近的一次学雷锋是一年前。一个初夏的夜晚,我在一家宾馆旁边的马路上看见了一个头上流血、已经昏迷的老年人,急忙找来宾馆的保安,共同查看一番之后,决定向公安部门报警求助。那时候,我不是想做件好事故意有个证人看见,是怕自己送他到医院,很可能被他讹诈,有一百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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