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十章 草原文化习俗(下)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第十章 草原文化习俗(下)

(作者按:《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是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按语则是我加的。)


五、牧区熟皮子

草原人离不开皮子。马鞍子、马龙头,马嚼子等马具基本是牛皮做的,蒙古靴,摔跤穿的褡裢也是牛皮做的,牛皮水袋已不常见,牛皮口袋还是经常能见到;冬天气温达零下三四十度,严寒中必须穿羊皮衣裤(得勒),戴羊皮帽(成吉思汗帽,我们叫草原帽)或狐皮帽子,盖羊皮被等等。总之,人穿的、戴的、用的皮子都是熟制好的,主要是羊皮,其次是牛皮,而牧民穿的马靴,则是用马皮做的。

有一类牛皮不需熟制。牧区的妇女地位往往低下,都睡在蒙古包进门的右首(东侧),身下虽没有铺垫厚毡子的待遇,起码得垫一块生牛皮抵御寒湿。当然,也有方便做家务的原因,那里相当于内地的厨房,生牛皮比毡子耐踩禁脏。

牧民以户为单位,不少人都会自己熟皮子,但也有人直接把皮子送往场部,由专人熟制。自己操作,一般活儿较糙,熟出的皮子膻味儿浓烈,颜色也不够白。在牧区无所谓,只要能抵御风雪严寒,闻得多就适应了;若运到北京,会把人熏得头晕,只好找专门的作坊再重新处理一遍。

牧民熟皮子用酸奶,根据经验,往里面掺入适量芒硝与盐,有的人还要兑些小米稀粥,搅和匀了,涂抹在生皮板儿上。若是羊皮,把两张差不多大小的皮子对压在一起,再放到蒙古包地面的毡子底下,不能搁太阳地里晒,一定要保持湿度。三天后,需时不时翻出来看一下,检查皮子的软熟程度。估计差不离了,从边儿上剌个口子,如果颜色仍旧发黄,说明皮子里头还存留有油,得继续压在毡子底下。若已经发白,油脂就去得差不多了,可以用手揉或者拿木棒在皮板儿上擀,好让涂料彻底渗进皮子里。

揉擀工序完成,就可以再涂一层掺了芒硝和盐的酸奶,这次的涂料可以稀薄些,不用像第一次那么稠。然后跟上次一样,压到毡子底下,几天后再揉擀一番。完活儿之后,用皮条把羊皮挂起来,拿一种名叫“脚登”的刮刀,把皮板儿上的肉里子刮干净。所谓肉里子,是皮子外头附着的筋膜。动物活着时为增大皮子的拉力而生,若去不干净,皮板儿虽说相对防水,可皮子必然发硬显干,缺少柔韧度。刮刀的名字奇怪,形状也很独特,木制呈A字形,A字的一个斜边儿比较长是手柄,手柄的下端拴根皮条,皮条上系个套子,为把脚蹬进去踩住,手脚并用可以省力。A字的一横是一枚刀片儿,刃面向下。用的时候右手握住手柄,另一只手揪紧挂着的皮板儿,右脚踩住皮套,拿刀在皮板儿上从上往下刮,将肉里子刮干净。

为让羊毛干净,在毛上还要洒上煮熟的小米汤,皮子晾干后,在上面刮一刮、抖搂抖搂,皮毛就会变白。整个熟羊皮的过程都属于手工操作,但不能马虎。俗话说慢工出细活儿,手艺高的熟出的皮板儿相对柔软,皮毛洁白如新;活儿糙的,板子发硬,毛发黄,显得脏兮兮的。

熟牛皮与熟羊皮的程序基本相同。由于牛皮面积大,要把它铺在地上,把放了芒硝和盐的酸奶均匀涂抹在上边,再将牛皮叠成长条状,用土埋起来或压在毡子底下,原理跟熟羊皮一样,是为保持水分。过个三四天打开,趁着皮板是湿的,用普通刀就可以刮去肉里子和牛毛。然后再刷一次酸奶涂料,折起来土埋或用毡子压。直到涂料彻底渗透,拿出来阴干就可以了。牧区熟牛皮不为做衣服用,不需要那么柔软,只为去掉皮子里头的蛋白质与油脂,因此不必像揉搓羊皮那样又擀又搓。做皮条使用时,如果觉得太硬,只要在上面抹些獭子油或獾子油,两根皮条互相用力勒(音:lei)一勒,就能变软。

我们刚到草原那会儿,场部有两个熟皮子手艺高的工匠,类似于个体户,但不敢打出个体的牌子,大家都是慕名而去,有给钱的,有送奶豆腐的,有送皮子的……价钱视交情与自觉支付。虽是手工操作,但规模比牧民家大,门外放着几口大缸,配料与牧民差不多,却更加精准,是具有相当经验的高手嘛!

第一遍从大缸里捞出来,涂料渗透后进行粗加工,将肉里子刮个大概其,皮子上也不放小米汤;第二遍则要往皮子上浇小米汤,还要仔细刮一遍肉里子。刮肉里子的工具是一把半米左右长的刀,一边一个手柄,模样有些像铡刀,把皮板儿冲上放在条案上,条案的前端有个木槽,用来固定皮子的一端,两手抓住刀柄,刀刃向内,往里搂着刮肉里子。他们熟出的皮子质量相对高。

兵团来后,成立了工副连,不但熟皮子,还弹羊毛,擀毡子……逐步实现了机械化。那以后,场部的大缸变成水泥砌的池子,就连刮肉里子也改为电动。电动机通过皮带带动一个木头轮儿,轮子里镶着若干刀片,只要在案子上来回拉皮子,就能把肉里子刮得特别干净。机械化、规模化以后,皮子也确实比一般手工熟的质量好。

可当地需要不了这么多皮子,特别是牲畜繁殖数量有限,当时的商品经济又不发达,对人力物力都是浪费。

没多久,兵团解散,工副连自然跟着消亡。那一堆机械,包括许多更值钱的东西,留给了国营牧场。而牧场并不需要,将大部分机器卖了。一台铣床原价十几万,那时加上好几台车床、钻床什么的撮堆儿卖,也只卖到三万。以后又改为苏木(乡),机器更派不上用场,留下的最后一台车床只卖到一千块,跟卖废铁差不多。

当年的团部,连同上百栋建筑、设施也逐渐荒芜。如今,连废墟都几乎找不到了。


六、牧区杀牛

刚到牧区时,知青实行包干儿制,羊肉可随便吃。开始记工分儿后,习惯成为自然,加上贫下中牧挺宠我们这些北京来的知青,也就少了管束,有的包儿甚至一天吃一只肥羊。有牧民曾做如下评价:恰乃苏合同照和木朝囊以么思(你们知青简直和狼一样啊)!知青的蒙语是“苏合同”,狼则叫“朝囊”。

而牧民自己杀羊有约束,需要找有定价权的人作价。有这种权力的原先是队长,副队长等,运动中负责人的名称变了,改叫大队生产班子负责人,虽多出了一两位代表,却仍是牧民中有威望的人,队长、副队长等一般还在当权的位子上稳坐。

但牛属于大牲畜,任谁都不能随便宰杀,杀一头必须经过生产班子集体研究,且一般都是老弱病残。像我们队有头牛从沟边儿掉了下去,再也爬起不来,估计双腿已经摔断,只能当肉牛处理,为人尽最后一次本分。

队里甚至还杀过牤牛。牤牛是没有去势的公牛,属于独立战士,因特别好斗,伤残也就难于避免。有的被顶瞎双眼,再也不能独立生存;有的犄角竟然齐根儿折了,头上有个血窟窿,呼呼往外冒血……它们的命运也只能与老弱病残等同。羊扒子(公羊)的肉太腥,没法儿吃,牤牛肉却不同,基本与普通牛肉味道一个样儿,只随年龄大小有嫩与老的区别。
同羊比起来,牛似乎该属庞然大物,弄死也不容易。记得第一次看牧民杀牛,皮剥了,肉也剔完,我过去想帮着把牛头提了起来,竟像几十斤重的石头,得用两手抱着,牛活着一牵就走,不老实的虽然挣巴,拉着有些费劲儿,也没这么沉啊!

我见到的杀牛有两种方法:一种与杀羊相同,拉断动脉;另一种类似于找牛的死穴,将血放尽,相对简单。牧民一般用第一种法子,他们认为放血的法子牛肉就脏了,味道会变,不再好吃。

所有的宰杀一般在入冬时进行,相当于北京深冬的气温,已经需要穿棉袍或皮衣。一群人抓住那头宰杀的牛,虽将前后蹄儿捆扎结实,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前后腿儿都让两三个人按住,或者干脆一齐压在牛身上。

传说中临死的牛会落泪,景象颇为凄惨,可我并没瞧见过,难道由于不是家养而是放养,野性大些,也就视死如归?但倘若它身边有别的牛,眼看同类被杀又无可奈何,便会发出极为恐惧的叫声,那叫声与平日的声音区别甚大,显得异常低沉,虽然也是“哞哞”地叫,却只发出单音节,缺少了向上的滑音,感觉是从牛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摩擦音,颇像一把把钝锯在锯磨人的耳膜,让人很不好受。这也是一种强烈又无奈的抗议吧?

第一种方法,牧民需把一只胳膊完全褪出袖子,将整条胳膊暴露于严寒,跟杀羊一样,先用普通刀子将牛的肚皮剌开,然后手里头攥把水果刀,越小越好,刀刃要磨得特别锋利,把手掏进牛肚子里,拿刀尖儿划开胸隔膜,将刀尖儿插到动脉后头,挑断动脉。由于动脉紧贴脊梁骨,又粗又厚,韧性颇大,所以需要使劲儿往里够,还必须用磨得特别快的细刀尖儿挑。

这种方法比较复杂,我们知青只愿意大块儿吃肉,也品不出啥区别,为图省事,我们往往用第二种法子。

人的幼儿时期,颅顶中间有个穴位,用手一摸软软的,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随着年龄增加,骨头长密实就摸不到了。牛像婴儿一样,也有这么一个穴位,但没有进化好,始终是软的,用手摸一跳一跳。以牛的犄角画一条直线,做为等边三角形的底边,那个穴位位于三角形顶点,属于牛的死穴,里面是条大动脉。牛有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不让摸那儿,只要人手触及那个点,牛头就使劲摇晃。可在人的智力面前,牛只能是弱者。

一般人杀牛,把牛拴在牛车上,拿一把直柄尖头刀,是那种角度很大、十分锐利的,用皮子包裹严实了,只露刀尖儿,刀距离牛要近,大越两三毫米,趁其不备,用刀尖儿对准那个穴位,手掌向下,猛然发力一拍,此时牛肯定会毛,猛然一窜,然后就地倒下。由于不知道牛往哪边儿倒,人得赶紧跳开。这时,血会汨汨地从那个穴位涌喷而出,要赶紧拿过准备好的盆儿来接血。事先在盆儿里放好盐和面粉,一边让血流进盆儿里,一边用长柄铁勺迅速搅拌。天气寒冷,放盐是为叫血凝固得慢些;放面粉,是为了拿牛血灌血肠。这样的血有时要接两盆儿。血流光了,牛也就咽了气。

牧民中杀牛高手则是将牛的缰绳解下来,任牛站着不动或慢慢移动,事先在地上挖个坑,也是使用爆发力,但判断牛倒下的位置须准确无误,让牛恰好倒在坑附近,把盆儿放在坑里接血。这无疑等于一场展示自己技艺的表演。

无论用那种方法杀牛,牛死后,都是同样的程序,先剥皮,再把关节剌开,然后冻一冻,让牛架子上的肉硬一些,最后就是一条条、一块块往下剔肉……

牧民一直不愿意用第二种方法杀牛,说是血流在外头肉就脏了,肉不好吃。今天想来,这里头有没有宗教情怀?他们大多信仰藏传佛教,让牛慢慢将血流尽,不能速死,相比挑断动脉,虽同样属于杀戮,是否少了些慈悲心,多了些残酷?这是我突然蹦出的想法,并无考证。


七、由马到摩托、汽车的变迁

大约是1984年的一天,从旗里驶来一辆卡车,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带起一溜儿烟尘,然后停在场部中央的空地上。卡车像一块陨石突然落在了平静的草原,打破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声响过后,一堆人逐渐聚拢到卡车跟前看新鲜:真是新鲜事儿呢,上面竟载着十多辆小轱辘摩托车!

我对机械向来在行,当然知道这是啥玩意儿,可不少牧民最远到过乌拉盖分局,连东乌旗都没去过,瞧着这些怪物只有发呆,稀奇得不行。

我一打听,是南京一个飞机配件厂生产的,该厂的三产引进了一条生产线,生产了这种型号为C-70的摩托,牌子是“金城”,仿造日本“本田”牧羊车,轱辘小,轮辋只有14英寸,轱辘却粗,足有3英寸宽,分量也特别轻,只46公斤。由于是仿牧羊车造的,当然要拉到以牧业为主的东乌旗推销,价格是1510元一辆。原先有二十多辆,一路走来,已推销出去了几辆。

摩托来自南京,够得上不远千里。

跟车的是位南京人,普通话说得南腔北调,跟蒙语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行市。语言不通,翻译又是个半吊子,说的基本属于专业词汇,因此如同嘀咕天书,磨了半天嘴皮子,口干舌燥,牧民几乎听不懂。懂都不懂,怎么会认同这形如天上来的玩意儿!况且,一千多块也不是小数儿,谁都得掂量掂量。

钱是个问题,对牧民来说却不是大问题。一般牧民都不缺钱,有不少牲畜可卖,那是他们四条腿儿的资产。可看这东西活脱脱像个玩具,能禁得住人骑着满世界跑吗?还是骑马踏实。

人群里只有我能听明白。就叫他们卸下一辆,让我骑骑看。骑着跑了一圈儿,速度不快,最高只50迈,可越野能力特强,特别是爬坡与减震能力超群。那时,我正向旗里申请工人身份,还未得到解决,身份是自由职业者,用老婆子的名义办了个执照,为牧民和住户修理各种电器设备,手里已积攒下俩余钱。看到牧羊车的优势,我当机立断,掏现金买了一辆。

看我这么痛快,围着瞧热闹的心思就有些活动了,拍着我的肩膀问这问那,我竭尽所能向他们介绍,简直成了卖车人的义务宣传员,用今天的话说,成托儿了。

人大概都有从众心理,经我带动与介绍,一下子就推销出去六、七辆。厂家的生意经也念得精明,为尽快推销出去,主动提出变通的办法:可以不用现金,拿牛羊换摩托车。有的牧民一时凑不出这么多现金,这一下方便了;南京人也核算,能吃着从没吃过的新鲜羊肉。

于是,一边抓羊,一边卸车,尘土飞扬,喊声四起,热闹非常……

南京人这趟没白来,也有我这“托儿”的功劳。他们决定把保修的活儿交给我,还主动补了我300块钱,但没把零配件给我。他们说,配件没发过来前,如果摩托出了故障,用这钱可以先买点儿零件。零件却最终没有发过来,八成被羊肉撑忘了。其实,就是不授权我保修,牧场也只有我一人能包揽此活儿。

当地的蒙古牧民、特别是中青年,一贯喜欢追求新鲜事物。第一批买来的摩托,与内地女人的出色纱巾和时髦衣服相比,自然更属于新奇物件儿了。

当地人大多沾亲带故,于是你也骑,我也骑。草原开阔,道路一路畅通,摩托属于自动离合器,一给油门儿就走,特别容易学。没多久,男子汉们差不多都会骑了,有的骑着去乌拉盖分局,有的甚至去东乌旗过了把瘾。

牧民穿着长袍,身量显得比短打扮当然宽出许多,骑在小轱辘摩托上,袍子把车后头全都遮住了。老远望去,仿佛一个半蹲的人贴着草皮在飞驰,活像童话中的场景。

那时,到旗里的班车一个星期一趟,有时来有时干脆不来,根本没准头儿;自从兵团建制被撤销,乌拉盖由六师所在地变为分局,去那里的班车索性取消了。分局的供销社比较大,还有擀毡子的店铺等等,比到旗里又近着大约两百里,省了一半儿路程,牧民自然都愿意去那儿买东西或擀毡子。可骑马去分局也得一整天,骑摩托只两个小时就到,这充分显示出小轱辘摩托的优越性,串营子、放羊、去分局、甚至去旗里都比骑马方便省事儿许多。

骑马,要去马群换马,还得伺候马,有病了还需找兽医……当时,除了放牧的,牧民基本已在场部附近定居,好几百人集中在一起,一公里周围基本没有牲口可吃的草,已经严重沙化。如果用马代步,马要走出去老远才能吃到几口草,必须给马备草、备料。一对比,养马的成本显然比摩托还高。摩托,买点儿油问题就基本解决了,当时的油价也不高。就是油比较难找,要去分局拉,有时还缺货。但没过多久,油的供应就充足了。

摩托速度快,又灵便,小伙子追时尚,逐渐都以有一辆摩托为荣。没多久,几乎家家户户都买了摩托,到后来甚至一家有两三辆。不止是“金城”牌,还有买捷克产、苏联出的,有买新的,也有买旧的。厂家来推销的也频繁了,精明的厂家一般都以物换物,主要是羊和牛,特别是羊。羊和牛到内地一倒腾,还能多挣出一笔钱来,何乐不为!

草原广袤无垠,无所谓驾驶技术,只要知道油门与刹车在哪儿,你就可着性子飞吧!从那时开始,牧民开始骑着摩托放羊。

相比之下,日本摩托质量好,牧民渐渐开始认日本货,在当地叫得响的是铃木和本田,其它的故障率明显偏高。我因为管修车,这方面门儿清。

记得有个牧民买了辆本田100,这辆车被他造惨了,推到我这儿修理时,摔得所有的灯都没了,车把也歪了,车支子也没了,停车还得靠墙才能站住。应了侯宝林那句话: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可居然还能开着走,从这儿看出这种牌子的摩托质量就是不错。

1980年代末,富余的牧民觉着骑摩托也不过瘾了,开始买二手汽车,一万多块,就能买辆吉普。一户比较富裕的牧民,光夏季卖羊毛,就起码能赚一万多,买一辆汽车不算啥。以后,他们又开始买北京212,因为这车的配件好找。过了一段时间,汽车就是有了简单毛病,牧民自己也能修理了。

为代步与搬家方便,还有买小四轮拖车的。牧民的衣物大多放在场部附近的“嘣布克”中,冬夏衣物换季,可以用拖车来回拉东西。有的家儿甚至拉水也不用牛车,开始用小四轮拖拉机和汽车,有派啊!

开汽车串门儿,比骑摩托有面子得多。有的家为了炫富,搬家时的一景儿颇有特色:居然把一串牛车栓在212后面,挂着一挡慢慢嘎悠……

过了没几年,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了小四轮拖拉机和汽车。光通过我,就给他们买过十几辆。我一般到通辽去买。给他们开回来,一般要两三天时间。有时我独自去,有时搭伴儿同行,还有时雇人一块儿开两三辆回来。买汽车的同时,还接过柴油农用汽车,一种小型卡车,比130小一圈儿。已经是商品经济社会,牧民当然要给我一定的报酬了。

再以后,牧民大多都不放牧了,而是雇外地人放,吃住归主家儿管,每年按时付劳务费,主要是放羊,个别也有放牛的。马匹因为已经分给了各家各户,不再成群,再没人给马群下夜,被狼掏的马驹增多了,马的数量日渐萎缩。雇的人照旧骑马和穿昔日放牧的马靴,短打扮或长袍则随意。成吉思汗的后代们则开着汽车“格斯呢”(直译:作客,这里指:玩儿,闲逛)去了。


八、与时俱进大草原

蒙古草原的牧民开化,与时俱进用在他们身上非常恰当,尤其是当地的年轻人,追时髦脚底下甚至穿着溜冰鞋。当然,这个成语那时还未出现,应当说他们接受新鲜事物特别快。

就说穿戴打扮,我们去的时候,牧民的袍子里大多穿汗衫,因为用水困难,汗衫基本油污呈灰色,但仍旧能分辨出原来是白色的汗衫。

白汗衫据说大有来历,是从日本人那儿学来的。

上世纪四几年的时候,道尔吉王爷与日本人交好,身边时有日本人出入。牧民觉得他们穿戴得特别整齐,尤其领口与袖口露出的白汗衫、手上的白手套,白得耀眼,虽然个子不高,却显得格外精神。

有钱的于是开始仿效,掏钱买回白汗衫,穿在袍子里头……白汗衫由此普及,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普及到一般牧民。当然,特别老和特别穷的除外。

以上属于第一波时髦冲击,第二波则属于我们知青的到来。

我们刚到牧区是初冬季节,接着数九严寒来临了。上头给我们发了得勒,也有叫羊皮大氅的。由于气候零下三十度以下,知青只好学牧民,长打扮,许多人更愿意头戴成吉思汗帽。这帽子又叫方巾帽,用差不多一整张羊皮做的,能把脖子完全护住,寒风钻不进来。最冷的天气,若不这样穿戴严密了,八成儿就得冻成冰雕立在野外。

半年后天开始转暖。得勒到底没短打扮方便,再说,知青也就趁那么一件皮得勒,热了,只能穿家里带来的衣服。牧民看着短打扮新鲜,还觉得特别精神,有那年轻追时髦的,从此便开始学起了穿汉服。

比如临队有个马倌门科,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有一天来串营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居然头上包着条花纱巾,穿着件女式的花格衬衫……简直像戏台上演马戏的,看得我们几个知青哈哈大笑,肚子都笑疼了。老半天,一个知青指着他说:你搞得跟个鸡婆似的,知不知道,这是女人的穿戴?门科可能没见过母鸡,什么是鸡婆当然搞不机密,可女人他是知道的,更知道我们是在讥笑他。他却不恼,照样咧着大嘴岔子得意地乐。

而大队干部世面见得多,更是走在时代前列。譬如大队长巴图,夏天一般都是短打扮。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年纪大了,不再干活,住在场部,一直就是短打扮。只有遇到正式场合,才将蒙古袍穿戴起来。记得我在牧场时,曾跟随他去祭过敖包,坐在车上他还是短打扮,等到了敖包附近,他就叫我把他的蒙古袍和腰带全拿出来,郑重其事穿戴整齐了,才走到人群中去。

知青自从做了牧民,男的逐渐随俗,脸也懒得洗了;女的则比较爱整洁,脸虽然晒黑了,基本坚持每日洗脸。牧民中较比年轻的女子,原先是嘴里含口水,吐在手上洗脸,看女知青用脸盆与毛巾,从此就开始学习,洗脸比过去仔细了许多,脸明显比过去干净了不少。可能女子在穿戴上更矜持传统,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短打扮都少见。

2007年我回牧场,在场部,迎面走来一位少女,白白净净,头发烫成一圈圈儿的钢丝,黑发上点染着一绺绺黄色,一副大墨镜没戴眼睛上头,却像电视剧中的前卫女孩儿,推到额头之上,牛仔裤下露出两寸半的高跟鞋,走起来一摇一晃……我以为是外来的时髦女郎,就没理她,可她竟然开口叫我叔叔,难道认识我?再仔细打量,眉眼熟悉,原来是巴利家的姑娘,地道的牧民女儿,我看着她穿蒙古袍逐渐长成十来岁的姑娘……祖孙三代土生土长,如今却变为这么一位摩登女郎了。

不一会儿,又过来一小伙子,卷毛头,穿花汗衫,脚上蹬马靴,胳膊上居然有刺青,是一只老鹰。我认识他,是根登家的小子,不是天生的卷毛头,也不知道在哪儿弄成这副模样的。我走过去,使劲拍了他肩膀一下问:小子,哪儿弄的头?他没半点儿扭捏,挺自豪地说,去锡林浩特美发厅!行啊,为了追时髦,不惜到几百里以外掏银子,我们这辈儿人想都不敢想。

说起牧民接受新事物,最典型的当然是骑摩托与开汽车了,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不少。他们口口相传,说摩托不颠,于是大家都买摩托;又有人传拖拉机方便,逐渐许多家都买了拖拉机;有开汽车的,看来也不难学,汽车遂普及到每家每户……流行趋势不可阻挡。

我离开牧场后,大约1996年,牧区开始使用二哥大,因为毕竟与大哥大不同,却有不少相似之处。我们牧场二百多户,分散在三千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相当于半个北京,地广人稀,安装内地的电话太浪费,遂使用可携带的小型机站,就是一个方形盒子,属于无线发射,功率比手机大,用两个汽车蓄电池的那种。把天线架上,对好方向,再连接到盒子上的输入端,把普通电话接到输出端,即可通话了。它不能随身携带,只能放置于家中,原先摆在蒙古包儿里,后来随主人住进了房子内。以后有了手机,但草原幅员广阔,手机发射塔覆盖范围有限,不是任何地方都能使用,因此在家里一般还是用二哥大。

这是东乌旗科委推广的,一部二哥大收600元押金,退回不用后,押金可以返还,电话费单算。由于属于农话,比普通电话费贵,一分钟五毛钱。有些家境不富裕或电话不多的人家,往往不用时把电话插头拔下来,用时再接上。

除了穿用,牧民在吃上也与时俱进。如今,他们已习惯吃各种蔬菜,蒙语统称为“淖高”(直译:绿色)。由于牧民什么菜都吃,场部还开了好几家专门卖菜的店铺。由于鲜菜不好保存,卖菜人服务到家,经常把菜拉到定居点儿或蒙古包儿来卖。牧区储存肉食在秋季,夏天杀羊很少,只能多吃菜,所以菜的生意夏天红火。到了冬天,牧民还以肉食为主,应季蔬菜没有了,天寒地冻,从内地往那儿拉菜,半道儿就得上冻,菜铺只有关门。

牧民跟汉人一样吃炒菜,不同只在习惯,把各种菜一块儿炒了,混在一起做成大烩菜,类似于新疆菜的做法。

过去,牧民放牧夏天迁往夏季草场,都住蒙古包儿。现在,夏天也基本住在包儿内,但各家情况不太一样,有的自己放牧,有的雇人放。秋天,为了畜群走膘(增肥)方便,甚至有住陶包的。所谓陶包,是只将蒙古包儿的顶子支于地上,省去了类似于墙的哈那,是包儿的简易迷你版,几分钟就能支上,收起来体积也很小,连同行李和做饭的家伙儿什,一辆嘞嘞车就拉走了。

春天和冬天,牧民往往都住定居点儿。不再放牧的老人为看孩子、送孩子上学,则一直住在场部中心点儿,因为只有中心点儿设有小学。

场部小学从文革前就有,开化的牧民往往把男孩子送去读两三年书。学校有几位老师,主要教蒙语。

蒙语的文字是拼音,只要念过一两年,就能把毛主席语录流利地读下来。那时,我一直以为大多数男牧民都特有文化,后来才知道,不少人只会读音,基本不知道是啥意思。

运动开始,小学处于瘫痪状态,有的老师甚至回老家或改行了。1968年有所恢复,个别注意教育的牧民有送孩子去上学的,可绝大多数都在家里打混,十一二岁就开始放牧,正经拿工分儿挣钱了。

兵团来后,选派了知青去当老师,开始教授汉语。从1971到72年,学校的教育算勉强抓起来了,但教材以革命内容为主。直到运动结束,学校才开始比较正规化,汉语蒙语双轨并行。知青在时主要教汉语,后来走得差不多了,最终将汉语撤销。

场部一直没有中学。如今牧民对教育越来越重视了,孩子念完小学还要去读中学,中学只能都到旗里去念。于是,又让家里的老人出力,由他们带着孩子住在旗里,租房子或买房子陪读。

牧民在场部住的房子越来越像样了,衣服也穿得一天比一天漂亮时髦,开着汽车,打着手机,用着二哥大,吃着炒菜……只有一样,院子里没厕所或只挖个简单的粪坑。

牧民从住蒙古包到房子有个渐变过程。刚开始不愿意住,理由是破坏草场,不清洁。你想,房子周围的草由着牲口吃,没两天草啃光了,一整块地踏成了碎片,很快就和沙地差不多,又是人拉屎、羊拉粪的……哪有清洁可言?可住房子毕竟比包儿舒服,因此放牧与住宿逐渐分开,放牧的去住包儿,家属住进了房子里。

人的排泄怎么解决呢?有的还是拉屎用得勒捂,有的是家外头挖一个坑。说实话,挖坑的还不如得勒捂来得干净。

为什么不修厕所?这里有个原因:水源不好解决。牧区从十月上冻,到第二年四五月才化冻,一年有一多半儿时间水管子是冻的,修了厕所也没法儿用。因此,牧民修厕所的积极性不高。

如今,乡政府(苏木)所在地设有公共厕所,也没有卫生设备,不过挖个特大的坑,架着水泥板儿,上头有一个个正方形的孔。因为没有专人打扫,臭气熏天,很脏。

牧区在发展,还在与时俱进中。我想,总有一天,也会想出修建理想又卫生厕所的方法。

我盼着这一天。

(未完待续)


逍遥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5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