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记得自然的天籁和光影
作者:董学仁
|
|||||
要记得自然的天籁和光影 假如不是睡在一个陌生的小山村里,我们三个人不会醒得那么早。 那个叫葫芦峪的村子,在我想来,与天底下所有叫葫芦峪的地方,有着相同的地理形状:夹在两道山梁之间,有相连的两块平地,也淌河水,也盖房子,也种庄稼,也养万物。整个葫芦峪我们只认识一个人,一个姓孟的女孩子,身材瘦高,脸型长圆,眼睛很亮。她是下乡到那里的知识青年,还是小孟的姐姐。 小孟是小王画写生的伙伴,小王是我画写生的伙伴。小孟小王和我,我们三个画写生的人,把附近风景画够了,后来小孟说,去我姐青年点吧——青年点,是北方对下乡知识青年居住地的称呼。 我们起得真早。在山村里转啊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转到村东的山坡,天边刚有些发亮。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白露为霜,地上的霜打湿了鞋,裤脚也湿透了,凉气从脚下开始,渐渐爬满全身。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们三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小孟要是感觉有些凉了,我就会感觉到很凉,小王就会发出咳嗽声。他的脸颊缺少血色,嘴唇颜色略重,两只眼睛像双唇一样凸出,那是支气管不好的标志之一。某个有经验的医生说过,小王活不过三十岁。可那时小王才十九岁,与小孟和我同一个年龄,距离三十岁还非常遥远呢。 好在村边的麦田早已收割,一捆捆麦子,还垛在麦田里。我们三人钻进相邻的麦垛,只把头露在外面,那些晾干了的麦子轻柔暖和,比青年点的被窝还要舒服。 这时候我们还很年轻,除了画写生遇到的人和事物,还没有更多的生活经验用来交流。在那个寂静无边的拂晓之前,我们的交谈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缓。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睡着啦。 一声遥远的雄鸡啼鸣,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睁大眼睛,向鸡啼的方向看去,一片黑蒙蒙的看不清楚,隐约觉得有几块长方形的东西更黑一些,好像是另外一个村落,好像是农家的屋顶。 在我们看过去的时候,山村的第一声鸡啼停了下来。那是一种悄然来自黑暗深处的、有些怯弱地、带着试探性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鸣叫的鸡啼,没有唱到最高的音节,没有唱到足够的长度,就已经停下来了。大约停了十多秒吧,第二声鸡啼又响起来,还是刚才那只鸡,比第一次鸣叫的声音高了一些,尾音拖得很长。 我们身后的村子里,有只鸡紧接着啼叫起来。 显然它的底气更足一些,嗓门也够响亮,只垫了短促的一声后立即拔高,在它的高音区域加强了震荡,然后慢慢减弱,慢慢消失。即使你听过许多次鸡啼,你也得承认,这是一声水平很高的鸡啼。 随着这声鸡啼,东方厚重的黑幕开启了一道缝隙,有微弱的白色露出来了。 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个词,东方之既白。既白是怎样的一种白,我不知道。 现在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种亮度很低的青白。据我猜测,如果用水粉调色,它是需要把三种原色都包含进去的灰色,亮度很低,纯度也不高,必须放在黑色的大地山峦以及黑色向浓灰过度的天空为背景,才能显出它的青白。我想,这种颜色很难调出,弄不好可能会脏污画面,没有拂晓的感觉。但那刚从地平线升起的一道青白,让树木草丛、庄稼田垄上覆盖的清霜,忽然间就生动起来,不再是死沉沉的凄冷和悲凉。 此时的鸡啼已经变成多声部的合唱。 远处村落和我们身后的山村,都有很多只雄鸡加入进来。在一声鸡啼没有停歇之时,有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陆续加入,合成一片悠长的回响。 这时候你会听见,那些鸣唱的雄鸡各不相同。每一只鸡的声音都淹没在这合唱之中,每一只鸡的鸣叫都不够完整,但你已经听出了他的个性。有的声音明显是中老年的雄鸡发出来的,带着自己的复杂阅历,虽然声音沙哑却音调丰富、直入人心。而那些清涩、单纯、稚嫩、年轻的声音,也并没有因为它不够成熟,停止自己的歌唱。你不是鸡,你不知道它们在唱着什么或述说什么,但你很感动:它们都用尽自己的力量,加入这拂晓时分的歌唱比赛。 我们看见相距很远的地方,刚刚亮起一盏微弱的灯光,成为天地之中唯一的暖色。从它一下微明一下微暗的闪烁来看,那也许不是灯光,只是早起的人,借着微弱的天色,把柴禾送进灶坑里点燃。小孟他们在争议是灯光还是柴火,我没有插嘴,假如天色再亮一点点,并且确实是柴火的话,我会看见冉冉的炊烟。 前面说到这场鸡啼是歌唱比赛。现在这场比赛还在继续呢。 一段合唱时间过后,两个村落里的鸡群大都啼累了,渐渐演变成两只雄鸡的争鸣。这两只或嗓门极好、或体力极强、或斗志极旺的鸡在刚才的比赛中胜出,似乎要进行最后的决赛了。 就好像AB两组各自胜出的选手,必定有一只鸡在近处村子,另一只鸡在远处村落。这样也好,隔着辽阔的空间,它们才能把各自的本事显示出来。 剩下的那场决赛我不能描述了。它们是拂晓鸡啼这场天籁的精华部分,假如是我用文字就能原汁原味描述的话,那还算得上什么天籁的精华? 我能说的,是随着它们音色完美又嘹亮无比的啼鸣,天色渐渐放亮,曙光映照着天地之间,一个辉煌的秋日之晨终于到来。你在许多著名的美术、许多美好的音乐、许多经典的散文中,可能欣赏到了这样的秋日之晨。 可是,你知道我接下来要说出的意思,如果你缺少亲临现场的欣赏,仅仅从那些作品之中,你会完整地欣赏到它们?你会有悟性地欣赏到它们?你会美妙地欣赏到它们? 我要说的是一个比喻。一个乡下青年人,在十九岁那年,假如没有亲眼看到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火车,那真是不小的遗憾。同样,一个城里青年人,在十九岁那年,假如没有亲身进入乡间看到寥廓大地的早晨,那也是不小的遗憾。 我的经验告诉我,十九岁以及十九岁前后的几年,是个重要的时间段。我在九岁、十二岁、十五岁时都在乡间住过几天,但那时能记住的不过是在场院里捕捉麻雀、在水塘里凿冰捕鱼等生活情节,还不会完整地欣赏自然的声音和色彩。我的或者别人的经验还会证明,等你成年之后,需要极其偶然的机会、极其强烈的刺激,才能打开你真正欣赏自然的心灵。 否则,你这一生,都不会真正欣赏自然。 当然,在十九岁的时候,假如你身边的一两个伙伴,与你一样是画写生或学音乐的青年人,在一处乡间静静欣赏大自然的色彩与声音,那一天的色彩与声音刚好能够互相补充,而你们的经验也刚好能够互相补充,那就更好了。 ——【自传与公传·1974】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