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幽愤不泯童心——辛弃疾《清平乐》词欣赏 作者:黎烈南


 

一腔幽愤不泯童心

    ——辛弃疾《清平乐》词欣赏

【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词人之佳作,往往于写作期间,字句从肺腑中流出,不假修饰,而深情存焉。辛弃疾本首乡间小词,句句如话家常,其实在文字后面,一腔幽愤,跃然纸上。这是熟读辛弃疾的全部作品和他的一生之经历,可以有所领悟的。

首先注意小序中“捡校”二字。“检校”,既是审查核实之意,也是古代官名(如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作者用这样的词语来写他巡视自家山园,尽管可能出于无意,却小题大做般地道出了一种检阅军队的味道,打下了其戎马生涯、为官多方的生活印记,透露了其平生矢志不渝的恢复志向,值得玩味。

且来看小词的开端。“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这两句不过是说,作者自己栽种了成片的松竹,那松竹耸入云霄,使得作者深感满意,以致到了万事皆足的程度。怎么理解作者这一感受?我们可以泛泛地说,与松竹为伴,过一种与世无争的隐士般的生活,享受天人合一的审美乐趣,大概就是此意了。不错,这是古人常用来表达情感的路数,辛弃疾也不例外;然而除此之外,在作者心中,还有其它的情趣内涵吗?

辛弃疾对松竹,极其喜爱。甚至可以这样说,在他心目中,松和竹都是人,是有灵性、有情感的人。作者把它们亲切地认为朋友:“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其实,岂但是朋友,他还把松树作为他心爱的、一直率领过的士兵来看待。在遭受打击后谪居山中的词人曾经“检校”过他的松树士兵们:“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沁园春》“叠嶂西驰”)——即使在退居山林时,作者也竟将那十万松树想象成高大的士兵,被他一丝不苟地核查、检阅着。收复故土,完成抗战大业,稼轩一时一刻也未曾忘怀啊。如前所述,本词小序中“检校”二字,正是他那“沙场秋点兵”、“了却君王天下事”(《破阵子》)之志向的不经意流露。在古人作品中,像辛弃疾这样以检阅部队之态对待那高大青松,还真是罕见。

这就是辛弃疾的独特个性。他面对众多高松,得到了一种检阅军队般的满足,这便是“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的词句中所具有的稼轩式的满足感受的重要内涵。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他是“天教多事”者,面对松树,偏偏想象为战斗的兵士,偏偏和自己的火热的军旅生涯联系起来;而现实却无情地告诉他,他与相处的,不是真的士兵,而仅仅是松树而已。于是,作者就在想象的满足中,更感受着一种报国无路、面对惨淡人生的痛苦。因而,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纯粹的知足常乐语,其实一腔愤懑注满其间。

“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接下写人,写风俗,将“万事从今足”之情绪,进一步补足。已经上了年纪的“拄杖”的辛弃疾,从村东头掌管祭祀的人家(东家,指东邻)处分到一份社肉,而此刻,自家新酿的白酒恰从糟床上榨出——作者可以和乡民同祭祀,同欢乐,饮美酒,岂有不满足之理?更何况他与“东家”、乡邻,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了呢?辛弃疾词中出现的“殷勤野老苦相邀”、“认是翁来却过桥”(《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被野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满江红》“几个轻鸥”)的景象——表明作者与这样朴实、善良的乡人住在一起,分享祭祀社神之肉,心情是惬意的,感情上是满足的;然而另一方面,与乡村里的“东家”长期相处,又使稼轩悲哀。他曾经这样唱道:“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永与“东家”为邻,将自己所著兵略之书换为“种树书”,也就意味着与戎马生涯、抗金事业的永远告别。词人的这种壮志难酬的悲哀,如此自然而又如此深邃地隐藏在和邻居共分社肉、共饮美酒的寻常叙述中,实为辛弃疾词之重要特色,此乃词家之能事,亦稼轩之所以为稼轩也。

“西风梨枣山园”——就在作者满腔愤懑无从平息,穿行于梨枣山园时,蓦然间,他发现有儿童们蹑手蹑脚,手举长竿,偷偷在扑打他山园中的果实——“儿童偷把长竿”。这一突发的小事件,颇有戏剧性。它为读者窥视词人的内心世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且看检校山园的作者怎样对待这些“不劳而获”的顽童吧!

在本词的结尾,词人将中国诗词史上罕见的情趣、境界展现在读者面前:“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这使人不由得联想起杜甫之“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又呈吴郎》)——穷人能吃上一顿枣子,实非易事;词人面对偷打其山园梨枣的孩子们,怜爱之情,涌上心头。他兴趣盎然地观看他们将怎样用稚嫩的小手打下枣子,满载而归;同时又带着几分焦虑地环顾四周,心想,此刻可千万不要有行人经过,否则,这些顽童们会被惊散的——那时,他与一场令人愉悦的人间绝美戏剧就失之交臂了!

观察乃至欣赏儿童们的一举一动,希望他们大饱口福,这是辛弃疾此刻情感的重要方面;同时,我们还不要忘记,在潜意识中,辛弃疾其实是以感激之情来看待儿童们的这次“光临”的,正是他们的这次光临自己的山园,还使作者那永难平静的忧患心绪得到了暂时的休息,是他“检校山园”中将世间烦恼皆抛于脑后的短暂然而是最惬意的宝贵瞬间。在“检校”松林时,作者如面对士兵,他心底那“沙场秋点兵”之壮志难酬的悲情止不住地涌动;与“东家”一起饮酒聚会时,他那“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绝大遗憾也难以止息;而在目击无忧无虑的孩童调皮形象时,他的童心被蓦然唤起,他微笑着,观看着,希望他们多打些梨子、枣子,更希望这一击打枣梨的行动持续更长一些——因为,他的壮志未酬悲哀,只有在此刻才能一时完全忘怀。我们都知道稼轩那些关乎儿童小词的词句:“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清平乐》“柳边飞鞚”);“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茅檐低小”)。在这种时刻,词人总是被人间最纯美、最质朴的情景感动着,他自己的童心已被唤醒,完全进入忘我的境界,所有其他思虑都放下了。词人将眼见顽童打枣的那一瞬间,放在全篇结尾处,正在不自觉中,透露了他情感体验之最纯净、最忘我之时,透露出了他深藏着的极重、极厚的悲壮情怀,因而也就留下了余音不绝的韵味,这也就是他在小序中所说“书所见”种种情事中极深重复极纯净的心灵世界。

                                                             2013-08-21


黎烈南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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