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灵璧,一个文学的“神话”
作者: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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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璧,素有安徽“西伯利亚”之称。十年前在这片文化土层极薄,经济蕴藏极浅的淮北平原上,瞬间脱颖而出22个民间文学社,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构筑起一道独特的风景。 岁月如流,当年的文学沙龙今安在?文学的涛声是否依旧? 灵璧。我们并不陌生。 因为,地处淮北平原的灵璧曾经出现过奇迹。 我们走向灵璧,正是被来自淮河流域的两则消息震惊所致! 一则来自淮河的支流奎河遭严重污染的消息。据悉,灵璧县几十个村庄,癌症死亡率均在十万分之八百以上,其中,灵璧县的少程村近三年平均癌症发病率为十万分之五千,有一六口之家,两年死于癌症三人。 这就是世纪末淮河污染严重的状况。 另一则消息,十年前曾经在灵璧红红火火的文学社,如今也像被奎河污染了,那22个文学社,那曾经汇聚过386名文学青年的“沙龙”仿佛一夜之间也得了癌症,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这似乎是两则毫不相干的消息。 但分明有着共同的背景———经济热。 污染正在逼近灵璧。 文学,也正在污染中死亡。 这则消息,我们走进县文化局从寿新元那里再次得到证实。 老寿作为一位专职文化干部,他为灵璧文学社今日的失落感到隐痛,他为昨日的辉煌仍难于忘怀! 十年前的灵璧文学社,究竟产生了什么奇迹和故事呢? 1986年春节。一则文化消息成了古城新年伊始的头条新闻:《灵璧县文学作品展览会》即将在城关镇中心那座用古庙改成的县文化馆揭幕! 这条新闻,真不亚于在小小县城里出现外星人。 因为谁都熟悉这片故土的历史形象:它夹峙在黄河古道和淮河之间,成了这两个母亲遗弃子。历史文明不属于它。除了垓下那两个光秃秃的土堆,默默地记着古战场的历史风云外,还有八里铺的虞姬长卧在墓穴里,倾听着十面埋伏的悲怆。灵璧人遗憾欧阳修当年为什么倒在琅琊山醉翁亭一醉未起?仅几步之遥,大诗人竟不肯举步光顾! 灵璧缺少文化,灵璧也太寂寞,寂寞中偏偏暗恋文学。 因此当这则消息传开,小城也立刻变得骚动起来。从大年初一到初五,县文化馆像举行庙会一样热闹。 展览会前的序言,传出令人惊讶的统计。这个县三中全会以来,有六十多位作者在全国报刊上发表作品一百三十多篇,其中11人在全国、省或地区获奖。发表的刊物有《青年文学》、《小说林》、《大众文学》、《安徽文学》、《文化周报》、《安徽日报》…… 这里集中展出了文学社的自办刊物:《新叶》、《八音石》、《强草》、《拓路》、《长风》、《濉河》、《荒湖》、《晨钟》…… 在展览的日子里,全国许多编辑部及作家,都特地为这次文学展览寄来了题词书画和贺信。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杨犁闻讯发来专函,索要文学社全套自编刊物、名人题词、作者介绍等有关资料,以便存展。 这是灵璧文化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幕。 今天,我们走近这座用古庙改建的文化“圣地”,馆门油漆驳落,大门紧闭,一片冷寂,连馆牌也不复存在,空寂的古庙只有在它的前身的记忆深处有过非同寻常的景象,而今,却被庙边另一种全新的饭店里放出的迪斯科音乐所代替了历史的昨天。岁月可以抹去人的记忆,在这古城,有相当部分人已经淡忘昨天的辉煌。我们曾经试问过一些过路的青年人,是否还记得这些曾经办过引起轰动的文学展览。回答肯定干脆:''不知道”。 不过,当我们在汽车站边准备找车下乡时,无意发现一个跑运输的个体司机正在路边的树荫下,神情专注地翻看一本已是发黄的手刻编印的刊物《新叶》。他皮肤粗糙得像淮北的老槐树皮,可读诗读得津津有味。这的确使我们感到一阵惊讶,诗的题目叫《五月,飘来一片苦艾叶》——— ......啊,我同时代的姐妹, 我们不由被这首诗触动情怀,诗的作者是黄玲君。黄玲君,本来也在我们此行的采访范围之内,只因她在几年前已远离灵璧,在某一个地区当上了一名女税务干部,据说她至今仍在写诗,已经出了两本诗集。毫无疑问,她是成功的,可算灵璧文学社里的一个佼佼者。 这纯属是一次偶然。我们向司机索要这份珍贵的刊物,并且希望这位年青的司机与我们一同合影,可是,我们的恳求遭到了回绝。他似乎不愿与我们多谈什么文学之类的话题,一开车就消失在尘土漫扬的公路上,留给我们的是一个长长的问号。 这远去的车影,打开了我们沉睡的记忆,我们立刻想起一个人,一个沉重的故事。这故事,正是十年前,一位安徽的作家写信告诉我们的。 灵壁故事之一----一个沉重的故事 他叫荒原,一个男子汉的名字,浸透诗意。他83年就在《安徽文学》上发表处女作小说《我不是盲童》,在小城引起不小的震动。 文学与爱神几乎同时降临。也许这正是他的悲剧。他真正的故事,发生在那次坐火车以后,那年夏季他外出旅行,中途有位姑娘上了他这节车厢,恰好又选择了他的邻座。她很美,他一下子被她征服了。 你决不会相信,这姑娘后来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个在悲剧故事中付出昂贵代价的女配角。 不久的一天,灵璧城有庙会,为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一帮蚌埠青年与他们打起群架,他这个人本来就愣打架从不讲韬略,一出手就把人打伤,公安部门追查,他出于哥们义气,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拉。于是他被抓了起来,蹲了半个月拘留所。 后来,他又被转送到砀山,才知道怎么回事,那里有个窑场,专供五年以下的人在劳动中悔过自新。 最后他被宣判无罪释放,但一年零一个月的窑场生活,使他经受了一次灵魂的炼狱。 不知为什么,人处在那种环境里,特别清醒,粗糙的情感也会变得细腻起来。当她给他寄来衣物和包裹时,他心里充满着感激和爱怜。罪过、忏悔在折磨着他。 这是一首用泪水泡出来的诗。在交寄《人民文学》时,他给编辑部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他不想隐瞒任何背景。没想到这首诗发表了。 在窑场的那些日子,虽然诗河仍在缓缓流淌,但爱河却干涸了。当他从砀山回来,证实妻子确已离他而去时,他的心更浸透悲凉。 她到哪里去了呢?妻子上了武当山。因为她不堪承受世俗的议论,只好遁入空门去求理解和安慰。 他的灵魂在颤栗在流泪。 他决定去武当山,倒并不是求复婚,而是想了却一份情。 他终于在武当山的紫霄宫找到了她。 她有一丝惊奇,但有更多的冷漠。一种超越尘世万念俱灭的冷漠。当她知道他终于无罪释放时,她那找不出表情的脸上,出现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欣慰。 她变了,变得格外深沉。 这时,他突然哭了,她却始终没有掉泪。她真得变了,变狠了。 那次上武当山,他就惨惨地呆了一天,最后才苦涩地下的山。 这的确是一个沉重的故事。 在灵璧的车站边,我们虽然无法断定那个翻阅着刊物读着诗的个体司机就是荒原,不过,我们仍然依稀能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心灵的沉重。 这种故事当然在今朝灵璧已不复存在,我们也根本无法打听到荒原这个人。从内心讲,我们真希望这是一个杜撰的故事,但是熟悉灵璧文学社的文化局干部老寿再次作证,这是真的。 灵壁故事之二----找到魏强 到过灵璧,方知石中最珍奇的要数磬石。 灵璧县北部那座苍黛的孤山,便是远近闻名的磬石山。灵璧地名,也由此而来。 有一个青年,他是“八音石”的灵魂,也是灵璧文学社的佼佼者。 他的名字叫:魏强。 当我们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己的公司里办公。“八音石”也早已解散。他从一个文学青年,已摇身一变成为灵璧县广告公司的总经理。 魏强,还是那么精力充沛一点没有总经理的架子,我们见面一谈起文学似乎立刻就十分投缘。 魏强,是个典型的北方小伙。兴许是故乡沂蒙山水给他陶冶的缘故,他说他对山怀有特殊的深情。大山给予他丰厚的馈赠,他也雕刻山的品格与灵性。连同他的经历,也像山中的一座幽谷,隐隐地透出山石的喧响。 魏强原来在地质队当钻探工。 他是大山的儿子,怀着对山的感情,他以大山灵魂为主题,又写下一组短篇。接连在《安徽文学》作为压卷之作推出。 他的成功,极大地鼓舞着周围的青年朋友。文学社是人才的摇篮,这一说法不再虚妄了。县委为奖掖人才,果断地把冒尖的魏强调到县文化局,转为专业创作人员,希望用这块“八音石”发出的声响,去感召更多的文学青年。 这希望是很美的,但毕竟是一种希望罢了。 对于这一点魏强似乎最有发言权。 十年后的今天,魏强谈起文学社已不再有所激动,多的只是一种冷静。 魏强开始缓缓回忆起这段往事——— ''灵璧的文学社,应该从1984年说起。十几年了,挺远又挺清晰,挺亲切,那时大家都还年轻,二十几岁。 记得是1984年十月,我接到一封历史性的信,信是北京的《青年文学》的编辑马未都写来的。信里告诉我,我的一篇题为《月亮湖》的短篇小说将发表在该刊85年第2期上。 在饭桌上,魏强客观地这样点评自己:“我这种做法,实际是针对创作上的压力而作一种现实的逃避。我最后一篇小说中篇《打马前行》发在《清明》92年第2期,从此再也没有动手搞过文学。我接下来又办了个广告公司,平心而论,我的广告公司办得不错,广告作品常在省里获奖,生意也蛮红火。 面对着今日的魏强,我们也不想过多地追问那衰落的原因,文学的失落,其实何止是一个灵璧,在我们这座居住的城市,文学不同样也在遭遇失落吗?作家频频闪亮登场,与读者直接见面进行售书签名活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失落,人们已激不起对文学的激情,签名售书已成一种销售的商业手段。 我们找到了告别文学后的魏强,同时我们也为魏强庆幸,庆幸他在文学中找到了自己适合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要感谢文学。他是一个文学的幸运儿。因此,当我们提议想去渔沟乡刘塘村看看另一个文学青年阎星云,他一口答应,并且极愿做我们的向导,无意中我们发现魏强变得有些冲动。 灵壁故事之三----并非浪漫的婚姻 在行将离开上海前,我们曾颇有兴趣地翻阅十年前发表在《新民晚报》、《文学报》等几篇报道,这是一段文学缘的佳话。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淮北平原灵璧县渔沟乡的刘塘村。 阎星云很热情,但更直率,我们还未启口,他便开门见山:“你们是奔文学来的是吗?李英淑已与我离婚了,其实我们这段文学为媒结成的婚姻并不浪漫,也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美满幸福。平心而论,我们不仅是文学的失败者,同时也是婚姻的失败者。为什么你们新闻记者总爱报道成功和喜悦,为何不报道我们如今的失败和痛苦呢?” 在空洞的小屋里,我们倾听起这个悲喜参半的故事。 1982年,阎星云和李英淑不约而同地报名参加了长春市《春风》函授文学院。 这人叫赵雪萍。是邻村的一个纯朴的农家女。那年夏天,初中毕业的阎星云辍学了。她却上了高中,但他们相互却都朦朦胧胧地相爱上了。 这个秘密被赵雪萍的父母知道了。雪萍的母亲是乡里的妇女干部,她绝不理解高中毕业的女儿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农民。 她来信表示要来刘塘村,他答应了。她与他终于见面了,她万万没想到面对的星云姐竟是一位男性。不过她没有惊讶,相反心里却默默地一见钟情于他。 阎星云告诉我们,他有时在梦里还常想起李英淑,不过这只是一场梦罢了。不过曾经有过的文学梦,他仍在潜心继续,年初他还去过北京参加《诗刊》组织的改稿会,整个淮北地区就他一人参加,他感到很兴奋。目前他一个人拖着两个女儿,再加生病的父亲和母亲,日子过得很艰难,他一年的农业收入也就3千元,靠他一人要养活这么些人着实不易,不过他仍在坚持写作,他最近正在写一部关于文学的自传体的小说。他说到这文学两字,声音也变得脆亮许多,眼睛也变得闪亮起来,文学,似乎是他心中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他的人生。 我们真为他这种精神所感动,灵璧的文学社彻底解体了,可他还在这里默默地坚守着,我们想,不管他明天成功于否,凭这股执拗的劲头,足以令人敬佩。 在灵璧,这种坚持文学创作的信念与十年前相反,已恰似星星之火,这星火还能燎原吗? 最后,阎星云告诉我们,为了生活他明天要去信用社贷款2万元,然后去县石油公司买个油罐回来,准备在村路口搞个个体汽油加油站,让生活变得富足起来,写东西也更踏实些…… 在我们印象中的阎星云似乎已从往事中有所解脱,出于对文学共同的酷爱,我们当场留下一百元,不为其它,只想让他两个女儿开学添点文具用品。他流着泪激动地收下了。他说,他同时收入的是一颗心,一颗属于文学的心! 我们走了,我们告别了阎星云,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并非浪漫的爱情故事。她留给人们思索却很多,很多…… 灵璧文学社,从兴盛到衰落,这似乎是一种必然,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此。那么“灵璧现象”究竟说明了什么?倾听大地,夕阳下大地也无语作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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