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的聚会
作者:Wenju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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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深圳,忙忙碌碌。偶得闲暇,给老同学阿华打了个电话。老实说,我其实未抱多大希望,因为她已经嫁到香港,在深圳的日子不多。不料电话竟然通了,于是她邀请到深圳的家里小聚。意外的还有,她告诉我,已是美国公民的“和平”也在深圳;于是来了劲头,给蛇口的“老太婆”也打了电话。“老太婆”回答说,他那两个老妹小丹和“小霸王”也到了深圳,正住在他家里。此外还得知,“橄榄”已经退休,呆在深圳家里。好家伙,深圳居然聚集了我们如此多的同学、知青。 算一下,除“老太婆”前两年见过之外,“卫国”近年有业务往来,其他的,最近的见面也有八年了:那次我带儿子去金边、曼谷,路过香港时与阿华见过一次,其他的,而且他们之间,多数也是十几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没见过。这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按时前往。此时已日近黄昏之时,我打车西行在深南大道上,前往南头。在这个新兴的都市里,传统依旧有它的一席之地。眼瞧着路边不断有纸火明烛,那些社会底层的村夫俗妇,正慷慨地解其羞涩之囊,祭奠着不知何处的亡灵。我感觉奇怪,怎么都跑到大街边上烧香磕头? 忽然想起来,今天是阴历七月十四,这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不知北方的习俗如何,这里清明是祭奠家人亡灵的节日;今天他们祭奠的,似乎是那些无家可归的野鬼,不得入土的幽灵。古训云:“入土为安。”人,来自尘土,归于尘土。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归去来兮,活着,无非活个过程,死去,不过顺应了归宿。 忽然想起,毛啊,你入土了吗?有好事者,以恭维圣贤为由,不让你得安宁,筑华堂以祭之。生不能遂万岁之愿,死何以成不朽之躯?自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人们,走着法老乃至历代帝王的老路,岂不荒唐而且滑稽? 风也萧萧,纸灰飘飘,烛火摇摇,香烟袅袅。倘若你真有在天之灵,游荡于世界之上,今夜可得安眠?曾记否,数万万黎民百姓,寄托多少希望?他们期待的,只不过饱经战乱后的温饱安宁。“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中国的百姓,是最听话的,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算是尽到了听话的义务,可是,得着最起码的满足了么? 二十八年君临天下,天下没有一天太平。最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其实生活在一个960万平方公里的“古拉格群岛”上。革命,曾经给无数绝望的人带来希望;革命,其实不过独裁者最理想的遮羞布。也许有辩护者赞颂那伟大的理想,但谁也无权以黎民百姓的权利乃至生命为他的理想作牺牲。 寻到小华家里,她的先生――原香港警署退休高级警官梅先生热情相迎,他也是那次在香港见过一面的。接着来到的是“和平”,从68年到现在,三十五年不见,如果走在街上,根本不敢认。看上去他保养得非常好,一副运动员身材,至多四十岁出头的模样,令人羡慕。亲热问候之后,这位雪铁龙汽车经销商告诉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橄榄”刚从医院出来,胰腺癌虽然排除,但实在虚弱,只能转达问候;接着又是一个遗憾的消息:小丹因乳腺癌多处转移,化疗已经把她的头发疗光了,且身体亦虚弱,恕不能奉陪。而“小霸王”则需陪侍她的姐姐,一并告假。“老太婆”自己则因业务缠身,告知晚饭不必等他,稍晚些必到。 阿门,我们不知不觉居然就成了危险地带的公民,病魔乃至死神挺乐意关注我们了。这给原来预期的欢乐增添了一些阴影。那年到陆城,青春洋溢的小丹,转眼竟成如今这般境地,岁月不饶人是确实的,也不该如此折磨人呀! “和平”感叹道:“我每天锻炼身体,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延年益寿,是企图延续青春。长寿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生得以享受的,不过青春而已。我们的青春都干什么去了?该读书的时候没有书读;该快乐时没有快乐可言;好在邓小平改革开放,我真心感谢他。不过仔细想想,青春过去了,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我真的羡慕我的孩子们,他们赶上了好时光,不会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梅先生非常谨慎,生于香港长于香港,当然不会有我们的感受,于是也不会有什么感慨。 我倒不完全认同“和平”的感慨,人生是一个过程,你轮上什么时代,就得适应这个时代。没事偷着乐,得乐且乐。流逝了的时光,感慨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问他:“你老爸老妈又如何?”他接着还是遗憾:“老妈走了,活了78岁。日子刚好起来,我原本想把她接到美国去,可惜她没有那个命。说实在的,只有和他们那一代比,我才有一点庆幸。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拼搏一下,他们连这个机会也没有。我老爸倒是在美国,硅谷那个鬼地方,大白天也没见几个人。呆久了就无聊透顶,有一种很想找人说话的欲望。有次我跑步,见了个亚洲人也在跑步,忍不住问:‘CHINESE OR JAPANESE?’他连头都没扭一下,回答:‘KOREAN.’妈的,韩国佬。我老爸孤独到什么地步?82岁开始读琼瑶的小说!是不是很搞笑?我们现在至少还能满世界跑跑,他们连跑都没力气了。所以我保持锻炼,延长一天算一天。”我笑了:“你为延缓青春花掉的时间可能比延缓的时间还多。”他也笑了。 我们都知道他家的情况,他哥与我同年,生于台北。当大陆上的殷实人家拼命南逃之际,他的父母却反其道而行之。放弃舒适的生活北上,为的是以青春和才智报效祖国。结果适得其反,侧目而视、重足而立,颤颤惊惊几十年。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他们的外公官运亨通,一直做到“海军司令”的位置;而他们那些没有回来爱国的亲戚们,无论在欧美、港澳或台湾,大都事业有成,于是他们全家都不时受到“统战”的关照或曰骚扰。后来改革开放,从1979年开始,全家都陆续移民美国,这令许多人羡慕。 说话间“老太婆”驾到。不仅神似,连形也似老太婆了。喋喋不休地解释了忙碌的原因,我打断他道:“不必泄露你的商业机密,也没人追究你的迟到责任。革命不分先后,来了就好。”阿华更关心的是小丹的身体状况,“老太婆”作了许多解释,简而言之,如果不是去云南看过一回藏医,讨了些偏方怪药来吃,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接着数起已经作古的同学们,那名单居然有那么长。我数出阿陆的名字时,“和平”惊叫起来:“什么?他也死了?”我肯定地告诉“和平”,他去世快十年了,脑溢血。刚就任自治区井巷工程公司总经理,还找我探讨合作一把的计划,下去作首次巡视便在梦中离世了。“和平”感叹说:“你们说,升官也罢,发财也罢,有什么用?邓丽君、张国荣,钱挣得够多了吧,一死了之。还是要加强锻炼,延缓青春为好。” 我笑了:“你总要念念不忘你的‘活命哲学’,不过提醒你一下,别锻炼过度。你们美国那几位世界一流体育明星,海曼、乔安娜什么的,不也都早早亡故了么?我现在倒反欣赏‘联动’那个口号:‘活着干,死了算!’好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健康的每一天。至于死,迟早的事。司马迁早就说:‘人固有一死’,和平,别老是惦记着那回事,跟当初盼着过年似的。” 一阵哄笑声,“和平”说:“还有‘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呢?”我诡辩道:“别听那伪道学的说教,淹死的必重于泰山,如果轻于鸿毛就淹不死了。还有像郑梦宪,跳楼摔死也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话,就应了薛宝钗那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泰山、鸿毛之说,无非哄人去卖命罢了。现在那些恐怖头子,哄人去当烈士,不过也是泰山、鸿毛之类谎言。这些头面人物没有谁愿意做泰山,宁可躲起来当鸿毛。老百姓,不过图个衣食所安,生意兴隆。我儿子上初中时就会说:‘枪声一响,爹娘白养。’你们美国政府还是挺明智的,越南战争期间美国大兵每人一份投降书,13种文字印刷。什么重于泰山,见鬼去吧!” “和平”听罢,来了兴趣。他告诉我们,他儿子今年报考两所大学,斯坦福和柏克莱。两校都录取了,最后选择的是柏克莱。然后告诉我们一个故事:他的妻子,当然也是我们的中学校友,听朋友电话劝,把存款转移了,于是蒙混了美国政府支付的学费补助一万余美元。“老太婆”笑曰:“典型的中国人式智慧。” “和平”并不否认。但是慨叹:我们高喊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其实美国比我们更加社会主义。在国内看见许多报道,介绍了穷孩子没钱读书的故事,即使交得起钱的,家长们也是沉重的负担。在美国没有这类故事,政府保障老百姓的受教育权利,落实在每一个细节上。获得学费补助根本不困难,只要你有能耐读。还有失业救济、医疗保障什么的,整个社会保障体系健全高效,活下去根本不是问题。 我忽然想起他是拥有美国选举权的,于是问:“在美国你怎么投票选举议员或总统?”他来了兴趣:“我其实到现在也没把选举看成什么大不了的权利,也许是习惯了中国的传统。刚开始,根本不理。马上有那些志愿者动员你,投哪个哪个的票。他们不理解我们怎么可以放弃如此神圣的权利;我们不理解他们,何必如此当真?” 墙上挂着阿华的艺术照片,看上去应该是好多年前拍的,楚楚动人。偶有感触,随心涌出歪诗心绪来(回到宾馆又作部分修饰): “想当初,/老娘也曾青春年少!/虽不敢倾国倾城,/却也还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只可惜,/听信了,/不爱红妆爱武装,/鬼迷心窍。/藏了秀丽衣裙,/抛却胭脂粉黛;/身裹褪色军装,/脚踏帆布胶鞋;/满头秀发,/还得扣上顶假军帽。/左臂如弓,/右臂如箭;/挺直了娇躯向太阳。/云里雾里到田里,/豪情壮志换小米;/躬耕垄亩求一饱,/哪顾得吟唱女儿谣?/左眼跳,/右眼跳,/望穿秋水把工招。/金钗银镯玉耳坠,/就算做梦也没机会;/日头落山时辰到,/好容易寻得个镜子照。/有道是,/花容易衰,/徐娘半老;/春花转瞬就开过了。/顾得家与业,/赔却青春与娇恬。/莫空叹,/春光已逝秋光在,/秋菊未必输牡丹;/人生易老心别老,/秋高气爽也怡然。/君不见万里长风随雁去,/那边还有一片天!” 就在我思想开小差,编造诗句之时,他们热烈地述说了许多往事。从文革,到插队,再到大家各奔前程之后。只见阿华指着我说:“不是他的缘故,我们都不会来到深圳。”仔细一想,除开“和平”之外,也真的如此。不过我自己却撤离了,还有几个同样撤离的,那时感觉有一个施展不开的困惑,握着深圳几年的感受,信了“远走不如近扒”的俗教,毅然回归。历经许多沧桑波折,也没白活这些年。 我笃信人生不过活一个阅历,“和平”不这样认为。我想,大概是因为有参照的缘故。“和平”说了,在他家那个大家族的同辈人中,基本都毕业于名牌大学;只有他们家兄弟四个,除小弟早早进入足球队之外,其他都毕业于“插队大学”。“不过,对于修理汽车,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们一招工就是汽车修理工。”“和平”解嘲道。阿华与他曾同在一家街道汽修厂,证明当初在厂里“和平”就是修车好手。 他强调享受人生,而这种享受只有青春年代才具备,不知是否美国式民主的一部分。他竟然有点天真地提出一个问题:谁应该对中国人民的苦难负责?“搞胡风错了;反右派错了;大跃进错了;文革也错了。都是中央承认的。老百姓吃了多少苦头且不论,那些家破人亡的,又有多少?整个青春乃至生命都赔在这个‘错了’里边的又有多少?谁对此负责?怎么负这个责任?” 这其实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错了”就是一切,那意思就是不许再追究责任。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导过吗:“犯点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只是那有针对性。远的不说,刘少奇、彭德怀、陶铸等等,哪一个是“改了就好”的呢? “老太婆”看来真的老了,总有无穷无尽的牵挂,唠唠叨叨述说着明天繁忙的业务,以及两个老妹需要关照。“和平”与阿华都意犹未尽,我看时间已经午夜12点,梅先生已经不知何时入内室睡去了。于是散伙。 临分手,“和平”说难得这一次偶然的聚会,下次不知到何时。他还说,如今特别喜欢和老同学聚会,回忆当初的往事。问我道:“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欢回忆?”我说:“年轻时没有阅历,也谈不上回忆,只有憧憬与希望。我们已经到了希望暗淡的年纪,只好靠回忆过日子。”他似乎颇有触动,说:“下次回去,找多几个老朋友好好聚聚,聊个够。” 我暗想,也许永远也没有下次了,怕扫他的兴,没敢说出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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