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出差，好几天了。这天办完事，恰好在东门市场附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来过这个地方，于是故地重游一次，看来这个地方已经彻底重建，完全不是旧时景象。逛了一圈，也无甚可买的。如今祖国各地供应几乎都差不多，想当初我在深圳，每回家一趟都像骆驼，仅家里交代要买的物件就够我扛：从力士香皂、味之素、录音带、康元饼干直至金戒指、项链，不一而足。那仅仅是家里以及妻子的同事、母亲的朋友交代要买的，如今没人再要我带什么，去一趟深圳，像是下乡时赶一次集。 
    转悠半天，什么都没买似乎有点遗憾，于是转进一家音像店，汽车上的VCD该换几张碟片了，于是买了四张合意的，全是老歌。俺们大约只配听老歌的，那些新歌，很难入耳。 
    驱车返回南宁，放起新买的碟片来，老歌便勾起许多思绪。 
    这是记录片《军垦战歌》里的主题歌《边疆处处赛江南》：“人人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那时大约是1965年，我们正上高中。这部片子至少使我热血沸腾，如何能忘记那个经常激动的年代？为了行车安全，我基本上不知VCD的画面是什么。现在勾起了回忆，不禁斜眼看了一下画面：雪山、沙漠、蓝天、碧波，眼前竟回忆起当年银幕上的景色。“机车飞奔烟尘滚，棉似海来粮如山”，还有什么“红旗飘处绿浪翻”，多美的歌词！ 
    只因为看了这部影片，我们居然咬破手指写决心书：发誓要到新疆，到生产建设兵团去开垦沙漠，一定要使祖国的西北边疆变成江南。但决心是需要批准的，被批准的志愿者寥寥无几，我认识的只有家骥的妹妹，那个初中就要毕业的漂亮女孩。 
    1974年春节，她带着两个孩子从石河子回来探亲，我应家骥邀请到他家吃饭，印象最深的，是那两个孩子什么鸡鸭鱼肉都不看，只要吃青菜。原来新疆与我们这相反，不缺肉，唯独在冬天吃不到青菜。 
    歌曲接着播放下去，汽车也不停地飞奔。放到《送我一束玫瑰花》：“哪怕你长得像一个傻子，我也会爱上你”。怎么，这歌词真的如此么？眼前浮现出1970年夏天，我们在乡下插队。宙宙弹着吉他，那漫长而且优美的过门之后，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唱：“不是我不爱你，也不是我不想你；你一个月才拿那两个钱，还不够我搽粉的。”记不全了，还有什么？“伏尔加轿车日本的半导体镁光灯的照相机”，真够乐的，至少比“三转一响”级别高多了。
    每想到宙宙，思绪就会连翩。他唱的那个《白毛女·扎红头绳》：“听说你姐好风采，我想找她谈恋爱。进门碰上了你的爹，一脚踹我到大门外！哎咳哎咳哟，你爹可真厉害。”知青时代，苦也苦，乐也乐，总是一个不能忘怀的时代。忽然记得从宙宙那儿学会的另一首歌，这是所有碟片里都没有的，印度电影《流浪者》插曲，《骄傲的心被俘去了》：“我只爱你一个人，骄傲的心被俘去了。我又唱，我又哭，我的心神恍惚。”“乌云也不能够留住雨水，眼眶又怎能留住眼泪？”他唱得如此动情，以至于我也受到感动，于是决心学会了这支很动人的歌曲。然后知道，宙宙深爱着的那个分配在鄢陵县的女知青，来信要与他分手了。他很伤心，这支歌难怪唱得如此动情。后来他去了鄢陵，但并没有找回失去的爱。 
    碟片继续运转，歌曲一支接着一支，汽车飞驰在西去的公路上，肇庆很快就到身后去了。这是一支新疆歌曲，《库尔班大叔你上哪儿》。听着听着，想起大串联。那是1966年11月，我们串到西安，住在西北工业大学。那天傍晚，我们回到住地，去打水洗脸洗脚时候，正碰上几位新疆女孩也在那儿。高音喇叭好像正放送着这支歌曲。 
    传说中新疆女孩特别封建，眼前的却并非如此。她们像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大方得令人吃惊，木盆是不许拿走的，于是她们就在我们面前脱鞋袜洗脚。俺偷偷看过去，妈呀，怎么女孩小腿上的汗毛竟然比我们男孩小腿上还要多？想起此事，开着车的我也忍俊不禁。坐在副座的邓不禁奇怪：“笑什么？”他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任何可笑的理由。我告诉他这次“偷窥”的故事，他也哈哈大笑，然后说：“你们这代人呐。”然后没下文了，我也不想追问，因为不愿破坏那难得的回忆。 
    歌曲放过去好几首，到了《月亮代表我的心》，是邓丽君的原唱。这恬美的歌声，无论在什么杂乱的歌曲里，我都能辨识出来，特别是这首歌。 
    那是我失恋时学会的。那年，我那个尚在恋爱时期的傻老婆，不知听信了哪个笨女友的“经验之谈”，忽然给我一封绝交信。这使我有如当头一棒！食之无味，夜不能寐。那几行鸡趴似的字，我读了不知多少遍，简直比当年读《老三篇》还要认真。实在想不出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不慎，也无法理解为什么。 
    我们的科室主任是个失恋老手，深知个中滋味。他看出来我的神志不清，于是委婉地问清缘由，便马上派差让我回去挽回颓局。及至寻着她，百问不给一答，追得急了，才说一句：“我奶奶死了。”怪事，凭什么你那远在广东的奶奶死了就要跟我分手？ 
    一连两三天，毫无进展。适逢此时，邻居的录音机里传来邓丽君这首歌，实在是太代表我的心了。于是借来，慢慢品味，慢慢学会，决不是自吹，我唱得比邓丽君还要准确，还要动情。只是我没法唱给我那个她听，因为实在没有机会。最后，只好暂时回厂，然后写信，一天一封。我写得如此动人，连我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人家不领情。 
    一连几个星期，情况毫无转机。据说时间是抹平一切痛苦的砥石，我终于绝望了，于是不再奢望。谁知就在万念俱灰之时，她找回来了，恳求我的谅解，原来竟然是女友们唆使采取的考验方法。这次“考验”是惨重的，我们至今还耿耿于怀。不仅我如此，她也一样。后来翻阅我当年给她的信件，这段时间的那几封全被她烧掉了。这使我感到遗憾，因为那是我一生中写得最出色的文字。 
    歌曲一首接一首的继续下去，几乎每一首老歌，都会勾起一段回忆。只是深浅不同而已。 
    歌曲放到一支《桔梗谣》的朝鲜歌，歌词非常简单：“桔梗哟桔梗哟哎桔梗哟，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只要采上一两棵哟，就可以装满一大箩哟，哎咳哎哟。”这使我想起1979年五一节。那天我出差在沈阳，无业务可办就一个人逛到东陵。适逢一车皇姑屯玻璃料器厂的朝鲜族男女老幼来郊游。他们快乐地跳起舞来，就放了这支曲子。跳得如此欢快，我在一边看得出神。不禁羡慕起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逮着个空闲就歌舞，好不自在！没料到一位正跳着的大叔看见我在附近，居然主动前来邀请。我谦虚地谢绝了，并且赶紧离开。他们依旧还在舞蹈着。及至回到旅馆，我不禁骂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只管上去乱舞一通又有何不可？虚伪的大汉族作风。 
    歌曲放完了，绝大多数都是熟悉的老歌。真好，没白买这四张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