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子
作者:廖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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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子 大家來拼呀咳——喲 ,眾心要齊呀咳——喲 …… 一個大漢衣衫襤褸坐于平板車前部,在熙熙攘攘的大街高聲叫嚷。每喊一句,車子就吱吱呀呀向前移動 一下。仿佛那輛載了重型機器的大車就是被這聲音驅趕著前行似的。 那景象甚是壯觀。五六十條漢子,分成六組,從高到矮拉緊平板車牽 出的六條纜索。他們和著拍子,舉足、邁步、蹬腿,既象一大片機器人,又象一幕群舞。聽大漢喊過一句,就跟著咳喲 咳喲 地吼。這頗有點象歌劇 演出——在領唱嘹亮過後,就響起副歌的雄壯 。 這與歷史影片中苦力們喊著《大路歌》一類號子勞作的情景極為相似。但場景不是上海外灘 或廣州沙面正在興建的高樓 ,而是幾 乎三十年沒有觸動 過的南方小城。斑駁的街牆刷滿“誓將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堅 決反擊 右傾翻案妖風”一類紅字標 語。行人也不著長衫旗袍,而一式穿藍衣褲、軍大衣,有的還戴著團徽和紅衛兵袖章。也就是背景的反襯,把原始的勞 動 烘托得更加古樸 悲壯 。 拉車人穿的也和那大漢相類似。若非破襖飛絮,就是爛鞋露趾。棉衣裏面幾 乎都不著什麼衣服,多數 捆條大手巾,或者將 就攔腰一條麻繩。把體溫 緊緊捂在棉花裏,不讓臘月的寒風奪走。 把這幫拉車的稱作工人簡直是對 無產階級的污蔑。他們絕沒有畫報 和電影中領導 階級那種颯爽英姿,反而顯得窩囊猥瑣。他們個頭參 差、胖瘦不一、年齡懸 殊,就象一隊敗 兵,或者乾脆就是一伙叫花子。一望而知,這班人必定有來 歷。不然,他們怎麼不去國 營公司、全民所有制企業就業,不到政工宣傳 部門或者派出所工作,如同齒輪和螺絲釘一樣 隨著偉 大祖國 這部大機器運轉,卻硬來 這大街上丟人現眼呢?重體力勞 動 ,累骨頭養腸子,好看不好做呀!雖說勞 動 光榮,單 位的領導 怎不來 光榮光榮?電影裏貧下中農耕耘田間,叫人有人在畫中之感,可誰又願去取而代之呢?那年城鎮閑散人員下鄉,那個不是愁眉深鎖、如喪 考妣的樣 子! 靜觀他們,很顯然,年輕的若不是逃避上山下鄉的中學畢業生,就是下鄉了又倒流城市的知青,冒了哪個朋友的名,來 這里混生活。年長一點那些,則是政治上摔過跤,被歷史淘汰下來 的。比如,解放前參 加過舊政權 的,五七年舉過右手的,困難時期投機倒把的,六六年當權 卻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六八年站錯隊的,一打三反查出有可打可反言行的……社會 上對 此有個說法準 確生動 ,叫做“屁股有屎”。順便一提,其中還有這麼幾 個家伙,他們不老不少、歷史清白,也不屬 下放對 象,他們混在裏面幹 嘛?原來 他們家庭“底牌黑”,不是地主富農就是壞 分子、反革命什麼的。每逢招工他們都通不過政審,既不能伸展又不敢鳴冤叫屈。他們困獸猶鬥在社會 上撞來 撞去,結果還是挨一网打在這里然而就是這麼一幫 烏 合之眾,竟施施然在大街上招搖,把汽車都奈何不了的重型機器拉曳向前。 今天是春節除夕——大年三十——的下午。街上熱 鬧非凡。什雜店日雜店都貼出破四舊迎新春的對 聯。有的還明白告示“粉絲每人供應 四兩 ”,“冰糖憑(購貨)證供應 半斤”一類振奮人心的消息。岔街和深巷,遠遠飄出蒸糕和舂餈粑的香氣 ,偶爾也傳 來 一兩 聲炮仗的脆響。過年的喜慶甚至將 暮冬的寒氣 都蓋過、驅走了。這街道仍和解放時一樣 寬窄,車輛卻多出幾 十倍,造成了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街旁滿是放假的學生,上城的農民,下班的工人,還有擅自跑出來 采辦年貨的機關科室人員。他們帶 著過年才有的特好心緒,饒有興致地擠在兩 邊觀看這輛據 說是拉往光明機床廠的平板車。反正路被堵住,同行的自行車流——多半駝著豬肉、甘蔗一類物資——索性跟著平板車慢走,平板車因而似乎是火車頭了。 現在車上大哥在正襟危坐給部下發布命令,儼然是一個無冕之王。他指示他們何時起步,何時使勁 ,何時停頓。指示是用號子轉達的。喊號可不是簡單 地叫一二三四,它是一種工作,也是一種技術。但要準 確界定下來 ,無疑應 當稱其為 一門藝術。那種喊詞帶 著他即興譜上的音樂 ,被運用了胸腔、鼻腔、頭腔的共鳴唱到半空,那才真叫悠揚悅耳!這水平是長期實踐訓練出來 的。他等于扮演了歌詠隊指揮和獨唱的雙重角色,令下面的合唱演員覺得他貢獻尤巨卻祗分一份錢,實在是十分義氣 的事。他們甘心供他驅使。勞 心者治人,勞 力者治于人,他貴為 大哥,就是因為 他幹 的實際是腦力勞 動 。 喊口號不在乎平仄對 仗,祗要喊得觸景生情,喊得切合實際,再押一點韻就行了。他俯瞰人群,猶如一尊菩薩,可腦子在飛速運轉。勞 動 枯燥令人更易疲憊,得設法給他們找樂 子興奮一下,以保持最佳的競技狀 態。看到有個男人摟 著提袋疾步奔走,他喊﹕“這雨下得好呀,同志你莫要跑。地濕 路面滑呀,當心會 跌倒!”瞥見一個女孩躲在人群抿嘴偷笑,他又嚷﹕“妹子你莫要笑呀,小伙子心慌了。等到下了班呀,請妹妹吃水餃!”一語未了,通街大笑。拉車漢看見姑娘滿臉羞紅,勁 頭就更大了。 車子緩緩前進。離終點尚有半小時車程,頗不識趣地停了下來。這里有點坡度,行話來 說叫“悶坡”。眾人拉了一陣,似乎力不從 心了。但真正的原因逃不過大哥眼睛。五一節市總工會 舉行拔河比賽,決賽時這幫 家伙一上場 ,觀眾誰不發笑?他們個個將 屁股撅起天高朝著對 方,做著背縴的姿勢 ,挨譏為 “倒拔河”呢。可惹得觀眾笑出眼淚卻是市體工隊那班大塊頭挨拖得滿地亂爬的時候。經驗證明,吃大鍋飯根本不行!就說眼前這班家伙吧。單 人拉車那個不是滿身牛力、疾步如飛?可集體拉車,六條索子有四條未繃直。他們省著氣 力回家摟 老婆呢。這批東西,它媽的,連人血饅頭都敢吃。大哥覺得又好氣 又好笑,算啦老兄,莫要來 這一套。你一翹屁股老子就曉 得你要屙什麼屎! 他帶著王者之遵,不動聲色一縱跳下來 。接過別人遞上的卷煙點起,下令﹕就地休息!隊形嘩啦散了,大家紛紛掏煙打火。 大漢居高臨下掃了部下一眼﹕伙計們,車子不走了,大家給個主意吧。 眾人皆不語。有的無以為計,有的城府森嚴 ,有的心中有鬼。他笑了笑﹕大伙莫非想在這兒 打鋪過夜? 有個少年發言﹕大哥講怎樣 就怎樣 ! 旁人七嘴八舌噴著煙霧﹕大哥說了算,我們都聽你的。 好吧,聽我的。大哥吐掉煙蒂命令﹕大家都把衣服扒下來 !說著,率先掀掉自身那件棉襖,一身肉疙瘩緊繃繃的,丟個石子一定砸得響。大伙你望我,我望你。一個中年漢子說﹕這—— 大哥將 那件破襖扔到車頂,挽起一股揹索﹕都打赤膊,不想拉的可以坐上去! 兩 個正在擦汗的小伙子認真發問﹕說話算話? 老弟呀,鑼鼓聽聲,說話聽音。你們怎麼這樣 憨啊!大哥心中有數 。這兩 人最為 老實,肯定是拉累了。咳,善馬被人騎,善人被人欺,誰說老實人不吃虧?他親眼所見全是小人得計君子上當的。 他話中有話說﹕當然,不過,要坐就一直坐到光明。 大家都脫到赤膊露肉。那兩 個毛頭小子歡天喜地爬上大車。余下頗為 掌故那些,老老實實挽起了索子。 大漢邊拉邊喊,嗓子顯得更加粗野﹕大家來 拚呀,咳喲 ,眾心要齊呀,咳喲 ……奇怪,拉車少了人,可號子一響,車子又向前移動 了。 北風細雨,光背袒胸的漢子若要御寒惟有拼命使勁 。一時間,車速快了許多。兩 個青年老爺般歇在車頂觀景,樂 得手舞足蹈手舞。滿街路人看著好笑,齊聲喝彩! 拼命來 拉呀,咳——喲 ,才有得發呀,咳——喲 ,哪個不出力呀,咳——喲 ,肏他的媽呀,咳——喲 。 妹子呀你莫笑呀,哥子定把你要呀,等荷包有票票呀,再和你睡一覺呀…… 車上那兩人風流快活的光陰極為短暫 。俄頃,他們殘剩的熱 氣 全被朔風掠走,各人縮成一團,嘴唇開始發烏 ,身上也凸起一片片紅紅的風疙瘩。怕是吃團年飯了吧,漸漸的,大街湊趣的看客越來 越少。三三兩 兩 的行人也都縮頭縮腦袖手疾走。翻夜風了,迷茫的天空暮色漸深。細雨已變成小雪,正不緊不慢、紛紛揚揚從 天穹飄降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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