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脊梁 作者:散白雾


 

美国的脊梁

一、

几天前阿玲-赫斯电话来说,约翰去世了。好些年了,我一直说要去看他却没去,很后悔。阿玲说:没关系,他去了更好的地方,与主一起,我们都将去呢。遂邀请我们去参加追思葬礼。阿玲声音清亮,全不像老祖母,我一时竟以为是他们的女儿,问:你是苏珊?

我在美国第一个圣诞节是在赫斯家度过的。当时我在俄亥俄肯特州大,学期结束,尚在文化震荡之中。校园里人去楼空。我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里等灰狗大巴去访赫斯。中西部的寒冬已到,地上房顶上都盖满了雪,天地间洁白无情,四下冷清,唯一杯咖啡暖手。当时思乡之苦,去参加“国际学生家庭”(赫斯夫妇是我的主人)是别无选择的寒假活动。殊不知赫斯夫妇却将成为我移民人生的一脉持续友情。

约翰与阿玲是虔诚的门诺教徒(Mennonite)。新教之一派,重农耕自立,反对出生受洗(主张成人自愿选择信仰),持和平主义(反对一切战争连美国独立战争在内),反对奴隶制(大概也反林肯的废奴内战)。他俩祖上都是德国移民(家姓Hess与Metzler),几代务农。论脾气德性,赫斯夫妇互补相成。约翰温和寡言对人关切友爱,勤勉能干,70多英亩(约合400多市亩)的农场事物一应有他管理操劳,还受雇于一家孵化公司开长途卡车,在东岸跨州运鸡蛋(他喜欢客人去看新孵化的鸡崽,捧在手里,笑眯眯的观赏)。阿玲活泼幽默,酷爱交际,主持社区教堂活动,包括国际学生家庭项目。她开车到约克来接我(因灰狗去兰卡斯特费时),戴小帽穿长大衣,说简易清晰/节奏分明的英语(无口音无俚语),显然惯于接待外国人。和她一见面,就觉得是老姑妈来了,亲切随便。

家庭农场不大,却属美国最好的农田区(约翰自称),无须灌溉,收成稳定。周边农田好多被开发成住宅或商业区了。房地商多次来索问,约翰一概拒绝:Not interested。他们希望这些土地永远用来种庄稼。老屋传自赫斯族系,大概一两百年了。很大,十几个房间,两套厨房,六个卫生间。其中一套免费给一家越南难民长住,从1970年代至2000年代初。这家难民的儿女大学毕业工作,与父母一起买了住宅,才搬出此地。但经常回来看老人。

俩人在家里有个共同业余爱好:制作肥皂。用猪油,牛油,或鸡油混合碱水和其他原料加温,做成老派黄肥皂,邮寄非洲若干国家,当然一切无偿。约翰说,用肥皂的家庭和孩子,可逃脱各种胃肠道病皮肤病。如此几十年,赫斯二人竟然手工制作了近10吨肥皂送往非洲(大约是门诺的某种责任和仪式)。他们省下平时用过的塑料盒子纸箱子,用来制造包装肥皂。

晚饭后,在房前门廊里,阿玲坐在木椅子上,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即开始忙碌:剥栗子,削苹果干,收拾各种杂事—尽农妇的职责。约翰则躺在摇椅上看报,同我聊天—他运送的鸡崽已散布于北卡至缅因数百家农场。他静静地听我说,微笑点头,很少插话。但他一问一评论,常常叫我小吃一惊。他显然很了解国际上发生的事情,连大陆中国的各种变化和问题,他都有深度信息。切莫以为农民只知道种玉米孵小鸡,他的国际视野,绝不比大学生们狭隘。黄昏时分,夕阳在玉米地后面闪烁,栗树橡树在微风中摇晃,康奈芯金银花混合芬芳,奶牛在圈里哼哼,鸽子在房顶上拍打羽毛----的确,上帝保佑美国。美国人勤劳节俭,克己慷慨,为富为仁。

赫斯生育二女一子,都在东岸附近几个州(新泽西,维吉尼亚,宾州)。长女苏珊是营养学家,嫁小学教师。老二珍妮是护士,丈夫是IBM的电机工程师。老三是生物学博士在跨国制药公司Merck供职,娶了个天主教出身的老婆,也是生物学家。第三代则更多样职业了,遍布各州,西至洛杉矶,南至休斯顿,北有丹佛,等等。可能好多孙辈已不再是门诺教徒,只是美国人。

回想那年从圣诞前夕到新年元旦一周内,我逃出了教学楼/图书馆和那间叫‘花坛厅‘的研究生宿舍楼,忽然见识了美国腹地,发现留学虽很苦,还真的值。小镇,农场,教堂,地方小剧院(看宗教剧耶稣出生),小餐室……加上匆匆一游的费城和巴尔地摩。这些美国东岸老城老区,按中国古老的标准都不算老,不过两三百年。但是这里其历史密度极大,因细心而系统的保护和记录而极富色彩。看一个博物馆,甚至进一家餐馆,你就知道,本佛兰克林在此发过议论,爱伦坡在这里喝过酒,亚当斯在此组织过会议----社会精神财富远非历史年代长短可以估量。进入校园外的美国,约翰阿玲给我印象极深。美国就是靠这些人养育大的。

二十多年间,我们搬家数次,从俄亥俄到西维吉尼亚,再到马州盖城,又到现在的月桂镇。每次搬家后,约翰阿玲都开车来探望,眼见我读完书,开始做事,办理移民,转换公司,生孩买房,安身立命。我们也回访赫斯农场多次,带母亲和高原/扬子去那座百年老屋,在菜园里摘菜,草地上野餐,高原还在老屋门廊前吹小号。二十多年后,约翰平静去世。

周六早上7点出发去参加追思葬礼,大概2小时车程。心头有点不安,觉得昨晚该给阿玲打电话核实地址时间。现在为时已晚,阿玲没有手机。出了巴尔地摩环城,沿洲际83北上兰卡斯特。在华盛顿联邦衙门之间呆久了,眼前宾州田园景色村镇风光,令人耳目清新,哦,又进入真格的美国啦!但却走错了教堂......


二、

正是早祷之前。

我知道走错了——这些人都穿得花稍随便,哪像去葬礼?教堂主持很热心,说这个名字的教堂(Mennonite Fellowship Church)在这里很多。他说了几个教堂地址,我听来有个像(其实是过分自信,记忆乱了)。去了一看更傻眼:偌大停车场连个车都没有,更别说找人问。幸好转一圈见附近有对男女在种树,他们打电话问兰卡斯特报社,得知约翰赫斯追思会在Landis Valley的同名教堂。

错上加错反而对。我们以为晚了一小时,结果正好开场----我把10点弄成了9点。依次进入门厅与约翰的家人见面。小儿子佛来德及其妻,我们握手致意。你见到久别的人才晓得自己的年龄无情。佛来德与我第一回见面时,两个人都在读研究生,他比我小几岁。现在满头华发,资深学者气度。他向来没啥话说。Hi, how are you, nice to see you again,微笑。

然后是他二姐珍妮和老公吉姆,瘦削的德意志脸,金发已变银发---面相杰出。他喜欢同孩子混,在地毯上滚来滚去。问他退休否---没有,还有几年。过来是苏珊和费尔,老大姐大哥。最后是阿玲,站在棺材旁,满脸皱纹,笑得无力。肯定累了,这麽多人,要一一握手拥抱寒暄。我们也拥抱寒暄。

约翰躺在那里,廋了很多,还戴着眼镜,穿深蓝色西装浅色领带,一双大手交叉放在身前。他个子不高,但那双手大的出奇,小鸡给那手捧着,肯定觉得很安全很舒服。他现在躺在花里,很平和,但没了以前那种温和关注了。再高明的化妆师也没法把约翰的脸弄活。他这样等了一个星期,让散布各地的儿孙们到齐。我弯下身,划了十字,企图多看看老约翰,但管事人友好示意,后面有很多人在等,于是在其指引下走向正厅。

我问杰生在否?在,在育儿室内。一大堆孙辈重孙辈在那儿,尽是金发碧眼的安格拉撒克瞬。杰生闻声出来,笑嘻嘻的还像以前孩提,只是高大多了,1.9米。他抱着个黑白混血婴儿,他的女儿。问他还喜欢干菜园活吗,说喜欢但是住在费城,没像样的菜园。白人堆里唯一的黑人是杰生的老婆叫维朗尼卡,高胸宽臀,有点矜持,微笑致意。杰生当艺术代理(艺术行政管理),维朗尼卡是费城歌剧院演员,俩人是大学同学结为姻缘。我想在门诺教徒中,这类跨族婚姻大概不多。

大厅里弥漫钢琴音乐。一女士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弹奏。似乎都是圣歌,质朴纯净。门诺教堂比天主教或东正教来得简单,毫无偶像装饰(<</span>旧约>里一再说不许做木偶崇拜,耶和华视偶像祭典为邪恶----不知为啥天主教仍然抬圣母耶稣木像游行)。布道台(俗名舞台)上放一套摇滚锣鼓(打击乐器),一条长木凳,一个讲坛(前面载十字架),如此而已。

布道台两边前壁上同时放映赫斯家的照片,约翰在养鸡,洗牛圈,修理拖拉机,和孩子们玩儿,看报,打瞌睡,同国际学生合影,男男女女,来自日本泰国韩国中国捷克等等。他们两口子每年在家里接待国际学生,持续20多年。.大家坐在那里听音乐看照片聊天,等前厅的仪式结束。牧师荷尔斯特开讲:我们今天来庆祝约翰幸福的人生。他是个话少的人,但是他明白的事情很多,他做了很多好事,他的爱心很深。水深就没有声音,水浅才发噪音。约翰一生,很深沉。我真想做约翰那样的人,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荷尔斯特大约50岁出头,白发红脸,很真挚的人。我喜欢他的说法,很巴适。

牧师太太指挥大家唱圣歌:光荣归于主,欢乐永生,死亡无能破坏他予我们的福祉。混声合唱,女高音部,男低音部,并无伴奏,和为一体,很好听。须知都是农民/卡车司机/会计师/退休者,唱起歌来入鱼得水,自然而然(都是从小唱了一辈子的歌)。之后儿孙辈上台回忆祖父,讲约翰生前趣闻轶事,有的说得满堂开怀大笑,有的说得忽然伤心动情,也有的说得大家不得要领,不知所云但仍感知其情。

最惊人的表达是孙媳妇维朗尼卡的独唱。小俩口坐在我们旁边。她把娃娃递给杰生,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几个和弦之后,浑厚沉郁的女声即从地面升起,回荡大厅。她把两首名歌《奇妙的恩典》和《予我耶稣》穿插起来,一气唱成,时而深情厚意,时而奔放激越,到最后她放开高音,磅礴辉煌,简直直达天堂,震慑人心。

葬礼就在教堂街对过的墓地举行。大家鱼贯走入墓地。绿色帐幕之下,约翰的6尺处已经备好。牧师荷尔斯特朗诵圣经某章节,大家以‘阿门’接受。赫斯家人,连步子朗伧的小重孙儿在内,人手一朵玫瑰,轮流过去置于墓中。其他人等则在四周观看,开始聊天。几位我不认识的赫斯亲戚,过来同我们叙礼。

午餐招待会在教堂地下厅。荷尔斯特请大家随意共享约翰回忆。我也讲了与赫斯家的交往旧事。阿玲忍不住坐过来插话,细讲当年带我去看的耶稣诞生舞台剧表演,问那个导演来没。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笑道:刚,你来继续讲。她本性健谈,说起老话一发不可收拾。

饭后若干亲友前来对我表达谢意,说国际学生之家是约翰长期热心投入的事,很珍惜我给大家提供的回忆。同阿玲告别时,她说秋天将搬到本地敬老院-----因为一个人了,又不愿麻烦儿女。现在小儿子佛来德即将退休回老屋,离敬老院很近,可以帮忙照料。但不知佛来德能否重操农业,我想多半不可能了。
 
                                                                           2013-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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