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起母亲 作者:Wenjunq


从山里回来,已经夜里11点了。明天上午还得出门,到越南边境开会,临时上了一下网,看见了关于母亲的话题,便禁不住要敲打这篇文字。
母亲作为一个整体,毫无疑问是伟大的,因为其他群体也同样伟大:父亲、儿女、爷爷、奶奶……。不过说起母亲,自然是站在儿女的角度,是一种仰视。如果再具体化,是形形色色的妈妈,那么就未必都伟大了。

我就没有那种仰视母亲的心境,常对她老人家说:“听老妈的话的,一般都是没出息的。”不过早一个多月,我的老母亲经诊断患了胆管癌,而且已经扩散,肝、肺、脾、胰乃至腹膜都布满癌细胞。此前半年,共在三家大医院留医,居然都没有发现,住院费花了一两万,诊断却是“胆曩炎”,又毫无疗效,于是找熟人转院到肿瘤医院。其实这个结果我已经知道,拿磁共振拍的片子给当肿瘤研究所所长的朋友看,他已经告诉我了。

按我的本意,根本不需要再住院治疗。因为医院根本没有任何手段,甚至连延缓的她的生命哪怕一天也不敢承诺。可我的建议必然遭到非议:连自己的母亲病成这样也不让住院治疗,天知道良心何在?只好按部就班,明知没用也得继续住院。

我找到一个偏方,已经有过连续的临床效果,至少十几位肝癌腹水患者有疗效。这个偏方很简单:一瓣野生仙人掌,要厚实表面发白的,不去刺;加一只猪连条,也称猪横利;再加六七颗红枣。无油盐煮两个小时以上,然后喝汤吃掉横利,一天两三次服完即可。此验方对腹水特别有效,母亲连服两天,肝腹水基本消除,脸色、手脚、身上的黄疸全部消失。精神也恢复正常。我那位从主治医生岗位退休的妹妹,惊讶得无以复加,她也加入拥护我的行列,主张老太太出院,回家吃仙人掌得了,或许还延缓得一两个月的。我告诉她:决不止一两个月,我的同事的表弟,已经肝癌晚期,奄奄一息,医院宣布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吃了这个偏方,不但出院了,而且现在还活着,挺精神。逢人便吹:咱命硬,一时半会死不了,多少还要再活一二十年吧。

只是老母亲坚决要求动手术,谁也僵持不过她本人,而且那些医生们明知没戏却要哄她,求生的本能加上对医生的无限信赖,肿瘤医院开刀,剖开又原封不动缝合了。于是白白割了个口子。医院得到一笔手术费,她本人则白白多了一劫,伤口却因黄疸水的缘故,至今没有愈合。

母亲的倔强是与生共存的。她的命运属于颠沛流离那类,尚属牙牙学语就遇上“九一八”,然后跟着姥爷逃难,从满洲里(旧称芦滨县)逃到山东老家,接着逃到江西,最后一直逃到广西、贵州,直至抗战胜利。她竟然在逃难的路上一直读完初中,这使我惊奇。因为教科书里告诉我们:“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穷人的孩子,怎么可能这样?

可我向母亲问起此事,她总是支支吾吾说别的故事,结论总是:“再苦,你姥爷也让我们读书。”我始终怀着一个疑团:那可是兵荒马乱的逃难年代。

对母亲最早的印象是不吉利的。那是她在哭,我的姑姥姥在旁边劝,只听母亲抱怨道:“旧社会过来的,谁家没有点金子?”见我回来,便打住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装出没哭过的样子。后来长大些了,我才知道,在外地当“打老虎”工作队队员的父亲,也被审查了。有人到家里来调查,说我父亲也贪污,缘由起于我姥爷回山东老家前留给我的一对金镯子。只是那调查是“背靠背”的,父亲一点也不知道,而且母亲还被警告,不能告诉我父亲。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母亲憋了许久也不能告诉父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母亲争取进步的梦想都给这句话耽误了。她从一解放开始就积极工作,认真地申请入党,直至今天也没能如愿。后来很老了的当年的一个负责人告诉她,她那句抱怨话被人听见,而且汇报了,记入档案,于是她的全部努力都白搭。与她一家同时逃难的高舅舅笑话道:“你呀,受利用不受重用。”当然是在他们都退休以后,说早了是要倒霉的。

母亲的积极表现是我终身不会忘记的事情。父亲长年在外修铁路,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她的积极使我们根本体会不到母亲有什么温暖可言。我那位姑姥姥活着时常说:“你们都是自己长大的。”

也许正因此,我从小就锻炼非常。小学一年级我就会煮饭;稍大一点,每天天不亮就会被母亲叫起来,到菜市排队买五角钱的定量肉;买米、买煤、做煤饼煤球等更是我的任务;还要爬树钩树枝当柴烧。到小学五年级,我做的衣服已经上了学校的展览会,那是班主任特地安排的,赢得的赞许至今也忘不了。后来看《红灯记》,我甚至觉得李铁梅还不如我。

到大跃进时期办起城市人民公社,我们都吃食堂,我是最高兴的,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而我的母亲就更积极了,她几乎不着家。然后出席了许多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领回印了字的床单、毛巾、笔记本、钢笔和千篇一律的奖状。甚至在省级代表大会上坐过主席台。这一切给她带来的总有遗憾,我不知听过多少次她的轻微抱怨,她总是实现不了入党的夙愿。

我曾经对她和父亲说过:你们这一代人是最可怜的。从小就在兵荒马乱的世界里逃亡,及至正青春年华时,却面临一个又一个运动的折腾,说话做事都必须小心翼翼。而养家糊口又如此艰难,屈指可数的收入,名目繁多的票证,非精打细算是很难维持到下一次发工资的。记得那年母亲决定要买一部缝纫机,主要为的是缝补全家的衣服。她邀集了一个“会”,也就是加入的人每月交十元钱,轮到谁这钱就归谁用,顺序是靠抽签决定的。

及至改革开放以后日子开始好过起来,他们都老了。

父母亲有一个至交老吴,两家人经常来往的,他的大儿子吴小弟和我同班。有一天吴伯伯被警察抓走了,据说是历史反革命的问题,后来被判了重刑。吴小弟的妈妈没有工作,全家都被驱赶到老家乡下去了。那时我很舍不得吴小弟,央求母亲收养他,让他可以继续与我同学。但母亲拒绝了,还打了我。她说,那是反革命分子家属,不可以同情的。

我工作以后,有次偶尔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吴小弟的父亲平反了,老吴的弟弟一直写信上告,最近才查清楚,老吴根本就没有当过还乡团,更没有杀害过农会干部,是搞错了名字。不过他已经死在劳改队里。母亲二话没说就咒骂“四人帮”,我忍不住说她:那是五十年代的事情,还不存在“四人帮”呐。

然后我讥笑母亲,先说了一个我下乡时的故事:那天收工时分,生产队里的猪倌赶着一群猪回村,恰逢村里杀猪,惨叫声让那群猪个个惊恐万分,无论猪倌怎么鞭打都抵足不肯进村。直至那叫声消失了,这群猪才心安理得地回村。然后我说母亲:你们那一代人是不是也这样?母亲把我臭骂一顿,然后叹口气说,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母亲尽管积极了一生,却也没能逃脱挨整的命运。到退休之后,据说有一个文件,说的是当过什么级劳模的,可以享受增加退休金的待遇。她还真的去找过什么部门,人家答复她说她那些模范都是集体性质的,不是个人劳模,于是没有这份享受资格。那天我看见她默默地流泪,那份伤心决不是言语可以说明白的。

母亲原来是铁路小学的教师,后来因为幼儿教育缺乏师资,她响应党的号召,自动放弃公职办起幼儿园。只因当时幼儿教师的指标不够,不能转,于是她选择放弃公职。待到快熬得指标时,国家进入困难时期,还在动员精简回乡,指标自然又泡了汤。但母亲却毫无怨言,继续积极工作并不理会家里的事情。

到后来,父亲调往南宁,母亲便四处寻找工作。每当父亲叫她在家管好孩子,她便会与父亲争吵,大抵是反对剥夺她的工作权利之类。幸好没多久她的幼儿教育才干被军区发现,那里正缺此类人材,就进入军队职工行列,开办了那里急需的幼儿园。不过她不是党员,于是得调一个女性党员来当主任。无论她对那位主任不懂幼儿教育有多大看法,依然认定人家是党员,当主任是天经地义的。并一如往常继续积极工作着,只有每个星期六晚上才回家。

可父亲却随着铁路的延伸又调走了,他在争吵方面的能耐根本不是母亲的对手,只好领着我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去他工作的地方,也算减轻我的负担。母亲的积极还是有回报的,她总是这个那个积极份子或先进份子的获得者,后来也成了军区级活学活用毛著积极份子。军区也曾让她成为无产阶级的先进份子,无奈一外调,恰好父亲被人诬告的历史问题尚未了结,于是从此告吹。直至躺在病床上,还偶尔为自己今生没能入党而感叹亦嘘唏的。

她竟然如此执著地争取进步,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记得文革中,有次不知什么头面人物找她谈话,为的是我。那位将军告诉她什么我不清楚,但她来信叫我退出我的组织,那信中颇为自豪地宣布:我已经是排级干部,所以你必须执行中央关于干部子女不得参加群众组织的指示。希望见此信后立即行动,退出你所在的群众组织。

最后的结果不是我退出群众组织,而是她被清理出军队的外围组织,调到土产公司当售货员去了,卖烟叶、棉胎、麻绳之类的货物。自己的儿子都被教育成了现行反革命份子,无论怎么说,也没有资格教育无产阶级专政柱石们的后代的,何况他们都还是幼儿。而我的父亲也受到我的连累,批斗多次之后,贬到铁路小站去砸洋镐,却不料这一年多砸洋镐的生活,却治好了他多年不愈的“五十肩”。

刚被调进土产公司,母亲便心绪不宁。据说常跟父亲吵架,说父亲和我连累了她。父亲甚至告诉我,她还威胁要与我们划清界限,要与父亲离婚。那当然是过后许久的事了。我劝告父亲说,那不过是一种心理失衡后的异常反应,倘若不闹一场,我妈也许就神经失常了。不过父亲的耿耿于怀是永远也抹不平的,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告诫我妹妹:我死了以后就轮到你们受你妈的气了。

母亲的慈爱是天赋的,无论什么邪教缠身,它总有体现的时候。

刻骨铭心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我被关押在黑屋子里一年多以后,林彪事件发生,专案组终于开了点恩。1972年春节前,他们让我给家里写一封信,报告我的平安无事。我拒绝了。但春节后他们还是带来了家里送的一点钱和物品:腊肉、日用品之类。附带着还有母亲的一封信,免不了要我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之类话语。但其中叮嘱我保重身体,什么事情都想开一点的言语,令我一生中最深刻地体会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古训。

专案组让我写一封回信,特别交代得把收到的钱及物品列清楚。这份简短的文字是很难忘记的。描述完收到的东西以后,我默写了唐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然后接着写下去:什么天大地大之类都是假的,唯有爹亲娘亲才是真的。

直至今日,母亲也记得这封回信。她说那时看见简直吓坏了,你真是的,也太大胆了。

其二是:到1974年春节后,我终于不明不白被释放了,还同意我继续留一两个月治病。待得大概把病治得差不多时,他们又来催我下乡。所谓祸不单行吧,我却得了脉管炎。左腿一条红珊瑚般的线,从脚趾一直通到股沟,且每天变换一点位置。无论这条腿的什么部位轻轻一碰,都疼痛钻心。医院用过当时极其珍贵的日本进口红霉素也毫无疗效。外科主任是父母亲的老朋友,经过他请来最权威专家会诊,认定非截肢不可。

母亲急得快发疯,到处寻求医药。不知怎么打探到一位祖传治疗毒虫叮咬、无名肿毒的老太婆,也许有点办法。于是用破旧的自行车驮着我前往。给这位老太婆用自己调治的药膏一贴到股动脉处,居然就消肿褪红不疼不痒了。乃至于父亲那位当外科主任的老朋友也来询问究竟用了什么怪药。

但我记得的,是母亲当时那个形象。她那发自内心焦急万状的神态;探得消息后急忙回家告诉我时,那种欣喜兼着担忧的话语;摇摇晃晃驮着我骑车,还要不时回头问我颠着没有的担心;以及次日一早我醒来却发现母亲已经坐在我的床前。那条该死的红线没有了,腿也不疼了。母亲脸上涌出宽慰的微笑,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这滴泪珠一直流在我的心里。

当我敲打完这篇文字,已经到了我的生日。我已经55岁了,天亮以后我会到母亲的病床前,安慰她那不会久于人世的生命。我想问问母亲,55年前的今天,当您生下我的时候,是否整个心都充满了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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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贴跟从标题: 
愿你母亲早日康复!愿天下所有母亲健康长寿! lt 22:19:26 7/27/03 (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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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希望她少一点痛苦。 缺月 11:41:54 7/27/03 (1K) 
母亲总是伟大的,不是为她曾经做过些什么,而是为了她曾经生养了我们。
我的爸妈都没有当过右派,都一直是在拼命一样地为D工作。在我小的时候他们不让我和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一起玩,因为她的爸爸是右派。但是那个女孩一直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没有那么多的阶级斗争观念。

大了以后想,在别人当了右派的时候而我的父母没有当,他们当时都在党的系统工作。那么,他们都做过一些什么?我很怀疑,也对他们感到过深深的失望。直到他们老了,我们也在老去的时候,直到我从别的长辈口中听说那时候他们也有过自危,直到父亲在身患绝症的时候对我说“从开枪的那一刻起,我和这个D决裂了”的时候。我才理解了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过狂热的理想,有过对理想的追求,理想是无罪的,只要是出自内心的真诚。爸妈追求过理想,为理想付出过许多,但我想最难以忍受的莫过于理想破灭的痛苦。在我认识的老人中也有不少人至今都在相信年轻时的梦,我并不想责怪他们,人老了,就让他们对理想“从一而终”吧,不要让人人都去经受那种涅磐时的剧痛。

为了父亲的那句话,我拒绝了有关部门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要“按级别规格”覆盖在他身上的党旗,只把一条洁白的棉布单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我想让他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尊敬他们吧,他们的追求并没有错,错的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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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个时代母亲的标准形象! 由于 11:33:49 7/26/03 (762) 
不顾家是她们要达到进步的唯一手段,也是她们用泪水浇灌出的无奈,其实她们内心的痛苦又有谁知?现如今她们得到了的回报就是一身的病痛,有一次全家聚餐时,我那当年的先进分子婆婆津津乐道地给我们讲述她不惜用揭发别人成份的手段追求入党的,就在她兴奋讲述过后,本人还沉浸在回忆里时,我打断她问:“结果怎样,你达到了吗?”,她情绪一下就暗淡下来:“没,没入成。。。”,紧接着就愤怒地谴责别人背后算计她,给她下绊。我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那个过程不过是一场明争暗斗的把戏,什么理想什么主义都是粉饰这个过程的门面,我才不会消耗自己的热量参加这个鲨鱼聚会呢,我母亲最明智的地方是,虽然她也想让我们跟她一样积极进入那个过程,但我们会跟她辩论,阐述自己的思想,随后理直气壮地再加一句:“是你从小不让我们说谎话的,所以我们不说认识不到的话。”她就不再管我们了,所以她就没那么多的烦恼和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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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吃不到葡萄。人家是快吃到了。快(想)做奴才的比作了奴才的更凶。 3x 02:53:47 7/27/03 (50) 
你是吃了葡萄不吐葡萄皮。 由于 11:23:43 7/27/03 (无内容) 
唉,那个光辉历程的年代,毁坏了多少自然环境,扭曲了多少人性! 老三 03:44:11 7/26/03 (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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