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小传】之二:寒风冷雪艾拉山
作者: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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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小传】之二: 寒风冷雪艾拉山 (1) 电影《红高粱》里的"我爷爷"看青杀口什么都是红的。血红。 草原中的我看艾拉山什么都是白的,雪白。 翻过分场部前面的小山坡,对面就是爱拉山。爱拉山下有泉水涌出,汇成一条小河。这条河的河水随季节变化。春末夏初,积雪化后,河水流量大,便顺着地势分出几条河岔,分河岔和主河床相距不远。分分合合。深浅宽窄大体相似。秋末冬初,河水少,副河床干涸。主河床结冰,深冬时。河被大雪覆盖。地形越显复杂。艾拉河流域牧草丰富,对“逐水草而生的”牧群是很好的栖居地。夏初至秋末,这里水清草丰,牛羊成群,冬季风雪肆虐,鸟兽罕见。 早年间我曾写过一首小诗,无题寒风冷雪艾拉山绿草肥羊改腾泉道特花深别年少轻车熟路鬼门关 头一句是:寒风冷雪艾拉山。这种记忆的铬印。源由一次风雪夜艾拉山迷路造成的。 到草原第二年的冬季,初冬,大部分畜群开始向冬营地转移。还有二三家没有走,我当时在分场部和一个蒙古族小孩一起喂养不能走场的牲畜。简称:养老弱畜,记得好像总场下来个什么指示,有关生产,要马上转达给牧民,当时分场只有我和那个蒙古族小孩儿,只好我来完成这件差事了。 这差事也很简单,有张蒙文文件,只要交给附近的任何一家牧民,让他们相互传阅就可以了。 离分场部最近的是艾拉山没走的几家牧民。 路不远,翻过分场总正南方的小山坡,走上四五里就到了。全程骑马三四个小时完全可以往返一趟。 那天下午走时天很阴沉,偶尔飘落几片雪花。上山坡一半的时候,雪片开始频频飘落了。 一过山梁,雪越下越大,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想,这样的雪不知会下多久,一旦起风就麻烦了,不如返回去,明天再说。又一想,这里的地形太熟悉了,只要过了下面的那片河滩地,顺山坡快马奔跑,用不了十几分钟就有蒙古包了。 跑下山坡后,起风了,开始,风还不大,艾拉山的大概轮廓还能看到。我进入了河滩地后,以艾拉山为准,找好方向,往正南方向走下去,前面有三条并排着的小河床。我只要走过这三条小河床,再往前走二十来米,就会走出河滩地,然后侧风向偏东方向跑上十来分钟,就会望见蒙古包,即使风雪加大,视线再不好,也会有狗叫吧。 我伏在马上,集中精神注意着下面去,风雪也在加速。真正的草原人畜杀手“白毛风”形成了,风雪弥漫、六七级的冷风裹挟着半空落下的新雪和地面的旧雪在飞舞。白毛风打在身,发出啪啦地响声。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混沌,河滩地面高底不平,马走得很艰难。我不得不下来牵着马走,还好,比较顺利地走到第一道河床边,我拉着马小心翼翼在冰雪上走过去。 “再走十多米应该出现第二条……” 果然,走了二十来步,出现了第二道。这条河床壁较高,但河床面却很窄,我跳过去后,往过拉马,马有些踟躇,最终还是过去了/ 此时此刻白毛风更加猛烈。吹得人马站立不稳了。但我坚持着往前走,第三道河床出现了。这是爱拉河的主河道。河床平缓,有七八米宽。河水结成坚实的冰,冰上是雪。草原的马最怕这样的冰雪河面,草原马的马蹄不钉掌。踏在冰面上打滑,又加上今天的风雪天,七八米的冰河面,人马吃尽苦头。不过。还是过来了,过河后,我牵马步行了三四十步的样子,感觉脚下雪地起了变化,很平整,也就是说,我已经走出了河滩地。我顺风坐在雪地上,风雪在呼啸,马弓背低头站在我身后,一副沮丧的样子。马通人性,出行遇到这样的天,它也一筹莫展。我掏出支烟,点燃。无论多大风雪,点烟的本领是无可比拟的,草原上会抽烟的知青大多如此。只吸了两三口,我便把烟掐灭了。这样的天气抽烟也没有快感,我站起来,凭感觉和风向定好方向,骑马上路了,,,,,, 侧风行走,虽然比逆风要好许多,但风雪太大,有一种虽时被风雪掀翻的感觉。 “再走上十几分钟,就会有蒙古包了……”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马好像走在高低不平的河滩地上?果不其然,前面出现了一条河,马自动地停下了,我从马上下来。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的这条河, “怎么会出现第四条河床?”我有点懵了。
白毛风把草原搅得天昏地暗,能见度不到半米,失去了辨别方向的参照物,现在唯一可分辨的是风向。冬季的暴风是从西北方向刮向东南方的,如果我正顺风站,我的左侧应是东北方,右侧应是西南方。我一直是半侧半顺风的走,说明我一直是朝东走,大方向没有错,这个意外出现的河床,也许是一块干涸的小水塘,因为看不到长度。我只能这样判断。 我决定过去,过去后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前面不会有河床再出现,那么,说明我的大方向是没错儿的。如果又出现一道河床,说明我在往回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去,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了。这样想着,牵着马走过冰面。谁成想过去冰面后,没走上几步,还没有来得及上马,又被一条河床挡住了。 这么说,我真是在往回走,好吧,回去。我毅然决定。 在风雪中我摸索着过了第五条河床,第六条河床。我向前走了四五十步,没有发现再有河床出现,此时,天完全黑下来。风雪越来越大,大到站立不稳,步行每一步后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的地步。 而此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面前第七次出现了河床。 我顿时不知所措。方向感完全没有了。我只能站在风雪中,风雪在我身边旋转。整个草原在我身边旋转。整个宇宙在我身边旋转。 踌躇间,我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老马识途,虽然我骑的这马算不上老,总算是个中年吧,也许它能够把我带出这困境。我上得马来。把缰绳放松,任由马行了。 我骑在马上,马驮着我在风雪中艰难地走着。我不去约束它了,不管是快或慢,也不管是顺风,逆风,还是侧风…… 走了多长时间,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 马在不停的走着,走在风雪交加的夜里,走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上,天,地,时空,浑然一色。 马似乎是不紧不慢的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我却在一点点的失去信心。 这马要把我驮向哪里?我忽然想起“老马识途”是汉族的成语,指的是圈养的马,而草原上的马恋马群。 失去了方向感,失去判断能力。最终又失去了对骑马的方向识别能力的认同。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欲望。我勒住马,不能再走了。我下马,站立在风雪中,我做了一个十分不情愿的决定:就在原地等待风雪停住,等待天亮。 这个决定意味着我要在这风雪之夜,饥饥肠辘辘地煎熬十个小时,意味着我的生命随时可能被狂风暴雪这夜的寒冷吞噬。 暴风雪之夜是可怕的。漫长而可怕。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温,一点点消耗着生命的资源。冰冷的风雪,从一切可能的缝隙里钻进你的衣服内,夺走生命的热量。脚下的毡靴似乎也在被风雪吹透。靴筒内温度在下降。脚尖发凉发麻…… 时间慢得难以想像,像是故意在同我作对,感觉应该过了一个小时了,实际上只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办法,这样站着或是坐着,即使是不停的活动。也很难度过这十个小时。必须想一个好的办法,减少体能的消耗。保持头脑的清醒。现在最可怕的是绝望与慌乱。这种环境下,不要有任何奢望。奢望极容易产生幻觉。幻觉只能导致毁灭。坚强的意志是必要的,还要有好的方法。好在我穿着蒙古族冬装:得勒(蒙古族皮袍)皮裤,毡靴,好在我已经在草原生活了一年多。多少有了一点儿草原生活的经验。 我把马鞍解下来。用马绊绊好,使它不至于走太远。,把马缰绳缠在马脖子上,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让它去休息吃草。 我把马鞍下的两块毡垫对接着铺在雪地上,马鞍放在毡垫的一头,毡垫可以不使我直接躺在雪地上。无论形状和高矮。马鞍是很不错的枕头。 我解开皮袍外面的腰带,把双手从袍袖里退出来,双手在皮袍里面把皮袍的大襟拉紧。然后脸朝下卧在马鞍的毡垫上,慢慢地在皮袍里转身,保持着压在下面的衣襟不跟着转上来,真到我全身翻转到仰面躺着的姿势。接下来。我坐起来,把毡鞭脱下来,把脚尽力缩进皮裤腿里,我把裤腿脚折起重新塞进毡靴筒里,这样风就不会从毡靴筒吹进皮裤里面。我尽量把皮袍的下襟往下拉,直到把毡靴筒盖住。最后,用腰带把下襟绑紧。然后,躺下,把上身缩进皮袍里,帽子也盖在皮袍的领口上。 现在我完全钻进了一个很严实的皮口袋里,外面风雪依旧在肆虐,我钻在里面有些透不过气儿,便把领口处扒开一条缝。一股冷风吹进来,我只好又把缝儿合上。 我现在很想赶快睡去,并不是因为困乏,是希望通过昏睡打发掉这漫长的寂寞。使体内的热量能够维持到明天天亮。 我开始数数。希望用这原始的方法使自己入睡:一二三四五…… 但愿这一夜我体内的热量不至被寒冷全部吞噬。但愿明天清晨我能醒来……
不知道反复过多少次,保持头脑清醒地数,数到上千也没有睡意,半模糊状态地去数,很快地转入另一个思路上去。 头脑越清醒,时间越漫长。在冰天雪地里,在刺骨的寒风中仅用体温保持皮袍里的温度越来越困难。冷风从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里吹入,我慢慢用手脚把进风的地方堵住,新的缝隙又会出现。 我缩在皮袍里面,那些平时听过的在风雪中迷路导致死亡的故事不停地出现在脑海,开始是一幅幅画面,后来变成雕塑。 深夜,风好像小了一些,我再次从皮袍的领口处钻出来,呵气在领口处和帽子处结成冰,粘在我的脸上。冰凉。外面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不过风的确是小了很多,我又把头钻进皮袍,视线开始模湖。有点困意了,我希望能睡一会儿。 时睡时醒的,皮袍里越来越冷,我坚持着,因为有时候能睡上一会儿,所以时间过得快了一些。我最后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感觉双腿陷在冰窑里一样,我动了动,还好,没有僵硬,我慢慢地活动着双腿。把一条腿从皮裤筒抽出来,放入另一个裤筒,两条腿相互摩擦,过了一阵后,双腿不那么冷了。 思想没有停顿。如果不是幻觉。 在个瞬间领会到卖火柴的小姑娘处境的悲惨和梦幻的凄美。 想到了被德兵押解的丹娘穿着单薄的内衣,赤脚在雪地中行走的场境,还有那首不朽的诗——“那是用青铜铸造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越冷越想与冷相关的事情,头脑里重复着各种冰雪的画面。 我缩成一团。这是人抵抗寒冷的本能作法。 知道寒冷,就意味着正常。 有这样的传说:有一种人在风雪中被冻死前会感到浑身燥热。那种热是从体内散出。像是在火中烧烤。然后。他会情不自禁地脱掉衣服赤裸着冻死在雪地里…… 实在是无事可作,又睡不着,思想停顿不下来。开始研究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常现象。 也许是想累了的原故吧,睡着了。 过了多久?被冻醒了。我探出头,风停了,还有一个意外是,天破晓。 而且马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 终于熬过来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衣帽。在系皮袍腰带时,我打量着周围。蒙蒙胧胧的艾拉山,隐隐的艾拉河。昨天晚间,我确实是返回来了,我抱起马鞍,向骑马走去,一夜的风雪,马也变得很老实了,呆站在那里,我往它背上放鞍子时,它动也不动。平常要么往前窜,要么转圈躲闪。 黎明的寒冷,那种冷,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到的。 手冻得没有了一点握力。佝偻得像鸡爪。系马鞍肚带时,我不得不用嘴叼着马鞍皮带拉紧。给马带咬铁,解马绊等动作平常一二分钟就完成了。现在要六七分钟。 我备好马,口里叼着马缰绳。双手交叉着插进袖口取暖时,盘算着继续去牧民家还是返回分场部。 东方白,清晨的灰白色。整个草原都是灰白色。最清冷的色彩。 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在离我不到二百来米的地方,有一座蒙古包。 我开始还以为是幻觉,当确认没有错误后,我急忙牵马向蒙古包走去,之所以没有骑马,我想走一走身上会暖和一些。其实不然,几乎凉透的身体,没有足够的热量供肢体运动。运动是要消耗人体能量的。走了几十步,我没有力量再往前走了。便爬上马。那次真不是“翻身上马”还是“爬”到马背去的。 对于蒙古包的主人来说,他们不会想到一夜暴风雪后,天刚发白,还没有大亮就会有客人到来。 这家的狗也无精打采的,低吠了两声,依旧趴着没有动。 我非常缓慢和笨拙地下马,拴马,拉开蒙古包的门。 蒙古包的主人嘎拉僧一家人还在睡觉,听到我进去,才起身。 我进门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双手放在火炉上烤火。实际上那炉火早就熄灭了。 我几乎是抱着那个没有热气的火炉,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嘎勒图勒那,嘎勒图勒那……(生火呀,生火呀) 很快的,嘎拉僧的夫人把火生着,炉中的火发出红光,散发着热浪扑向我的脸,我让炉火炽烤着…… 我断断续续地讲着夜里发生的事情,嘎拉僧两口子不时发出惊叹和同情。 一个小时后,喝过热茶,我完全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身上也热乎乎的。 我向嘎拉僧要了点马料,端到马的嘴边。马贪婪地吃起来。我看着它。想:昨天它正是驮着我往这个方向走的,假若我任由它走下去…… 呵呵,历史没有假若。 正是因为没有假若,我才能切身体会到风雪的威力和火的价值。才有了这次肉体的磨练和精神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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