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十章 草原文化习俗(上)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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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第十章 草原文化习俗 (作者按:《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是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按语则是我加的。 我们初到草原,文革运动正方兴未艾,几乎一切传统习俗都被当做“四旧”破除掉了。牧民的宗教信仰、草原的婚俗等等自然也在破除的范围内。蒙古人信仰藏传佛教,那时喇嘛都已被迫还俗,上层喇嘛还被当做阶级敌人批斗,与牧主、富牧同等对待。彼时的婚礼也相当简单,结婚登记后,男方骑马把女方接到家里就算完婚,有的穿件新衣服,有的连这也省略掉了……但蒙族妇女在生孩子前后是没有休产假一说的,生孩子前一直干活儿,生完之后立即投入劳动,这我也是亲眼见过的。 改革开放后,听说草原的某些文化习俗逐渐得到了恢复。我1972年即离开草原,当时运动远未结束。因此,真正的草原文化习俗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 听着兴国在电话里对我侃侃而谈,感觉十分新鲜,想来读者也会对这些感兴趣吧?)
牧场附近只有乌拉盖地区有一所喇嘛庙,但在文革中被拆毁了,盖庙的木料随即被当作浮财分给当地牧民(那个年月木料可是紧缺物资)。 那儿的牧民当年已在公社附近搭起了“嘣布克”,我们牧场那时还不够普及,他们则每家每户都有,甚至有的还砌着小院墙。 分到木料后,牧民把木料都拉到“嘣布克”旁,或横在小院儿里,用布苫好。总之,都小心地保存了起来,几乎没一家使用这些木料,他们认为,庙里的东西是绝不能随便用的。 “嘣布克”蒙语的意思是“球”,指一种圆形简易房,属于牧民自己搭盖,最多一米五高,在里头一般不能站立,只可弯腰挪动。这种房子没有椽子,最多需用几根木头搭个架子,铺上荆条编的笆,上面糊上泥就行了。我们刚去时,“嘣布克”在我们牧场附近只有一小片儿,为存放暂时不用的东西。从有了定居点儿后,有钱的牧民才进一步对这些“嘣布克”进行改造,他们陆续盖起了形态各异的房子,有尖顶的,有圆顶的,有丁字型,有L型……随心所欲,五花八门。 到改革开放初期,原来庙里的喇嘛开始挑头儿,要求重建乌拉盖庙。不久,牧民陆续把当初庙里的木头基本都还了回来,一大帮人还开始捐钱、献物,准备重修庙宇,很是隆重。 以后,庙又重新耸立起来。见过旧乌拉盖庙的老人儿都清楚,重修的庙宇,房梁、房柁等用的都是当初的旧木料,是牧民如数归还的。虽然已经十多年停止了烧香崇拜,看来他们心中都有佛爷的位置,不敢轻慢。 当地人节奏慢,倡议修庙是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新庙才算基本落成。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该庙宇仍在不断扩建之中。我几乎每次回草原,都能看到它又有新的改变。 乌拉盖庙原先只有一座房子,几年后,一座后殿落成了,是供大喇嘛休息的。后来,东西厢房又建了起来,据说是供小喇嘛做法事用的。2006年我回去,发现新建了转经轮;第二年添了一座白塔;2009年回去,庙的外墙又刷过一遍新漆,太阳下相当耀眼…… 望着那重新修饰过的庙廊,我不由回忆起1968年重新划阶级时抄家的情景……我们大队的知青基本属于非激进派,所以大部分没有参加抄家的行动,我当然也没参加。但被抄的物品送往队部时,我去参观过。除财物外,都是一包儿一包儿的经文;大小不等的唐卡,有大镜框那么大的,也有小纸片儿那么小的;各种铜制法器摆了一堆,已经被氧化了,锈迹斑斑,有小佛像、盆、钵……这些东西后来的去向我就不清楚了。 1978年后,这些东西却逐渐冒了出来。刚开始是在有喇嘛的人家,后来几乎是家家户户,陆续把藏传佛教领袖的照片摆放了出来。大都是黑白的历史老照片,很年轻的模样,还有合影的……这些旧物件儿竟然被牧民一直偷偷保存当年。刚开始,派出所见外逃活佛的照片居然也被摆了出来,曾经对他们说过不能摆,可牧民当做耳旁风照旧放在原处,派出所也没认真管,就这么一直摆到了现如今。 蒙古包儿里,活佛的照片都放在箱子上,有三寸的,也有四五寸的,贴在小镜框里,再用个方型玻璃罩,玻璃镜框被扣在里头,前面放着数量不等的黄铜贡灯,用黄油(牛奶里提炼出来的)做燃料,平常日子不点,有正经事儿才点着。前头还放个五公分左右直径的黄铜小盆儿,里头装着水。少数人家也有加放苹果、橘子、炸果子等吃食的。我这才知道,“破四旧”时,那些没被抄家的户,大多都把照片小心收藏了起来。 不少地方转经筒和经幡也都挂了出来。有的牧民还在自家的“嘣布克”上挑出一面旗子,根据不同的宗教日期选择不同的颜色,大约有红蓝黄白等几种;还从“嘣布克”的顶子上拉下一条绳子,用木楔子砸进地里,绳子上挂着好些各色布条儿,有的裁成三角形,有的是方形或梯形的。虽然我娶了个蒙古老婆,蒙语也说得相当不错,宗教方面的语言却相当外行,那些布条儿该怎么排列与结合,我一直没搞明白,他们说的我也基本听不懂。还有,牧民家地上铺的毡垫、哈纳上挂的装饰毯,上头的绣花与绘画图案大多与宗教有关联。像逆时针走向的万字图案,还有方形互相套叠的寿字变形,叫做长寿线的(蒙语叫“乌力吉沃德思”),几乎出现在牧民家里所有的毡垫上。
我参加过不少牧民的婚礼,当然见识过当地的婚俗仪式。 我在的那些年,当地人虽有婚前性行为,一般只发生在同辈之间,与小辈儿有这种关系一般不被认可,当然也不在禁止之列。姑娘婚前生的小孩儿,他们也当作自家的小子、闺女,不会歧视。但当地人还是非常重视婚姻的,他们有一定的家族圈子,家族圈子内还有自己的核心成员,联姻一般在大的家族圈子内进行,外来的东北蒙族往往不能进入这个圈子,充其量只能捡剩儿,捡那些被家族边缘化的成员。没有什么硬性规定,只是一种长年形成的默契。这种默契在文革中曾被阶级斗争打乱,相当一段时间内结婚找对象也讲起了出身。然而,文革一结束,很快又恢复到常态。 结婚首先要确定婚礼场地。至于搭几顶蒙古包,则由老家儿的富裕程度决定了。但最少需要三顶:一顶给新人,一顶给老家儿,另一顶专为待客用。新包儿一般只准备一顶,制作时间往往需要半年。蒙古包儿顶部的陶那部分请木匠师傅做,起到围墙作用围毡子的哈那一般也由木匠做,而连接陶那和哈那的乌尼杆则往往是牧民自己做。无论做乌尼杆还是哈那,首先要准备合适的木料,削皮后晾到半干,在温湿的牛、羊或马粪中焐到有了弹性,再放到蒙语叫“加罗勒”的孔中(在车轴中间凿的一个方形孔)矫正,拿一根比它粗的棍子别住较细的木杆儿挤压,将弯曲的地方校直,乌尼杆还要压到略带弧形,杆儿的数量则由陶那即包儿的大小决定。 另一项大工程是为新娘做嫁衣,家境富裕的,会做很多身儿,可起码要备冬、夏、春秋三身儿。因为全需手工缝制,也得在结婚半年前开始准备。冬装蒙语叫得勒,夹袍是角布恰,单衣称特力克,都需镶边儿绗缝,要好几个女人同时围做不少天。镶边儿都是好几道,用彩色织锦缎,最少滚一道宽边儿、两道窄边儿;除了单袍,整个袍子都要一针一线地绗。有时两个女人脸对脸,你的针穿过去,我的线飞过来,犹如舞姿,很有看头儿。 当地人绝大多数信藏传佛教,结婚是人生大事儿,当然要向喇嘛讨问示下:如何选定黄道吉日,场地怎么布置,蒙古包儿的朝向,扎包儿的正确位置……无不关系到风水与时运,决计马虎不得的。 文革中,喇嘛被迫还俗,只能住在亲友家中,甚至屡次挨斗。但积极批斗的一般是外来户与当地没威信的,这些人说话没斤两,被大多数瞧不起。私底下,当地人对喇嘛的虔信并没间断过,遇事儿往往偷着去问,我们这些知青一般不知情而已。 时局宽松后,牧民家逐渐恢复了神龛,供起了佛像,原先挂毛泽东像片的地方换成了西藏活佛的照片与唐卡。那时,当地喇嘛大多活着,可以公开活动后,你只要看见门前挂小旗儿,那准是喇嘛聚在一处的地方。黄道吉日门前插黄旗,红煞日插红旗。后来,才由牧民主动集资,在乌拉盖庙的旧址重新建起了寺庙。 如何办喜事儿虽然离不开喇嘛,可喇嘛只打禅语,让你自己去理解。我曾在场听过一回。喇嘛拿出一本类似黄历的本子,上面写着蒙语,翻看后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说扎包儿不可选山头儿,接新娘的车该从哪个方向离开,从哪个方向回来……至于包儿该扎哪儿,说得比较含糊,连当地人都发生了歧见,我这外来户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家主儿找来几个亲戚商量:竟然扎山头儿不行,就扎半山腰儿吧! 婚礼的头天,人们就逐渐向扎包儿的地方集中,至亲早就到了,其他亲友迟些,太阳落山前,已聚集成五颜六色的一大片,人叫马嘶,热闹非凡。 改革开放后,由于汽车逐渐代替了坐骑,遂变为人声喧哗,发动机唱歌不断,那情景更为壮观。细细看去,个个兴奋异常,脸色红润发光,一水儿新衣新帽。 青年男女更见艳丽,穿着如同盛大节日,除了来为一对新人祝福,借此谈情说爱也是重要目的。举办婚礼的地方蒙语叫“夹特盖嘎吉勒”,汉话的意思就是“开放的地方”。所谓开放,就是别人都能看见,没有隐私可讲;当然,也是一个提供敞开交流、任其交友的地方。当天逐渐黑下来时,聊了大半天的老人们都到包儿里去休息了,年轻人却格外精神抖擞起来,一对儿对儿跑到远处敖包相会去了。 直到凌晨前,大家重又聚在一处,出发去接新娘。传统是骑马接,后来牧民家大多有了摩托,接着又有了汽车……于是,接新娘子改为摩托、吉普车,富裕人家甚至用小轿车。 接新娘的队伍是一帮人,接新人的车或马冲在最前头,后面的人叫喊着,伴随着马嘶车鸣好不热闹,甚至乱成一团。乱归乱,大方向错不得,必须随着喇嘛的指点走。 天还未亮,队伍已来到新娘家附近,整个队伍在离包儿100米左右正前方骤然停住,这停的方位与距离同样大有讲究。 此时,新郎和一位陪同从队伍中走出来,他们要去请新娘了。与许多地方的风俗一样,新娘不那么容易被请出来,两人只好拣好听的说,包括大唱赞美诗。可惜我不能完全听懂,只觉得合辙压韵,悦耳动听。内容无怪乎新郎今后该怎么办,如何孝敬丈人、丈母娘之类……唱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出来传话,说同意新郎过去。一帮人便跟着往前,随新郎进入包儿内。大家开始入坐,长辈与贵宾坐北边,一般来宾分坐两旁,娘家挑了几位能说会道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端出酒与吃食,宴会随之开始。 我记得第一次参加这种婚礼,女方家准备的是50斤一桶的散装白酒,还有瓶子被捆成一捆捆的白酒,红酒也不少,我估摸足有300斤,心想:“好家伙,300斤酒,喝得了吗?”没想到,就着手扒肉,那晚竟喝得干干净净。那真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有成吉思汉弯弓射大雕的英雄豪气啊! 伴着肉食,还有脸盆和盘子盛着的其它吃食,最下面放着油炸果子,再上头是奶豆腐、水果糖、方糖与月饼,最上一层是奶皮子,管够吃。那位陪同新郎说唱的,此刻坐在包儿的西侧,只要稍有冷场,他立刻停下吃喝,开始嘴里念念有词,说些吉利话儿热闹场子。 吃喝尚未尽兴,东方已露出曙光,新人该上路了。众人放下碗,簇拥着新人上车(马),老丈人和丈母娘也被接上另一辆车(或骑马),队伍不再讲究先后,立刻成为一场比赛,只见一大片坐骑(或车)撩起阵阵烟尘,你追我赶,往前冲刺。估计新郎家快到了,一伙比赛的主儿才突然刹住,让新人的车(马)在前,按喇嘛指定的方向往新郎家去。 快到举行婚礼的蒙古包儿时,客人的车(马)在距离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新人的车(马)已经停在包儿附近,新娘却赖在上面不下来,需要新郎三催四请,在车前又说又唱好一阵子,若是新郎这方面的才能不济,那位善说唱的当然还要代劳。直到把新娘请动了,搀扶下来,一对新人这才走到新包儿跟前。这时,家族中德高望重者,即首领或最有权威的人,嘴里念叨着欢迎的词儿,同时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煮熟的羊尾巴和切肉的刀,一个妇女跟着,手里拿着口袋,里头装着盐。新人在尾巴上切一道口儿,抓一把盐撒上;也有切下一小片儿,蘸着盐吃下去的。这是新娘正式加入该家族的一种仪式。 羊肉与盐是几千年来牧区最重视的东西,用它们作为仪式的代表物相当合理。 接着,重要的客人进到包儿内,按规矩坐好;其他来宾则到别的包儿去,大家落坐后,就开始喝第一轮酒。当然,其他包儿的可以到主宾包儿来敬酒。但有一条规矩,女宾始终不能进主宾包儿。主宾包儿里,除了新娘,就只有负责敬酒的女人,大多数都是男人。 那些女人们此时倒也自在,边吃边喝边聊,只在需要时动手帮忙,比在家里清闲得多。如果来的客人太多,而几个包儿容不下,那客人们就轮拨儿进包儿,像饭店翻台子,有时甚至能翻三拨儿。当然,长辈儿是不轮拨儿的。 主宾包儿内,那位善说唱的又开始说吉利话儿了。这轮酒喝完,说唱者开始郑重其事念出一长串名字,后面是谁谁给了新人多少只羊,是羯子还是母羊……清单相当详细,包括是牛还是马或羊,头数,颜色,岁口儿多大……顺序是先念家里给的,再说亲戚,最后是朋友与随份子的。 第一次见识唱清单,我颇有感慨:不像我们内地人的习惯,送礼藏着掖着,就怕攀比;他们朗朗读来,韵味儿十足,充分体现出这个民族的真诚与坦率。念的过程中,还不时有递条子、耳语的,这些人的礼物是说唱者事先不知道的,需要给予补充。来人基本都有见面礼儿,起码送一块料子,一件衬衫,上面放一个画着龙凤的小碗儿,填满水果糖,最上头再放块月饼。礼物用巴登(包袱皮儿)包着,上头有缀线,可以捆扎,讲究的巴登上还有绣花。来人送礼,有个女人在旁记账;人离开时,便能得到一份价值差不多的回礼。当然,地位高或受尊重的,得到回敬的礼物会相对贵重;而不受欢迎的人就有点儿惨,得到的比他送的价值略低。看来这位被选出来的女人必定相当精明,心里的账本子记得一清二楚。 大声宣布完礼单,又继续喝酒。不能干喝,除了手扒肉,有的家还上饺子,蒙古话叫“扁食”。边吃边喝中,首先是家里的老人说话,然后说唱者又开始念新人应当遵守的规矩,一直不停嘴儿。我真奇怪,怎么就没重样儿的?或许是听得多了,只有长辈儿正襟危坐,其他人则开始扎堆儿聊天,而新郎新娘开始挨个儿敬酒。 从天亮直喝到下午,常见到醉鬼歪歪斜斜走出来,往往会惹出不少乐子,甚至小乱子,这是婚俗允许的正常现象,还可作为以后牧人们的谈资笑料。 酒喝到这个地步,老丈人和丈母娘也该起身回家了。女方送女儿,也要这样喝上一整天,也有念礼单等诸项仪式,只不过提前一天举行。因此,女方家最是辛苦,需要彻夜不眠。 他们走时要骑马,一直奔出二三百米远,新郎官要骑马去追,还需手捧一份礼物。新郎追上后下马,丈母娘成心再往前跑,也有心疼女婿的,仅仅象征地往前再走几步。女婿过来把礼物递给她,她将礼物拴在腰上后才与老丈人双双离去。 客人们愿意过夜的留下,不愿意的此时也就离开。热闹的婚礼到此就结束了。
我们队牧民巴图曾是著名的摔跤手,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东乌旗那达慕大会上甚至得过第二,当年的剽悍神勇可以想见。 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二十多年后的八十年代中期,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在牧区,人过四十五,就得称为“郭和稀结”,意思就是年纪大了,因为活过六十岁的牧民并不多。 果然,没过多久,他的身体便一路往下出溜。几年后,连到蒙古包外大小便都要家人背着去了,眼睛也逐渐失明。每次我去看他,他总对我念叨,该死了,该死了,命到这儿了,可老天爷不让我死,怎么办呢?说完了,他往往摊开双手,嘿嘿一笑。 眼见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刚开始,他还能拿刀切肉,把肉放在热茶里泡泡吃;后来就得把肉切碎了,吃力地咀嚼;再往后,他连肉末也咽不进去了…… 他去世的前两天,我曾去探望他。明显能看出来,死神已经在围着他打转,他脸色发青、浮肿,可神志还很清醒。那时,他已完全失明,只有耳朵还行。听到我的声音,他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挺高兴地哑着嗓子不停跟我说话,向我诉说他的病情,声音虽然断断续续,语调却相当平和、轻松,根本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而是在讲一个第三者的事情。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现在,我的骨头都黑啦!只能喝汤,连肉末都吃不了了,“闹海一嘛”(跟狗一样)……说到这里,他居然又嘿嘿笑起来。这一笑显然弄疼了自己,他的嘴角不由哆嗦起来,全身也似乎抽紧了。 他得的是骨癌,全身已经多处骨折,你想想,能不疼吗! 当时,卫生所和赤脚医生已经不给他瞧病了,只有一个蒙医不时去到他家,给他些止痛草药。我估计是鸦片一类。草原上常能看到野生罂粟,鸦片这类草药比较好制作。 看着巴图面对剧烈痛苦的微笑,我却实在笑不出来。但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将痛苦化解成幽默的超常毅力,特别是面对死亡的勇气。说实话,我怕死。面对死亡我没有勇气如此潇洒地谈论自己的生死。 从来到牧区我就发现,蒙古人对生死看得极淡,用文邹邹的词儿形容就是面对死亡的宁静、豁达与平常心。刚开始我不理解,时间长了,才逐渐体会到,这跟他们的信仰大有关系。蒙古人笃信藏传佛教,他们相信灵魂不死与来世,所以一般都能坦然面对死亡。 当地土生土长牧民的安葬方式也与内地大有区别,但和藏族的天葬不同,一般称为野葬。人去世后,把衣服脱光了,如果是女人,由家里的女性亲属把她梳的辫子解散,装进一个两三米长的白布口袋内。这也是有讲究的。我问过大喇嘛野登扎布,他告诉我,人怎么来也该怎么去。人出生时光着身子来到世上,走的时候也要光着离开;蒙古女人虽然从小到大都梳辫子,可她们生下来时也是不梳的,因此要把辫子解开……他还说,白布口袋不能扎口儿,只能挽起来。若是把口扎上,灵魂没有了出口,就走不了了…… 在牧区多年,我也曾亲眼见过几次野葬,甚至在野外撞见过死尸。 人去世后,是不能从蒙古包的门抬出去的。收拾妥当,要叫几个男性来,把包儿西边的毡子掀起来,露出哈那,找来结实的木棍子当杠子,从哈那之间穿过去,五六个人同时使劲儿,把蒙古包抬起来,一定要一块儿发力,才能抬稳了,要不蒙古包就得散架。将包儿往东平行移动几米,这样尸身就暴露在了户外。这时,把尸体抬起来,放在车上。一般用马车,少数也有用牛车的。赶车人必须是长子,如果没有儿子,就用家里的男性亲属,从下一辈儿找,排序当然是从大的找。 白布袋子放置在车上,当然不捆扎。而死者在车上的摆放位置也有讲究。拉病人看医生,头是放在车前边的;人死了,头就要冲后,不可冲前。 我们牧场有两块地方是专门用来野葬的,一块儿在新场部的正北方向,四连、五连的人一般抛在那里;旧场部东南还有一块儿地,专属六连。当然,在兵团接管前,各大队都有自己的蒙古名儿,我们老习惯还是那样叫,这里为省事儿,就用番号代替。 虽说有比较固定的野葬地点,因为宗教信仰的缘故,事先也还要向喇嘛讨教,喇嘛要看天念经,决定灵魂该从哪个方向绕一圈儿,才能更有利于死者的超度。 赶车人刚离开死者的蒙古包时,都是按喇嘛所指的方位慢慢前行,到达目的地后,才挥鞭赶马(或牛)。草原上起伏不平,这一颠簸,死人自然很快就出溜下去。这时,赶车人一定不可以回头看。 我这人历来好奇,曾经为此特意问过野登扎布:要是回头看了会怎么样?大喇嘛神情立刻变得异常严肃,他说:那就成了你的梦靥之地,以后路过那里就会出事儿,倒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似乎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将亲人丢弃在野地后,一个月内,家里人要去看一次,看亲人的尸身是否被野兽或鹰鹫吃掉,如果没被吃,七七四十九天内还要去探看一次。据他们说,很快被禽兽吃掉的人“赛赛地”(好),而四十九天都没被吃掉的“莫莫地”(坏),这个人生前一定是做了坏事儿。 我想不通,人的身体为啥要丢给禽兽吃呢?为此,我又去向大喇嘛讨教。他说,蒙古人从小吃肉长大,吃肉就该还肉;你们是吃粮食长大的,因此要将身体还给土地。我爱与他抬杠,遂问:吃肉还肉,到底是还给谁啊?那时正是文革期间,大喇嘛已经被迫还俗。他没有回答我的好奇,只是一笑。 说起来,我还真见过没被禽兽吃干净的尸体。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在放羊。我清楚的记得是四月初,雪刚化,青草还没有发芽,草原上逐渐露出黄黑斑驳的颜色,黄是上一年枯黄的野草,黑是滋养草原的土地。 那天正好轮到我休息,我的兴奋点在机器,利用休息时间,我又一次去野地拆卸前苏联留在草原的发动机。正聚精会神拆着,忽然听到了老鹰的呱噪声,我抬头往东南方向仔细看,是两只老鹰在争抢食物,似乎围着一副骨头架子正掐架呢。草原上死羊、死牛不少,甚至连死骆驼也有,我没当回事儿,更想不到那是人的遗骸。 我是背着一杆枪去的。我一直对打猎特别感兴趣,老鹰自然激起了我打猎的欲望。我迅速摘下枪,开始匍匐前进。距离一百多米的时候我开了枪,一只老鹰应声倒地,接着却扑棱着翅膀摇晃着飞起来,向相反的方向逃窜。我提了着枪,飞跑着去追那只受伤的老鹰。它已经飞得相当吃力,没有了速度。我知道它肯定飞不远,准定是我口中的食物了。距离那只老鹰越来越近了,连它每只翅膀大约有七八十公分长都瞧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我路过了那副骨架子。我发现那是人的,而且是个女人的。她已经被从白布袋子里拖了出来,脸像发面馒头一样,皮肤是古铜色的,身体被啃得乱七八糟,胸叉子在另一边,肠子拖了有七八米长……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瘆人的场面,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鹰也顾不得追了,愣在当场足足有七八分钟,腿都似乎不听招呼了,可越害怕越忍不住去看……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女人,只能分辨出是个年轻女人。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住处,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四连的女人。牧民都门儿清。我们的邻居扎那问我,你瞅见了?然后就捂着嘴乐。我吓成了那样,他居然还乐? 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四连波音那的老婆。 跟牧区一般女人相同,她负责家里的羊群下夜。那天晚上,羊群忽然开始骚动,但没炸窝,波音那知道可能是牛钻进羊群来捣蛋,便叫老婆起来看看。他老婆当时说有点儿不舒服,他也没当回事儿。老婆出去回来接着躺下,牛又一次来搅乱,他又让老婆起来。一连叫过几声,老婆却毫无动静。他点上灯,一看老婆的脸色不对,赶紧备马去场部请赤脚医生。等医生和他赶回来,老婆已然没了呼吸,医生只能象征性地抢救一番,然后就宣告死亡。 这是刚过年的事情,我瞧见尸体时,该是两三个月以后了。 我还见过穿着衣服扔的。有种说法,穿衣服是非正常死亡。例如七十年代,我们队有位贫牧上吊自杀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很可能是家庭矛盾吧?他们家是从西边公社迁来的,不是原住民,可也不是东北蒙族。我记得很清楚,死时的衣服没有换,也没有脱下来,拿了个帽子,反着戴,把脸遮了起来,放在马车上拉走的。 可也不尽然,还有个叫巴图的,也是从西边迁来的,结婚刚八个月,老婆得病死了,拉走时也穿衣服。按说生病死的,不该是非正常死亡啊!而且,我记得西边公社来的,拉走时也有用白布口袋的。因此,我始终没搞清楚穿衣服走是否为非正常死亡。 往常,牧民见面都要打招呼问好,蒙语就是“赛诺”或“赛音白诺”。但若家里有亲人去世,49天之内,牧民之间见面就不再问好。过世的人用的器皿有时还要象征地摔一摔,平常穿的衣服也扔掉。但值钱的东西除外。例如其其格家的巴勒登老爷子去世后,他专用的一个银碗就被其其格用白布包了起来,从此收进哈马车里,再没见谁用过,也算是个念想吧! 牧场还有不少五六十年代来的东北蒙族。 八十年代初,与我来往密切的加穆萨已经六十多岁,他老伴儿比他还大两三岁,身体一直不好。他老伴儿死时,我还在草原,我亲眼见他们家将老太太穿戴齐整了,放在一堆准备好的劈柴上,浇上柴油后点燃火化……大火过后,老爷子从灰烬中捡起些大骨棒,用白布小心地包裹好,放到一个棺材式样的骨灰盒里,不久,他就拿着骨灰盒坐车回了老家。临走他对我说,不愿意烧,可老家远,没车愿意运,只好烧了,将些骨灰带回去土葬。 我知道的全福老爹,老人家去世后,就埋在了离家不太远的南山沟里。 看来,东北蒙族的习俗与内地汉人差不多,他们也是不愿意野葬的。
小时候,《敖包相会》的蒙古歌儿话匣子里常放,熟得几乎人人能唱几句,都知道是一男一女在敖包那儿谈情说爱,至于啥是敖包,我从没想过要弄清楚。 到牧区后,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四旧”统统被破,没听牧民唱过这歌儿,也没听他们说起过敖包。有没有人偷偷去祭奠呢?就是有,也不可能告诉我们这些积极要求革命的知青闯将。所以,那年头儿我没注意过有没有敖包,更没见过祭敖包的。 1978年后,我到牧区差不多11个年头儿了,总算第一次见到公开祭敖包的仪式。 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据说是风水好的地方,时时会看到用大小石块累积起来的石堆,有大有小,堆些大小不等的石头,类似于圆锥型,上面插上树枝儿,拴着彩色小旗儿,几家人约好一起到了那儿,在敖包前放上带黄油的奶豆腐,就是最好的那种,围着小石头包儿转圈儿,脸上的表情都特别庄严肃穆,一边转,一边往地下洒奶,嘴里念念有词……我虽然娶了个蒙古族老婆,对他们的传统风俗却几乎不了解,只觉得这一切特别新鲜、好玩儿。 后来才知道,敖包是蒙古语的音译,确切含意为"堆子",是由石头垒起的石堆,上头插着树枝、柳条。柳枝蒙古人称做神树,树枝上所挂五颜六色的布条与纸旗叫做神幡。敖包一般在草原的山顶或丘陵之上堆砌,讲究的要在圆坛上堆积石头为台,台基上重叠作成圆锥体,高约十余丈。敖包有单独的,也有群体的,听说旧时富人还设有“家敖包”。 “祭敖包”是蒙古族传统祭祀神灵的活动。时间多在水草丰美的夏季6—8月。传统的祭祀形式有:血祭、酒祭、火祭。 蒙古民族祭敖包的习俗渊源已久,是萨满教隆重的祭祀仪式之一。萨满教崇拜蓝天,在蒙古人心目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灵,就是"长生天",蒙古人赋予它极大的神力。《元史》卷72有关于祭天习俗的记载:“元兴朔漠,代有拜天之礼。衣冠尚质,祭器尚纯,帝后亲之,宗戚助祭,其意幽深古远,报本反始,出于自然,而非强为之也。”在古代蒙古人的观念里,天和地是浑然一体的,认为天赋予人以生命,地赋予人以形体,因此,他们尊称天为“慈悲仁爱的父亲”,尊称大地为“乐善的母亲”。他们还祟拜山岳,崇拜河流,认为这一切都是由神灵掌管着。当时,蒙古人一直过着类似于原始的游牧生活,基本靠天吃饭,他们崇拜自然神。因此,祭敖包的内容十分丰富,是拜祭各种神灵,属于一种综合概念,不单指天与地。当然,敖包也有为行人指路与标明方向的作用。 随着改革开放,一年一年下来,祭祀活动越来越大,敖包也变得硕大起来,并从一堆变为许多堆儿,一般一个大堆儿,若干小堆儿。 我爱热闹,这种活动一般不会错过。我们附近,最大的祭敖包仪式在乌拉盖举行,我们牧场(苏木)的人也多到那里集会。敖包设在一个形状像犁铧的山头儿,刚开始堆五堆儿,以后演变为七堆儿。经幡自然也日渐其多,迎风飘舞。枝子上不但挂满各色旗子,还系上了雪白的哈达。牧民们则像过盛大的节日,穿上最耀眼最美丽的蒙古袍,上面坠满银饰,腰上系的布丝(腰带)也是最长最鲜艳的。老远望去,五彩缤纷得晃人眼睛。 有的牧民几天前已经到了那儿,围着山头,早已搭好几十座蒙古包儿;当天到的,也是天不亮即赶到那里。启明星还挂在天边,敖包附近已聚集有二百多人,光是汽车、摩托车等就构成黑压压一大片起伏的丘陵。 太阳还没有升起,祭奠仪式已经开始。牧民把祭祀的吃食摊开放在巴单(布包袱皮儿)上,有手扒肉,奶豆腐等等。然后开始围着敖包转圈,转的方向大有讲究,一律逆时针。转圈的男多女绝对少,一般女人不参与。转的同时不停往地下洒着酸奶。有的徒步,有的牵着马,还有跪地磕头的。牧民在那儿转,一群喇嘛则脸朝西,坐于敖包附近的地上,一部分诵经,另一部分敲锣打鍤。人们转完了,喇嘛的诵经程序也跟着结束。 祭敖包刚开始那会儿,祭祀的吃食就放在当地,谁都不往家拿。可每回祭祀完,牧民前脚儿走,小贩就蝗虫似的拥过来疯抢。为防止祭“长升天”的食物落入小贩手里,风俗只能随风气转变。祭祀时,东西就放在自家的巴单上,祭祀完了,谁家的东西就归谁收走。 活在当下的人总是怀旧,这可能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思绪?以后,磕头的越来越多,还进一步演变为磕长头,五体投地,而且往往年轻人居多。 当太阳还高高悬在半空,已到了收摊儿的时刻。敖包建在山头儿,挺陡,大家陆续往下走,一走一出溜。阳光下,仿佛缤纷的五彩球儿,慢速往山下移动。 最重要的活动到此结束了,娱乐活动紧接着将要上演。人们开始互相邀约,到搭包儿的人家去喝茶歇息。 据说1951年时,东西乌旗还没分开,曾经联合祭过敖包,传统仪式是祭祀过后举行“耐力”,意思是小型“那达慕”。有摔交、赛马、射箭等活动。因参加竞技的人多,大多属于正经八百儿的选手,需要提前报名。 如今,不再是两个旗的大型活动了,只有两三个地方的牧民参与,规模不算大,当然不需要提前报名。活动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很有些像长老会,让他们决定谁跟谁该是一个级别,谁又该跟谁交手,统统属于临时捉对儿:普通牧民对牧民,摔跤手对摔跤手,十分公平。一时没有合适的对子,那个人就得等待,等到与他匹配的对手到来。人多时一次能上去四对儿,人少时一次可能上去两对儿,也都是当时决定。 我第一次观看“耐力”也是在乌拉盖。记得第一项活动是赛马,第二项是摔交,第三是射箭,这些大家都耳熟能详,电视画报里都能看到。第四项活动对我来说比较希奇,蒙语叫什么不知道,说白了是骑在马上,从地下拔小旗儿。难度相当高,小旗儿几乎紧贴地皮,整个身体都得离开马鞍,胳膊才能够到旗子,骑马的速度要快,拿到手里的小旗儿还得多,几乎是杂技表演的水平了。这些个节目“那达慕”上也有,“那达慕”因为参加的人多,规模比“耐力”要大得多。 比赛之后该颁奖了,“耐力”的领奖与“那达慕”不同,也具有临时随意性,得奖的主儿直到走上奖台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能领到什么。奖品是大家在同一天捐献的。当然,喇叭里会广播,谁捐了一匹马,谁献了一头牛,谁给了一只羊……这些捐献的物品将作为奖品发放,可捐献几乎在活动前的最后一刻才停止,也说不好谁能轮到什么奖品。 分发奖品,还是由德高望重的牧民决定。一帮老头儿,根据捐献的具体情况,临时决定一等奖是什么,二等又是啥…… 选手是临时报名参加的,得胜者也只能在闭幕式上才能知晓,自己得了一头牛,还是一匹马……当然,捧些奶豆腐回家也是有的,谁叫你是背榜的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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