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记】:青橄榄,乌橄榄…… 作者:林子


 

【天气日记】:

青橄榄,乌橄榄……

雨还在不停地下。

雾越来越大,像是多日的雨水在地面积聚而成。有风,轻轻软软,吹不动那雾。

空气愈发潮湿。屋里的物件,变得沉甸甸的,屋外的树,也一样沉甸甸。这是植物生长的好季节。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仿佛也能听到植物努力伸展而长高长大的声响,畅快,又痛苦。

窗台里新栽的几株小灌木,终于长好了。没下雨时,还蔫蔫的耷拉着叶子毫无神气。记得是那雷雨一来,一夜之间就哗啦啦地挺立伸展开了。让人猜想是那春雷唤醒了小灌木的生命力。依稀记得在山里头,是有打雷会促使农作物生长的说法。

想想惊异而敬畏,大自然的生命奥妙神奇而伟大。

女儿告诉我,所有的生物中,唯有橄榄树与人类的染色体是一样的,都是23对……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大为惊奇。生命的原始形态,原来是很接近的。

橄榄树是熟悉的。

小时候住的校园里就有橄榄树。依稀记得是在大礼堂前的庭院一角,与好些果树拥拥挤挤地长在一块。其中还有两颗枇杷树。前些日子读母亲的回忆录,才知道紧挨着那个地方的一排教工宿舍叫曲尺屋。“曲尺”一名很形象,符合学府里人的思维习惯。母亲大学毕业分配刚来的时候就住在此,说是房子虽然不宽敞,但窗外风景极好,总是树影婆娑,花香飘荡,慰藉了母亲远离故乡的孤独与苦楚。

在我印象中,那橄榄树高大笔直,挺拔俊美,常年的绿叶浓郁。结果时,一串串青橄榄垂落在浓密的叶丛中,很是好看。奇怪的是记忆里从没有在树下捡拾橄榄果的经历,也不见母亲带回从学校里分来的青橄榄。那些青橄榄都到哪儿去了呢?仔细想想,这棵橄榄树结果的日子并不多,不像别的果树,年年总有收获。

为写此文查了资料,果然橄榄树的产量有大小年之分。每结一次果,次年一般要减产,休息期为一至两年。也因为橄榄树长得高,在果子将熟时得用木钉钉树,将少许盐放入树皮内,果实一旦成熟便自落。也因为青橄榄从生到熟始终保持青翠的颜色,所以又叫“青果”。又有“忠果”、“谏果”的叫法,取其先苦后甜的特别韵味而与古代忠臣苦谏的性格相似。

这比喻颇有意思,符合国人传统的道德追求。

少时的记忆里,也没有尝过青橄榄的味道。商店里卖的橄榄是制作过的,叫甘草榄。已经不是青色的了,而是黄色。甘草榄的味道很招人喜爱,甘甘甜甜,还有点微酸,吃起来满口生津,余味无穷。不过那个时候很少吃,大概是家中大人从不给我们买这种零食。很长时间里,看着周围的女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吃橄榄,总叫我心中羡慕而失落。

家中喜欢吃的是另一种橄榄,乌橄榄。也叫黑橄榄。确切来说,是乌橄榄做成的榄角。这是岭南很普遍的一种传统咸菜。记得下乡的时候,到每个知青点都能吃上这种从家中带来的榄角。前些日子读朋友的小说,里面提到的揽核雕,用的就是这种乌橄榄的核。乌橄榄生的时候也是青色的,熟透了就变成乌黑的了。其实,那乌黑里透着一点点的紫红,闪烁出一种饱满的光泽。乌橄榄上市的季节里,四村八乡的农民会挑着一箩筐一箩筐的乌橄榄进城来卖,集市上挤得满满的,那阵势让人想象城外的乡村里栽种着大片大片的橄榄树。奇怪的是到我有机会到了城外好些地方以后,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橄榄树林。

将乌橄榄制作成榄角是一项精细的工作。甚至有点像一个仪式。每年这个时候,祖母会早早地做提醒保姆(当然后来没有保姆了,提醒的是我或小妹)买来粗盐,那个年头的盐多数是粗盐,做榄角的馅必须得细盐。祖母会将粗盐炒熟了(祖母很奇怪地将粗盐称之为生盐,而细盐为熟盐),然后再细细碾碎。糟糕的是我忘了碾碎这道工序是用什么工具了,砧板?还是别的?无论如何,祖母总是需要那做榄角的盐越细越好。有的时候,那盐里还能搁进一点炒香了的芝麻。到乌橄榄买回来,烧开水泡十来分钟,橄榄就软了,然后一个个捞起来用线——就是做衣服的线,通常是白色的线——将橄榄从中间割开,就成了两个角了。这道工序要做得漂亮不容易,熟能生巧,我后来也能像祖母一样将每个橄榄都切割成非常漂亮的榄角。切割开的橄榄搁进那准备好的盐馅,像包饺子一样的轻轻捏紧,就成了。祖母总要求我们将榄角捏得恰到好处,不会露了口,也不会扁了歪了不周正。等家家户户的榄角晒出来的时候,总能看到我们家的榄角是最整洁最好看的。制作榄角的日子通常会有大太阳(却想不起是盛夏还是仲秋),这样的话,做好的榄角只需几天就能晒干了。祖母将晒干的榄角搁进一个大陶罐里,盖子上面还用厚厚的油纸蒙上捆好,这样便能摆放很长的时间都不会坏了。当然,祖母会单独留下一些用报纸包扎好,是让我带回乡下的。有时,祖母还另装好一小玻璃罐的猪油,里面有一些油渣。在知青点里,蒸榄角时能搁上一点点猪油和油渣,便是当时最奢侈的菜了。榄角是弟弟最爱的食物,却是忘了他会不会带榄角回知青点了。他下乡的地方,好像也产乌橄榄,当地人也爱吃一样的榄角。

而我下乡的山区里,是没有乌橄榄的。山里人也会对知青们带来的这种陌生的食物甚为好奇,小心翼翼尝上一口,然后笑了,说,好是好吃,还是比不上我们山里的黄榄哟——

谦恭的口气里,分明又有了夸耀。

知青初初听来是不服气的,只知道有青榄乌榄,哪来的黄榄呀?

后来有机会尝上山里人的黄榄,果然那好味道独一无二。细问之后,才知那黄榄的模样应该与青橄榄差不多,只因长在大山的深涧里,浸着清泉水流,阳光又见少了,那青色就淡了,有了些白,还有了些黄。也因橄榄树很高大,只能等到果子熟透了被风刮落下来,被山里人偶尔捡拾到了,将之与一种也是在深山里挖来的黄姜(应该就是沙姜),还有粗盐,一块放在石碓里舂,一直舂到连橄榄的核也成了碎粒(山里人是要将橄榄核一块吃下去的)。舂好的橄榄会装到小口的陶罐子里,然后用稻草和上泥一块密封好,摆到了屋檐下边的墙角。这样腌制好的橄榄,往往要留上一秋再一冬,待来年开春打开时,黄灿灿的直晃人眼,扑鼻已是一阵的甘香无比。吃起来,既有橄榄的甘甜微酸,又有黄姜的香辣,令人十分的开胃。山里的女知青更是是个个爱吃。但知青自己是做不来的。就是山里人,也只是那些家中有男人喜欢进深山捕蛇或采药材的,偶尔才有机会捡拾到这黄榄。而每回做下来的数量也很少,充其量也就是一小陶罐,由此就成了极稀罕的东西。往往得等到春秋两季的农忙时节,家中主妇才舍得拿出来吃上一点,说是这样的好东西吃起来是能长力气的。当然,若家中来了贵客,这也是待客的上等菜肴。有心地善良的主妇,还会给村里其他的人家送上一点。自然,也有送给知青。知青尝过好味道后总不甘心,常左右打听,在哪儿能捡拾到到这橄榄呢?

山里的男人女人,一脸笑容,却是不作答的。

离开山里后,再没有尝过甚至再没见过这样的黄榄了。偶然在某个时刻,会突然回忆起那独一无二的奇妙美味。怅然间想象起那隐藏深山的橄榄树,无人可识,却也长得一样的高大挺拔俊美,结出满树的果子,待那西风烈了,熟透了的橄榄终于被风刮落,掉在了清澈甘甜的涧水里,泡上了三天两天,或者五天六天,则被采药或捕蛇的山里男人欢欢喜喜地捡拾回来,再由家中妇人小心翼翼细细致致地做成了那般美味的榄菜……其间竟是如此的美妙而富有诗意。

                                                              2013-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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