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男子·山西篇】狗不理 作者:黎娉儿


 

【世间男子·山西篇】

狗不理

序:第一次敲键盘想在网上写点什么,一下就先想起了狗不理.他是我写的第一个人.

人,都是要有名的,这名字的讲究古今中外可就多了去了。古有"忠良恭顺",今有"荣华富贵",男有"保国爱民",女有"花容月艳"。这名字多少包含了长辈的期望和梦想。

山里虽然日子艰难,可娃儿却也是大人们娇贵的金蛋蛋银蛋蛋。山里人相信,娃儿要想好活,名万万不能起金贵了,会折娃儿的命的,尤其是男娃,要起个贱名,才不打天公地灶的眼,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有点办法的人家,等娃儿长大了,请个有身份有学问的先生给起个大名,那没办法没路子的人家,小名就一直用到黄土埋脖子了。村里村外的,叫什么的都有,单我们村就有"王不值钱","王臭蛋","孙臭小","李狗子"。。。。虽说是这样,第一次听到"狗不理"这名字,还是不信有人真叫这名,以为只有天津包子才这么叫呢。

我第一次见到狗不理是在一天的早上.那天日已上三竿,我仍在老院长家的炕头上呼呼大睡.他们全家早已起床,大门敞开,被褥全卷起来,院长大娘已打扫完房间庭院,与邻居相互造访了.而我浑然不觉,仍在蒙头大睡.忽听有人叫:"狗不理来了".我赶快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瘦高个瘦黑长脸儿的青年正把脑袋探进来.要知农村人进门是不用敲门的,再说当时门已大开,也没什么可敲的.狗不理一见我还在炕头上,只得又把头缩回去.我立即用用在兵团练就的行军拉练的速度穿好衣服,叠好被,下床来.大娘马上给我介绍说:"这是狗不理".我一楞,想问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以便称呼.大娘看出我的窘相,忙说:"这就是他的名字,他大名就叫王狗不理".我才知道天下还真有叫这样名字的,看来狗不理包子也是出于此了,而不是我一贯相信的,自信没人不喜欢他的包子,才这样叫的。

我立刻对这个"狗不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原来狗不理家只有一个常年生病的老娘,父亲早已去世,一个姐姐也出嫁了,家里非常穷,他25岁了还娶不上媳妇.狗不理在队里属男性三等劳力,重活,技术活都干不了,工分和一等女劳力类似,7分半,虽然他干的比一等女劳力差远了。

队里经常派三等男劳力协助婆姨闺女们干一些轻一些的农活,我是女劳力中的二三等,有时就会和狗不理一起干适于妇幼干的活计。

我对山里村里的一切都好奇,便乘机向狗不理了解他家里及村里的情况.狗不理人很和善,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他家里欠了队里很多钱,始终还不上.由于他挣得工分不高,而老娘又卧病在床,花销大.每年队里分口粮是用工分折合的钱买.他家挣的工分不够买口粮,但队上又不能让大家饿死,只能把口粮发给大家.穷户就年年欠队上的口粮钱,所以狗不理当然没钱娶媳妇了. 不久狗不理的老娘去世了,狗不理家进行了一次大出殡活动.我是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经历了山西农村的出殡仪式. 出殡基本分几个阶段:发丧,奔丧,灵堂吊丧,丧饭和入土。

人一去世,如无特殊原因,便立即发丧。如丧者是婆姨,外村的近亲是必需前来奔丧的,包括嫁出去的女儿和娘家的兄弟,孩子们的舅舅。表亲们看走得远近,近的也会来。

狗不理的老娘一去世,立刻发了丧,紧接着便是各路亲戚前来奔丧. 我们在山坡上干活,可以遥遥望见通往村口的大路.只见各路奔丧的人马(确切地说是人驴,因为毛驴是当地的主要交通工具)纷纷进村了.女眷们都倒骑在毛驴屁股上(毛驴背是不能骑的,非常硌,和骑马不一样),男人们牵着毛驴,浩浩荡荡地向村口驶进.从老远一见村子里的人在半坡上干活,女眷们的"哭丧"便开始了.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像唱一样的"哭诉",拉着长腔儿,放开音量,声音高吭,细细哭诉着死者生前的好处,死者所受的苦难,及死者给生者留下的悲痛等.曲调是固定的,有些变化,但不大。歌词都是临时编凑,虽也有一定之规可循,但要随人而遇,通俗顺口,那可要看"哭"的人的水平了。

主旋律是这样的:32 32 32  16 (低音)5- 35--- (全低音)(重复)

婆姨闺女们在山坡上就开始议论起来,评头品足,说这个哭得好,那个哭得声儿不行等等.最后一直同意,哭得最好的是死者嫁出去的女儿,也就是狗不理的姐姐.哭声响亮,又高又悲,还咬字清晰,至情至理。妇女们对狗不理的姐姐很满意,因为哭的好坏与是否全心全意地哭有关.哭得越有水平,说明对死者的感情越深.第二天一早狗不理家便设了灵堂,让亲朋好友来吊丧.村里人都去看热闹,我也凑趣儿夹在其中.只见院子里棺材上方挂了一副大白对联:右:金童送上天,左:玉女上天堂. (横批忘了).我心里觉得很不符合对联的对仗要求.狗不理及众亲友都在哭丧.狗不理披麻带孝,哭得昏天黑地,充分表现了一个孝子应有的悲痛.亲友们根据自己与死者关系的亲疏,把悲痛定位在一个相应的程度上.旁边看热闹的人又开始议论女眷们哭的水平了.忽然有人说:小娇儿来了!人群中立刻闪开一条路,只见一个小脚老太太,一张粉粉白白的脸,包一块黑头帕,穿一身黑,笑盈盈的,一拐一拐,风情万种地从人缝中走过来.走近棺材,一拍棺材盖,从大襟里抽出一块手绢,把脸一蒙,便抢天呼地,有嗞有味地 "哭唱"起来.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阵低低的赞"好"声.婆姨们互相传递着眼色:看人家小娇儿,哭得多有水平.我简直就象看大戏一样,完全呆了,一点悲痛的感情也没有,反倒是看到那些女眷们的精彩表演,老忍不住要放声地笑.但是一想到这是人家的丧事,真笑起来未免太不恭敬了,才使劲绷住了.但脸上仍是一副欲笑又止的模样.后来便被村人传为我们村的一段"佳话".哭戏近将结束,是招待各路哭丧者吃"丧饭"的时候了.前来帮忙的村民们开始拉哭丧的人去屋里吃饭.而拉人用的时间长短,也视哭丧之人与与死者关系的亲疏而定.如果是比较远的亲戚,稍微拉几下便可进屋了.关系越近,拉得时间就越长.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决定自己要被别人拉多久才能进屋.而狗不理自然要让自己被拉的时间最长,耗费的人力最多,还得几次冲回来,而且一定要在最后一个才被拉进屋去.待狗不理进屋后,整个哭丧活动便基本结束了.隔天一早是出殡(埋棺材).全村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饱一次眼福.房东大娘一大早4点多钟就叫我:"小平儿,小平儿-------,快起来看狗不理家出殡了!"可我困得一塌糊涂,挣扎了半天也始终没能战胜磕睡爬起来.最后只好放弃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全村人除我之外,扶老携幼全体参观了出殡.那一周村里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件事.主要的议题集中在女眷们(包括我本人)在丧事中的表现.三天守丧后,狗不理又出现在劳动场所,仍是蓝不蓝灰不灰褪色的衣裳,头上脚上和腰上还挂着缠着白布条子.他见我便笑眯眯地问:"听人说,你觉得我家办这事很可笑?"我真是不好意思极了,赶紧向他解释,我对他母亲去世也感到很难过,只是这种场面原来从没有见识过,感到很新奇.狗不理毫不在意,仍笑嘻嘻地问我城里人办事的规矩等.我心里很奇怪:这个狗不理怎么一点儿也不象一个母亲刚去世的人.在我想象中,他应该悲痛异常,茶饭不思,只要一提起母亲,便会泪流满面,肝肠欲断.而他却若无其事,谈笑风声,与几天前哭丧是判若两人,真是不可思议!队里后来分给我二分自留地.我自知是很快要走的人,对自留地根本不感兴趣,可院长大娘一定让我接受这二分自留地.队上考虑我根本不会种,便派狗不理来帮我种.狗不理征求我的意见种什么.我本来也没想种,所以种什么就更无所谓了.最后由狗不理和院长大娘拍板制定了种植方针:中间种土豆,间种玉米,边上种豆角.似乎这几种都比较好种,不用太多照管,又兼有主食与蔬菜.他们还坚持在地周围装上篱笆,以防村里的猪,狗,鸡来破坏.我自然对装篱笆也兴趣索然,但反正也不由我装,就随他们去了.最后翻地装篱笆等都由狗不理一手承当,我只是象征性地在狗不理翻好的地拢上撒些豆子和玉米,然后乘机和狗不理大聊其天,问一些我感兴趣的村里的事情及习俗等.狗不理很喜欢这类的活,既轻松又挣工分,还可以和我聊天,打听一些城里的事.不久以后我就被借到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早就把自留地的事扔在脑后了.自留地自然是由院长大娘也许还有狗不理打理了.收获季节,院长大娘派人捎来一口袋豆角和几根玉米棒子,其它的产品自然由院长大娘一家享用了.当年我离开村里上了医学院,一走就再没回去过,不知狗不理后来娶上媳妇了没有.现在早已改革开放了,大多数农民的日子都比过去好过多了.也许狗不理后来也赶上了好时候,如今已是儿孙绕膝,其乐融融了呢?

                                                                         写于2006年

后记:

2008年回山西看我姨和姨夫,问起聘礼的事,我以为现如今汉子娶妻,娘嫁闺女不会再要聘礼了。姨说:不要?过去你在那会儿是一千,现在早就上万了!啊?那真不知狗不理到底娶上这水涨船高的婆姨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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