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知青自述:当年太单纯太革命难免做错事 作者:林子搜集


 

知青自述:当年太单纯太革命难免做错事

作者:梁晓声

来源:凤凰网 2011年06月20日

本文摘自《似梦人生》,作者:梁晓声,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

我说:“红卫兵和红卫兵不太一样。”

他说:“那倒是。有次又有些红卫兵闯入我家,就是些比较温良的红卫兵。‘文革’中养花不是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么?可她们并没毁掉我家的花。临走还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这家的老太太是画画的,可以允许养花,警告任何红卫兵组织不得采取极端行动’……”舒乙先生说时流露出几分感慨的样子。

如果,将当年某些极凶恶的红卫兵比作盖世太保,比作党卫军,其实是并不夸张的,一点儿也不算耸人听闻。

我下乡不久,当了男知青们的班长。因为最初连队总共十几名男知青,也就只有一个男知青班。我的知青知己是和我同校且同班的同学杨志松,他如今在《健康报》工作。除了我俩,其他男知青来自三四所中学。有一名“工读”学校的高二的男知青,胸前一片狰狞可怖的疤痕。据我后来所知,便是下乡前在武斗中被火药枪喷射的。和他同校的一名初二的知青,曾神秘地向我透露——他是一名有恶迹嫌疑的红卫兵小头目,下乡纯粹是为了躲避追究。半年后他从我们连队消失了,据传是被恢复神圣使命的公安部门押解回城市去了……

一天中午,我正午睡,被杨志松拖起,让我去制止知青的打人暴行。离知青宿舍不远的院子里,住着一名单身的当地男人,五十余岁,被列为“特嫌”人物,出入受到限制和监视。我班里的三四名知青,中午便去逼供。等我和杨志松走入院子,他们正从屋里出来,一个个脸上神色颇为不安。为首的,一边从我们身旁走过一边嘟哝,“真狡猾,装死!……”我匆匆走入屋里,见床上的人面朝墙蜷缩着,不动也无声息。

我走近叫了他几声,他仿佛睡着了。我闻到了一股屎尿味儿。时值盛夏,我见他的裸背上有几处青紫。

我追上班里那三四名战土,喝问他们是不是打人了。

他们都摇头说没打。

“没打他身上为什么好几处青紫?!”我心头不禁冒火,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走。

为首的终于交待:“他不招嘛,所以,只轻轻打了几下……”我不认为这是小事,立即转身赶去指导员家汇报。

半小时后,连里的干部和卫生所的一名医生都赶往那屋子。

那人已经死了。

他们打他时,往他口中塞了布,所以,尽管那院子离知青宿舍很近,但午睡中的我,却并没听到一声哀叫。那件事使我相当长的日子里内心自责。因为我是班长,有三四名知青不在宿舍里睡午觉,我却没想到问问他们究竟干什么去了……

连卫生所医生开的死亡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

然而我清楚,医生清楚,连里的干部也清楚,那人实际上是被用木棒活活打死的。

我要求连里严厉惩处那几名知青。连干部们出于自身责任的种种考虑,只给予了他们口头警告。为首者,还是副班长。我又要求连里起码撤销他的副班长职务,否则我不再担任班长。连干部们见我态度强硬,只得照办。但从此那几名知青对我耿耿于怀,而我也不再对他们有一点儿好脸色……

我当了小学教师以后,知死者是我一名学生的亲“大爷”。不久,又知死者根本不是什么“苏修”特务……

“黑土地回顾展”结束,一些北京知青与一些外地知青相聚叙旧的场合下,有一名外地知青谈到他那篇收在《北大荒风云录》的文章时说——当年我们思想太单纯太革命了,所以就难免做下了些错事……

恰巧,他那篇自述性的文章我看过——他下乡后,在一个冬季里,将一名老职工一个“大背”摔进了满着冰水的马槽里,那老职工当即昏晕在马糟,全身浸没水中……

只因为那老职工偷过点儿连里的麦子喂自家的鸡……

几天后那老职工死了……

我问他:“你如今忏悔了?”

他说:“是啊,要不我能写出来么?”

而我之所以那样问他,是因为我读他的文章时根本没读出什么忏悔的意味儿。写自己当年的暴力行径绘声绘色,最后的一行忏悔也只不过是用文字公开重申——自己当年太革命因而太冲动了……

我又说:“你当年的行径和思想单纯与‘革命’二字有什么关系?”

他一怔,反问:“那你说和什么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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