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大院】连载6:入团的志愿书中有“家庭出身”一栏…… 作者:庄生


 

【消逝的大院】连载6:

二十

父亲不习惯住集体宿舍,暮春时节,他在连部院里倚着放工具的西房南墙,搭了一个木板棚,类似如今建筑工地的工棚。棚子很简陋,墙是用一拃宽的木条钉成,顶棚是一层油毡;下大雨时,屋内成了洗澡堂,烈日曝晒时,屋里又成了桑拿间。连队干部们都以为父亲在盖个工具棚,看着他忙忙碌碌,想帮忙又插不上手。所有的活都是父亲一个人做,包括上棚顶钉油毡,花甲之年,像年轻人一样登上爬下,实在不易。棚子不大,里面除了两张木板床,就不剩多少地方,但毕竟算是间房子,有了些家的味道。

四月间,我和父亲住进工棚,虽不如住瓦房舒服,却也好处多多。比如守着连部,吃饭不用再往返折腾;比如不用再听那整日的机器轰鸣;比如连部晚上也有电,不用借着油灯看书写字。有一条最难得:父亲有个小煤油炉,我俩可以自己做点什么吃了。当然,炖鸡烧肉是不可能的,我俩都不会做饭,就是会做也不敢做。前面提到大院子女Y,她母亲带她在县城小馆里喝了碗鸡汤,回去还挨了批,可见那时极左之重。红薯是已经吃到腻得不能再腻了,我俩唯一能煮的充饥之物,就是土豆。每当入夜时分,连部消停了,父亲便支起煤油炉,坐上铝锅煮土豆,小棚里很快弥漫着水蒸汽,散发着煤油夹杂土豆的味道;土豆煮熟了,剥去皮,蘸着酱油吃,父亲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在全聚德吃烤鸭。月光穿过顶棚上的玻璃天窗,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父亲望着月光,常常愣神。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眼前景象让我猜测,此时此刻,父亲大概正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了吧?可是,我的故乡在哪呢?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祖辈都是北京人,以为大院就是我的老家。上小学填表,籍贯一栏,父亲让我填“云南龙陵”,我才知道老家在云南龙陵,那似乎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除了这4个字,老家和我没啥关系,因为父亲从不说老家的事,也从没有老家的亲戚上门。直到1962年,一个面色黝黑、满身烟味、和爸爸说着同样浓浓的乡音的中年汉子进了家门,我才知道,原来老家还有一个大哥,我的亲大哥,他在老家当县官,这次来北京是参加什么“七千人大会”。恰好前两天大院放电影《西双版纳密林中》,讲云南的事,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里面有大象和猴子,很令我神往。我问大哥老家离西双版纳远不远,他说不远,我大喜,问他能不能带我回老家去看大象和猴子,大哥冲爸爸挤挤眼,笑着说当然可以。于是,到大哥要走的头天,我一本正经地向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们告别,告诉他们明天我不来了,要和大哥去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大象和猴子。谁知转天妈妈带我送大哥上了火车,却不许我跟着走。我死死搂住大哥脖子,号啕大哭,最终被妈妈硬拽下车来。火车带走了大哥,我一路哭回家。

大哥走后,爸爸依旧不说老家事。1966年秋天,一个文静的姑娘大串联串到我家,父亲让我叫她姐姐,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亲叔叔,在太原做什么官。这越发让我好奇:父亲怎么从不说家里亲戚的事?老家除了大哥,应该还有爷爷奶奶吧?为什么从没听他说起过呢?

一直想了解老家的事,住进工棚终于有了打探的机会。每当吃饱土豆,我和父亲躺在木板床上,透过天窗看月朗星疏,板条缝隙中有凉风习习,正是聊天的场合。在家里这样的机会是没有的。父亲平素沉默寡言,但聊兴来时,会滔滔不绝。父子俩天南海北闲扯,我时时有意扯到龙陵,一谈到龙陵,父亲总会说高黎贡山,我因此知道了老家是在高黎贡山上。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父亲操着浓重的乡音侃侃而谈。“山头终年寒气逼人,山腰夏不热冬不冷,山谷里可就是四季烈日炎炎了。山上处处温泉,滋养了多少珍稀树种,奇花异草……;山上有虎有豹、有熊有猿,还有小熊猫和羚牛呢;山上最好吃的菌子,是鸡枞。鸡枞很难找,它只长在白蚂蚁窝上。有经验的山民,会跟着白蚂蚁去找它的窝,找到了,小心地从窝旁边取下鸡枞,窝千万不能弄坏,第二年还可以来采;还有一种菌叫干巴菌,样子有些像岩石,长在松树下,采下来一点一点撕开,把夹在里面的松针弄干净,很费事,但很好吃;像羊肝菌、牛肝菌,就多得很了……;松鼠最爱吃油松的种子。秋天,松鼠采到松籽,一时吃不完,会把松籽藏起来,等到冬天没吃的了,就去找藏好的口粮。有时,它藏的松籽太多了,自己也记不住,漏掉许多在地下,春天来时,松籽发芽了,在远离油松的地方,长出了小松树苗,其实是松鼠的功劳……;山上最美的花叫大树杜鹃,是其它地方没有的。别处的杜鹃都是灌木生,唯独高黎贡山上的杜鹃长在大树上,花有碗口大,春天来时,满山杜鹃花开,一片花海,还有茶花、木莲花,你想象不到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色……;花丛中有各种漂亮的鸟,像白腹锦鸡和红腹锦鸡,还有白尾红雉、绿孔雀和太阳鸟,都是一身锦羽,五颜六色……;山上蛇多,上山要带根竹竿,打草惊蛇。如果迎面碰上蛇,不能转身逃跑。要面对它,用眼睛盯着它,慢慢向后退,只要看着蛇,它是不敢轻易攻击人的……”父亲说来说去,就是不提家人。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家还有人吗?爷爷奶奶?”父亲顿时闭嘴,沉默半晌,缓缓地说:“都不在了。”又沉默半晌,又缓缓地说:“也不知大一怎么样了?”大一是大哥的名字。匡姓家族按“斯君立兴,大国自定”八个字排辈,排到我们这辈轮到“大”字,父亲只在给大哥起名时遵了辈份,后面孩子就都没按辈份起名,所以我们的名字里都没有“大”字。当时一家人四分五裂:父母和我在河南,大哥在云南,二哥在东北,三哥在北京,姐姐在延安,父亲对插队的哥哥姐姐似乎并不担心,只惦念着在老家当县官的大哥。自从62年一别,已经8年没见到大哥,瘟哥以来更是音信皆无。我不知云南的险恶情况,所以倒不怎么担心大哥,那样一个壮实的汉子,即便挨斗也能扛得住。我更想知道的是爷爷,他生前是做什么的?什么时候去世的?为什么父亲从不和我们提起他呢?

父亲像保守国家机密一样保守着老家的秘密,可这努力很快就化为泡影。

那年秋天,新安集中学发展团员,其中有我。入团要填志愿书,志愿书中有“家庭出身”一栏。在北京也填过家庭出身,父亲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美好的词汇:“革干”;这个词汇通行于大院子弟,通行于京城的中小学,没有哪个学校敢对“革干”提出质疑;“红五类”中,“革干”和“革军”名列前茅。可是在沈丘新安集,“革干”却遭遇滑铁卢。学校的团总支书记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他看了我填的志愿书,面露疑惑:“革干”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家庭出身一栏问我。

“革干就是革命干部呀!”我对书记的孤陋寡闻感到好笑。“在北京上们都这样填呀!”我把“都”字说得重重的,以强调这个词汇的正统性和广泛性。但他并不买账,并不因为我是京城来的就放弃原则,他固执地问:“你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干部?这算什么出身?”“不对吗?我父亲生的我,我的出身不就是我父亲的身份吗?他是革命干部,我的出身不就是革干吗?”我大声分辩道。其实心有点虚,因为父亲还没“解放”,走资派的帽子似乎还戴着,是不是“革干”,尚待组织认定。

“不对!”书记坚定地摇摇头。“成份是土改时定的,你家成份在土改时定的什么?贫雇农?工人?小手工业者?”

“土改?”我仔细咋磨着这个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词儿。

“土改那会儿我父亲早参加革命了,不在家了。”

“那你的爷爷总在吧?他划的什么成份?回去问问你爹,按你爷爷的成份来填。”

当我把入团志愿书摊在父亲面前,将书记的话转达给他后,他并没有对书记的话勃然大怒或嗤之以鼻,他默默地看着志愿书,看着家庭出身那一栏,好像那是一幅历史长卷,看了许久。最终他缓缓地说:“就填地主吧”。


二十一

我愣了,脑海里迅速闪现出黄世仁南霸天的丑恶嘴脸,我实在没有勇气将这两个字填在表上,“要不,我填姥爷的成份吧?”我看着父亲,想耍小聪明。

“一样的”;父亲只说了三个字。

我突然意识到,不只父亲不谈老家,母亲也从来不谈!

好像漂亮的外衣突然被人剥个精光,我完全蒙了!我为自己这条涓涓细流追根寻源,结果却上溯到一潭污水!我真希望我的血液之河只来自父母,往前的祖宗与我无关,可是,血脉是割不断的,祖宗的影子永远笼罩着我。

我忽然领悟父亲何以孑然孤影,似乎总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何以落落寡欢,似乎内心总有纠结;何以像个逃逸者,似乎总在躲避什么;答案大概正在这里。我不知是否应该埋怨父亲?埋怨他为何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让我的“红五类”成色不纯;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感激父亲,若他没有背叛家庭参加革命,我就货真价实成了“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我有些后悔,不该申请入团,枉费了父亲多年来保守秘密的苦心;我又有些庆幸,若不是入团填表,自己不知还会蒙在鼓里多久。

表还是填了,交给总支书记时,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正眼瞧他;自以为穿着漂亮的新衣,谁知那不过是一个谎言。发展会上,书记表扬我对组织“忠诚老实”,这反倒更让我有种犯罪感。“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这是他的勉励语,似乎背叛家庭的不是父亲,倒应该是我。

此后,工棚里的二人世界不再充满诗意。不论月光如何皎洁,也勾不起我和父亲聊天的兴趣。我其实很想知道爷爷的事,他是不是像电影中的地主恶霸那样凶残?是不是也有刘文彩那样的庄园,水牢,收租院?他也天天喝人奶吗?父亲是怎样背叛家庭的?他怎么从遥远的高黎贡山千里迢迢地跑到延安的?疑问多多,但不敢问,我猜测那些往事都是利刃,回忆它们会深深刺痛父亲的心。

好在工棚生活不久就结束了。那年入冬后,三连从新安集搬到林场。在校部东边一座砖窑旁,新建了一排宿舍,成了三连的新居。在那砖窑边上,有座土坯房,本是间仓库,不知是父亲主动申请,还是连队想照顾父亲与母亲住在一起,总之那间仓库被腾出来给了父亲。那屋实在破烂不堪,茅屋顶上杂草丛生,土坯墙四壁漏风,没有玻璃窗和天花板,白天屋里也是黑洞洞的。豫东的冬天也很冷,茅屋孤零零地独伫荒原,北风呼啸时,屋里会结冰。母亲所在二连驻扎在校部大院,离砖窑大约有一里地,虽不算太远,但要穿过一片果园。母亲在校部食堂做饭,还负责喂猪,每天都要忙到晚上九十点钟。干完活,她要独自穿过漆黑的果林回那座冰冷的茅屋,这段夜路常常让她有些害怕。一夜我从梦中醒来,听见母亲低声埋怨父亲:“给这房子你也要!也不想想我,每天走这么长的夜路,你就不怕我出事?你知道我身体不好,这样冷的屋子,怎么能住?你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老是自己做主!”母亲越说越气,几乎要哭出来,父亲只是不吭声,默默听着,不停地拨弄着小煤炉里可怜的一点炭火,似乎想证明自己是非常想让这屋子暖和起来的。

很快我由新安集中学转到了县城的五七中学,干校有一大拨中学生在那上学;下边还有小学生甚至幼儿园的孩子,都集中在县城南边,靠近沙河大闸的一个大院里吃住,成为干校一个特殊的连队。大人们延用在大院时的习惯叫法,把它称为辅导学校,而我给它起了个更具时代特色的名字:红卫连。

张湾大院红卫连,我的另一段如梦如烟的大院生活,在此开始。


二十二

凡下过沈丘干校的孩子,都忘不了沙河边的那个大院,即使过了几十年,它依旧令人魂牵梦萦。1970年的那一天,当我在冬日的下午走进那个大院时,寒风正从高高的檐头掠过,萧瑟的阳光在巷道中穿行,一幢幢高低错落的楼阁和平房静静伫立在园中,青砖灰瓦,映衬着沧桑岁月。此后几十年,无论是江南水乡,还是塞外古城;无论是状元府第,还是商贾大宅;都没有像这座园子能让我那样震撼。它不如江南的古宅,有那么多精雕细刻,也不像晋商的大院,重廊回檐一进连着一进;可它在沈丘的大地上,在张湾的河堤边,绝对是一座豪华的庄园!沈丘古为寝丘,地处豫东南,是黄河南泛之地,上无名川大山,下无石油煤炭,自古贫瘠荒野,才得寝丘之名。据史料载,春秋时,楚相孙叔敖告其子孙,他死后如果楚王加封,要请封寝丘,也就是沈丘。理由是:“其地不利,其名甚恶,无人相争”;孙叔敖死后果封寝丘,延七世不绝,可见沈丘之穷困。70年我到沈丘时,虽已解放二十多年,那里仍是一个贫困县。所到村庄,农家多是土坯垒房,麦秸苫顶,糙纸糊窗,薄板作门,屋子低矮狭窄,潮湿阴暗,张湾的农居大多如此。在那样一大片匍匐湾内的低矮茅屋之中,赫然虎踞龙盘一座那样宽大而幽深的园子,傲然耸立着那样多的重楼高阁,怎能不令一个15岁的少年为之惊诧呢?

一直在猜测,当年建造并居住在这个大院的,是怎样的一个大户人家?贵族后裔?官僚地主?富商资本家?种种推测中,感觉地主最可能,只是在网上搜了许久,没找到有关张湾大院主人的只言片语。后来在发小Z君的张湾老照片注释中读到一段话,似乎印证了我的推测:

“1970年夏季的张湾大院。中间大柳树下是压水机井,要用人力推动水链从下面提取井水。背后(照片左面)朝东没有窗户的两层楼是当年地主‘王小狗子’(袁世凯女婿)盖的”。

不知Z君的消息从何得到?如果属实,则张湾大院的主人的确是个地主,绰号王小狗子;作为袁皇帝的乘龙快婿,自然有实力建起这座庄园。在瘟哥时代,它应该是一个地主阶级奢侈淫逸的极好样板。不知是该可惜还是该庆幸,沈丘县没学四川大邑县,将王小狗子整成一个刘文彩,将张湾大院整成一个控诉地主恶霸巧取豪夺的血泪篇;甚至在《沈丘县志》的人物志中,都没有关于此人的只言片语。是他在沈丘还算不上个人物?还是他有什么特殊的背景?

在干校未到沈丘前,张湾大院被治淮分指挥部占用,部分房屋作民工宿舍,部分作了仓库。70年春,沈丘县委慷慨地将大院约三分之二的园地腾出来,交给干校的辅导学校----我称它作红卫连----使用。有多少干校子女在张湾大院住过?据Z君统计,从中学生到幼儿园的孩子,人数多达150余人。可以说,当年十八号大院的子弟,除了老三届已经上山下乡,剩下的多数下过干校;而下过干校的孩子们,或长或短,都在张湾大院住过,我则在那生活了两年。

和十八号大院一样,张湾大院由东至西也分成三个院落,但不称东院西院,而叫前院后院。前院偏南有个操场,比篮球场还要大些;院中有口提链水井,井旁有株大柳树;东北侧有个套院,是女生宿舍和幼儿园活动室;最北边有一排平房,是男生宿舍和幼儿园。中院较小,像个四合院,有连部,也有男女生宿舍。后院较大,有个小操场,一大片菜地,南北两侧还有中小学生宿舍和教职员工宿舍。院子没有中轴线,房屋布局并不对称,二层楼房与平房相互交错,似乎也无规律可寻。整个院落没有假山和池塘,没有奇花遍地,古树参天,没有精美的雕栏画栋,处处透着实用而简约。

虽然建筑实用而简约,却也处处匠心。譬如房屋的错落和巷道的曲折,使人在夹道中穿行,就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诗意;譬如那些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厚实的木门木窗,历经风雨而不朽,不禁让人感叹“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譬如那地基的设计,青石地基高出地面约一尺,房檐外探,屋墙内缩,每逢雨时,人可靠墙站于地基之上,既不会淋雨,也不会湿鞋,看那雨水如珍珠般从檐头淌落,倒有些“帘外雨潺潺”的情趣;譬如那些窄而陡的木质楼梯,沿着它走向二楼,脚下的木板微微颤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在叹息自己的苍老;譬如当你心情忧郁时,独自一人在月光下登上层楼,远眺沙水,俯视桐树,你必会感悟那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表达了怎样一种悲凉的心境。

和十八号大院一样,张湾大院也有一个完整的生物链。阳春雪止,柳叶出芽,地下的金龟子开始骚动;当杏花初放时,蟾蜍会在夜晚兴奋地咕咕交谈;此后家燕来了,榆钱开了,泡桐花开时,青蛙也呱呱地叫起来了;枝上柳棉吹又少时,黄鹂和启明喳鸟飞到石榴树上,袅娜起舞;五月洋槐花落,楝树花开,暖风徜徉院落,蝴蝶眷恋花丛;夏季来临,黑蝉和小蝉趴在枝头,没完没了地唱着咏叹调,蟋蟀和蚂蚱在菜地中蹦来蹦去,黄鼠狼贼头贼脑地贴着墙角逡巡,草蛇无声无息地从青苔上滑过;当秋风弹响筝弦,伴着满树黄叶飘飘起舞时,蟾蜍渐渐息声,青蛙和蟋蟀也慢慢哑了嗓子,最后秋蝉也不再歌吟;园中的车前草、狗耳秧、节节草、蒲公英……,都卸下绿妆,在寒露中瑟瑟颤抖;雪花飘落时,万物皆白的院落只剩麻雀和喜鹊在吵闹。

和十八号大院一样,张湾大院门外也有一条河,学名颖河,俗称沙河。沙河要比木樨地那条无名小河壮阔得多。它源出嵩山南麓,途经周口、商水、项城和淮阳,流入沈丘,穿县而过,至安徽寿县汇入淮河。其河床宽至数百米,深约一二十米,每逢雨季,洪流汹涌,河水肆虐。大跃进时,为治水患,于张湾下游不远处修建了一座大坝,人称槐店十八孔闸。工程历时十年,于1967年竣工。十八孔闸横断河面,使上游形成辽阔水域,恰好在张湾堤南。出门登堤,可见沙鸥翔集,锦鳞游泳;风帆蜿蜒,船队穿梭;夜深人静时,能听见十八孔闸飞瀑湍流的轰鸣声,涛声飞入梦境,梦中如在水乡。

我常在夜深人静时,枕着涛声遐想。揣测当年大院的主人,该是怎样的奢华?会不会妻妾成群,仆人成堆?有没有良田千亩,日进斗金?看着幽幽月光在梁间徘徊,便似看见一队队俏丽的丫鬟,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在府内穿行;听见凛冽寒风扑打着窗扉,便想象着那个主人----当时并不知道王小狗子----一定是头顶瓜皮帽,身穿貂裘衣,躺在摇椅上,抽着大烟,一副纸醉金迷的样子;他的粮仓一定是五谷丰登,那些交不起租子的农民或遭受鞭笞,或关进水牢,或卖儿卖女,或背井离乡……;于是便猜测,这大院之中,哪栋房子关押过百姓?哪栋房子曾经是水牢?哪栋房子是他藏金储银之处?继而又会推想,曾经住在这座豪华庄园的地主老爷,如今在哪呢?是因为昔日的罪恶已遭镇压?还是逃匿天涯不敢归家?他的后人有没有像我的父亲那样,背叛家庭投身革命呢?如果有,那他的子孙是不是也有人和我一样下了干校,生活在异乡的一座地主庄园里呢?

想着想着就拐到爷爷那了。如果在那个遥远的高黎贡山上,爷爷也曾拥有这样豪华的庄园,拥有这样庞大的私产,那真是万恶不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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