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2(上)】:岁月继续流动·上学的小儿郎·一座山的危险……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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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1962(上)】: 岁月继续流动 岁月继续流动,来到1962年。 岁月流过每一年,搅起哗哗的水声。我想,如果没有我的回忆,把一些陈年往事打捞起来,在岸边晾晒成风景,我会把它忘记,人们会把它忘记。忘记了也没什么不好,那些风景太凛冽,容易被它擦伤。 这一年,我七岁还是八岁呢? 那时候我长得挺带人缘。邻居胡大婶有健忘症,对人特别亲切。她每隔几天看见我,都会走到我的身边,先是摇摇头说,这小子太瘦了,然后又拍拍我的脸,问我几岁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八岁了。她又问,虚岁还是周岁?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虚岁八岁了,周岁七岁了。她就夸我聪明,然后叹一口气,不再问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清楚,中国人有两种计算年龄的方式,周岁和虚岁,分别归属于两种语言系统:一种是官方语言,一种是民间语言。它们有时候交叉,有时候排斥,有时候像不同的货币一样可以兑换,像不同的语种一样可以翻译。 关于年龄的问题,在《自传与公传》里始终干扰着我。我不喜欢官方语言,它们虚张声势又装腔作势。比如,在一个隆重的大会上做一个重要的报告,需要几个小时,读报告的人不能喝水,不能去厕所,听报告的人不能去厕所,不能打瞌睡。他们都显得很累。其实那长达几万字的官方报告,比以前的报告稍有新意的,不过是几句话或者几个词汇而已。我也不太喜欢民间语言,它们经常受到地域限制。比如计算年龄的虚岁方式,从人在娘胎里蠕动就开始算起,看起来也有道理,但中国民族太多,有的民族不这样计算。世界的民族更多,大多数民族也不这样计算。所以,为更多的民族考虑,在以后的《自传与公传》里,我的年龄都采用周岁方式,说得好听一些,是与世界接轨。 这一年,我七岁。 这一年,我做了一件错事。 快到春节了,还是我一个人在家里,翻着家里能找到的书,有图的和没有图的,都喜欢看。我已经认识了很多字,不认识的字可以跳过去不读,但那一句话的意思能搞明白,整段文字的意思能搞明白。 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随便翻了一会儿书,觉得屋子里越来越冷,肚子里越来越饿,我想喝一些热水,那热水不仅让我暖和,还可以赶走我饿的感觉。我走到靠墙的八仙桌边,伸手去拿上面的暖瓶。 八仙桌,是东北民间语言里的一种称呼,按照官方语言叫办公桌。那种木头桌子和普通的办公桌一样大小,一样高低。在1949年以前,有那种桌子的人家,桌上中央摆放着供奉道家神仙的物品,文武财神或者八仙过海的神像,前边还有香炉碗里的三柱香火,袅袅升起。我想,这可能是八仙桌名字的来源之处。 民间语言一旦形成就比较固定。20世纪60年代,八仙桌上摆放神仙的地方,全都换上了毛主席的雕像,石膏的或者黄铜的,坐着的或者站立的,像神仙一样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我在农村老家的一个亲戚,记得《封神榜》里两伙神仙打仗,开始前先问一句“你是哪路毛神”,就管那桌子叫毛神桌,但这个称呼没有流传出去,八仙桌还是叫八仙桌。 我走到靠墙的八仙桌前边,伸手去拿暖瓶。 我的个头不高,我的身材瘦小,我把暖瓶移到桌边,我的力气用尽了,我眼瞅着那暖瓶向我歪过来,我想扶也扶不住它。 一暖瓶的水,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实际上,是镀了水银的玻璃瓶胆,在地上摔成碎片,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好像有几百个小镜子,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暖瓶爆裂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住了。 这里还要再插几句,打断我的叙述。我读过的一些中文译本,经常影响到我的写作。比如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写一个人手中的玻璃杯落在地上,他不说玻璃杯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而是说“一杯水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写两个人打仗,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胸口挥舞刀子,他不说那把刀刺进那个人的胸膛,而是说“那把刀子突然变短了”。这种简短的智慧的叙述中,带着精彩的视觉描写,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一个例子,在电影剧本《魂断蓝桥》里,男人要去战场,女人到站台送行,忽然剧本另起一段,只用了一句话,“最后一节车厢开走了”,就把女人看着一列火车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以及消失了以后的痛苦心情都写了出来。几天前在饭店里喝酒,一位文学朋友说他的小说里叙述多了描写少了,我说,叙述和描写没有太多的区别,简单变化一下,叙述就成了描写。 比起官方语言和民间语言,我更喜欢文学语言,但只是表现力强的,不是表现力一般或者没有表现力的。这方面,我还觉得中国现代小说的语言历史太短,不够成熟。 二十多年前,中国流行几百字的微型小说,我只是偶尔看一看,也看了千八百篇,但只有一章还留着印象。一对父子去别人家里,刚巧在主人离开的时候暖瓶爆裂了。后来孩子问父亲,暖瓶不是我们打破的,怎么还要道歉呢,父亲回答说,如果说不是我们打破的,又有谁能相信呢。我读那一章微型小说,读到了中国人的悲剧性格和悲剧生活。 但是在我家里,那个暖瓶确实是我打破的,并且在1962的中国,生产军用产品的钱比生产民用百货的还多,商店里的柜台空空荡荡,家里一个多月买不到暖瓶,问题是我才七岁,还没有学会道歉。我还记得,被我打破的暖瓶,是我爹从八百公里外的首都北京带回来的,摔扁了的铁壳子上印着大红花、天安门和红通通的天空。摔扁了的图案歪歪扭扭,躺在地上,让我害怕。 我忘了冷,忘了饿,蹲在地上想了又想,我爹我妈回来怎么办呢?说是它自己掉下来摔破的,不行,那暖瓶没有腿和脚,怎么会自己走到八仙桌边上呢?说是被猫给撞到地上的,不行,我们家的猫因为偷工厂食堂的肉吃,早就被食堂的人打死了。那就说是老鼠给撞到地上的,我们家的老鼠很多,还是不行,老鼠太小撞不动那么大的东西。我越想越怕,说不说谎话都会挨一顿打。我二哥三哥都被我爹我妈打过,我听过他们大声哭叫。我三哥一挨打就认错,我二哥怎么打都不求饶。 那天下午我从家里逃跑时,天就快黑了。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从身边开过去,再开回来的时候里面亮了灯。我爹我妈上班的橡胶厂,就建在日本人留下的一群碉堡里,那些碉堡窗口的灯亮了,像野兽的眼睛。那时候国家缺电,马路边上或者没有路灯,或者有了也不亮。我在外面流浪的夜里,留下最深的印象是那些灯光,别的没记住什么。我的胆子很小,不敢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大哥首先找到了我。他的眼力好,我冻得缩成一团也能看见。接着是我爹我妈跑过来,他们没有打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把他们的脸贴在我的脸上。那时候我的腿冻僵了,站不起来,被他们轮流抱着,回家了。 我这一生唯一的离家出走,让我知道,还是家里温暖。
春天的風很大。呼呼的風一連吹了三天,天搖地動,鬼哭神號。用我媽的話說,冬天不愿意走,是被春天的大風刮走的。我媽的老家有一句話,說得更加形象:樹根不動,樹梢白搖。意思是不刮很大的大風,春天就不會來。 二舅長相英俊,個頭很高,話語不多。他是1953年來到鞍山的,在鋼鐵廠修建高爐。他有兩個磕過頭的干兄弟,一個姓王,一個姓于,都是和他一樣誠懇、熱情的人,在鋼鐵廠里成為骨干。二舅在退休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在車間里擔任支部書記。他又是那種做事情投入的人,當支部書記的時間一長,除了會讀黨的文件,別的都不會做了,比如抽煙,比如喝酒,比如下棋打撲克,還比如和人聊天交流感情,等等。他退休以后的日子特別寂寥,得了腦血栓病,在床上躺了幾年以后,病情加重,與世長辭。 除了那個早夭的嬰兒,二舅媽留下五個孩子,從十六歲到四歲,前面三個女孩,接著一個男孩,再接著還是一個女孩。 十六歲的是我大表姐,圓圓的面孔,黑黑的眼睛,溫和的表情,同樣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比穿在別的女孩子身上漂亮。她上班不久,和一個英俊又精明的人結婚,住在鐵路西邊的一個廂房里面,早晨的陽光從東邊進來,午后的陽光從西邊進來,日子過得還不錯。附近可能有一家處理中草藥的工廠,我去過大表姐夫家里很多次,有時在恰好的風向里,中草藥好聞的氣味慢慢飄來。不幸的是,大表姐和她的母親一樣,也在三十多歲時得病去世了。她的去世讓我感到人間的悲傷。 表哥是他家里唯一的男孩,但性格內向,從不驕傲。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我們家搬去時,他的尿床病還沒有治好。有一次我睡在他的床上,早晨醒來他上學去了,我一摸他睡覺的地方是干的,再一摸我睡覺的地方是濕的,原來尿床的禍首正是他的床,誰睡在那床上都會遺尿。這件事影響我的名譽,我沒有告訴別人,也沒有告訴我表哥,害得他繼續尿床,直到后來換了一張床,他的尿床病才正式結束,性格也變得開朗。 表哥結婚的那天天氣晴朗,陽光很好。表哥和漂亮又溫柔的表嫂站在一起,笑容滿面。后來,離中國不遠的日本富裕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二戰以后留在中國的一大批孤兒,接回自己的國家過幸福生活。表嫂的母親回日本的時候,領走了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表哥表嫂再回中國探親時,言談中把日本叫做日本國,對于那個贈給他們提供免費住房、家電、汽車和職業培訓的國家,顯露出喜歡和認同的感覺。 有一年,新的二舅媽來了。她相當年輕,只比大表姐大了幾歲,就做了大表姐的繼母。我們都覺得奇怪,她怎么會愿意嫁給沒有錢又沒有地位、卻有大大小小一群孩子的二舅呢?我媽嘆了一口氣說,真可惜了,她不會生育,要不也不能嫁到這一窩一塊里來。我們才知道,在當時中國人的觀念里面,不能生育的女人位置很低,甚至比能夠生育的殘疾人還低。那不僅是可惜,還很可憐。 我們順著我媽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她性格直爽,辦事利落,特別勤懇。讓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二舅家和我們家那么多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結婚了,在那么多婚禮場合,她只要站在那里,目光四處一望,就會發現有什么遺漏之處,然后悄悄過去處理好了,再回來站在那里。直到婚禮圓滿結束,她給自己的定位,好像一些國家和地區政府設立的不管部,專門管別人管不到的事情。她是不管部的部長,還兼所有的工作人員。 她在這個家庭服務了幾十年,尤其是二舅躺在床上生病的幾年,她精心照料的樣子讓人感動。二舅去世以后,她一個人生活,時光一點點流逝,來看她的人越來越少。我們就想到,在童話故事和民間傳說里,中國和外國的繼母形象大都可憎,其中也包括安徒生的作品。這樣描繪繼母形象,有失人類的寬容,有失人類的厚道,讓情愿或不情愿地處于這個位置上的女人,心有酸楚。 二舅家的二表姐、三表姐,還有比我小了兩歲的表妹,在她們平淡或不平淡的日子,以她們堅強或不堅強的心態,慢慢長大,慢慢變老。她們的有些故事,留待以后再說,現在得省下篇幅,說說二舅家的房子。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住樓房的二舅家里。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鞍山建設的第三批工人住宅。第一批是在中華民國時候的20世紀初,開礦冶鐵的日本人建的,大部分是單體住宅,分給日本工人的住宅是180平方米,分給中國工人的減了一半,90平方米。第二批是在滿洲帝國時候的40年代,擴大投資的日本資本家建的,大部分是二三層小樓,分到日本和中國工人的面積,比第一批小了一點,還是相當寬敞。前邊兩批用的都是日本圖紙,日式風格。 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20世紀50年代初期,開始修建第三批工人住宅,用的是蘇聯人設計的圖紙,一律是斜尖屋頂的三四層紅磚樓房,蘇俄風格。我二舅來鞍山比較早,趕上了鋼鐵廠分配的那批住房。分給每戶的是小型的三室住宅,60平方米左右。那批房子的產權是鋼鐵廠的,每平方米每個月只收一角錢的房租,二舅嫌每月交6元左右的房租太貴,主動把三室中的一室退回給廠里。后來,他的子女不斷長大,再想要回上交的那一間屋子,已經來不及了。 我就出生在那樣的簡易住宅里,搬過一次家還是那樣的簡易住宅。現在搬到二舅家里,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搬到二舅家里那天,熱熱鬧鬧的兩家人聚在一起,要說的話很多。他們在說話的時候,看見我每隔幾分鐘就去一次廁所,聽見一次次響起沖水的聲音,還以為我的肚子在鬧毛病。 他們都弄錯了。我的肚子很好,只是腦子好奇,想弄清楚那些流了又流的水,為什么我只拉動一根繩子,它們就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上学的小儿郎 阳春四月,下了几天蒙蒙细雨,这里那里的野花都开了,没有一棵树的枝上不长出绿叶。二舅家住在一楼,窗子外面的空地上,热热闹闹的来了五个人,在抬来的长条桌子前坐下来。五个人都是女的,留着一样的短发,只是年龄不同。那时候是1962年,人与人之间不允许有差别。她们不仅仅留着一样的短发,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也一模一样。 左边的那个二十多岁,像个女教师模样。她把铁皮喇叭放在嘴边,用脆亮亮的声音,轮番喊着两句话: “北长甸小学,开始招生了!”“想上学的,到这里报名!”过了一会儿,那张桌子前面站满了报名的人。按中国的规定,小孩子到了八岁,可以到小学读书,但很多人家的孩子都等到九岁上学,为的是大了那么一岁,长得高一些,壮一些,到学校不受别人欺负。 那一年表哥九岁,很顺利的报了名,然后到桌子的另一端接受入学考试。那考试分为两方面:先回答几个问题,比如你叫什么名字,你爸在哪里上班,你喜不喜欢上学,然后看你知不知道数字的顺序,只要能从一数到一百,就算合格了。 这样的考试非常简单,很多孩子都顺利通过,但排在我表哥前面的两个孩子,在考到数字的时候卡住了。一个红脸蛋的小女孩,数到六十多个数字,就再也接不下去,脸蛋憋得更红,眼泪哗哗流淌。老师赶紧哄她别哭,回家先背下来,明天再来报名,只要能背下来,一定让你上学。另外一个孩子口齿伶俐,声音洪亮,数得特别快也特别流畅,但是数到四十九的时候,接下来就回到二十,再数到四十九了,接下来还是二十。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大约数了四五遍,总是数不到五十和五十以上,把旁边的人都逗乐了,一位老师弯下腰去,说她的肚子笑疼了。 表哥排在最后,很顺利地数到一百,老师点点头,夸他聪明。忽然我明白了,表哥这几天像唱歌一样唱着那些数字,原来是为了把它们背下来。 这时候她们一边整理报名的名单,一边等待可能来报名的孩子。 一位老师说,今年报名的孩子比去年少,去年学校的名额早就满了,还有一些孩子没报上名呢。 旁边一位老师说,今年国家调整政策,工厂减了很多人,这张报纸说的,是精简下放。 还有一位老师接着说,她住的地方,几乎有一半邻居都搬回农村去了,所以报名的孩子就少。 过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报名,没有什么热闹可以看了,表哥拉了我一下,想回家去看小人书。我把表哥的手推到旁边,然后站到老师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七,岁,我,认,识,字,我,要,上,学。”那些老师忽然来了精神,每个人都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看我会不会读。那些简单的字,我虽然不会写,读的却很容易,但她们不会考我写字的,因为当时还有进城不久的孩子,上学时一个字也不认识呢。有位老师想了想,拿出她刚刚看过的报纸,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说,你试试看,这一段能不能读下来? 那一段有五六句话,每句话都很长。我只读错了一个字。 那些老师嘴角向上,互相看了一眼,显然都很满意。认识这么多字,直接读二三年级或者四年级都可以了。类似的事情,在我1979年读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那时我已经在社会上漂流了七年之久,读过很多很多的书。学校的教材发下来了,马列哲学、逻辑学、心理学等几部教材,我只翻了翻目录,看了看前言,一扬手扔到窗外去了。不谦虚地说,我可以不必经过本科四年的学习,直接留在大学里担任那些学科的教师,还未必比他们差。 但是在1962年的春天,小学报名招生的时候,她们还要像考别的孩子那样考我,从一数到一百。这我可没有把握,我可能会数出来,可能会数不出来。怎么办呢,我又不能说我不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灵机一动,说了这一辈子的第一句谎话:我不但能数到一百,还能数到一千。五位老师就是一愣,五张嘴几乎同时在说,你数吧。我抬起头看着她们,越来越快地数了十个数字:一百、二百、三百、四百、五百六百、七百八百九百、一千。 她们笑了。她们知道,我上学已经没有问题,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真的没有问题么?答案只有天知道。 几个月后开学了。开学一个多月,班主任老师找到我妈,和我妈商量能不能让我退学,明年再上学。 老师说,董学仁各科学习很好,遵守学校纪律,尊敬校长老师,和同学之间从不打仗。 我妈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要退学呢?老师也看了我一眼,还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表示亲切。 董学仁很聪明,有些课程不学都会,但年龄小了一岁,上学还不太适合。比如说吧,别的孩子都端端正正坐着,按要求把手背在身后,董学仁的手不会背在后面。别的孩子上课时候上厕所都会请假,不让去就不去,董学仁上厕所不会请假,跑出去再回来时也不敲门,在黑板前面站了半天,找不着自己的座位。还有一次,他上厕所回来带回一只蚂蚱,在黑板面前一松手跑了。那一节课全班同学都跟着董学仁去捉那只蚂蚱,老师没办法讲课了。 我妈没说什么,领我离开学校。 我的第一次上学经历,就这样地结束了,很不光彩。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无所谓光彩不光彩。其实是我上错了学校,或者生错了国家——在1962年,欧美国家孩子上小学的年龄是四五岁,苏联孩子上小学的年龄是七八岁,中国照搬苏联的教育体系,把上学的年龄也规定的很晚。我如果生在欧美国家,年龄就不算小了。还有,欧美国家的孩子可以不用请假就去厕所,回来以后,愿意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如果有人把一只蚂蚱带进教室,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件。当然,他们根本不会要求那么小的孩子端端正正坐着,把双手背在身后,那不利于儿童的身体发育,只有专制体系的国家出于一整套的政治需求,才会那样安排儿童的坐姿。这样看来,我真是没什么不光彩的,不过是上错了学校,或者生错了国家。 美国有人在中学里的一个班级做了实验,要求学生像专制体系国家的学生一样,端端正正,手背身后,并且要求实验者穿统一服装,个人的一切都要服从集体。结果,没用太长时间就导致了学生性格的法西斯化,并且难以控制。美国人在震惊之后,根据真实故事拍了一部电视剧。德国人也震惊了,回头审视当年的纳粹式教育,心有余悸,拍出一部相同故事的电影,叫做《浪潮》,在世界上引起强烈的反响。我在网上看了那部电影,身上禁不住发冷,思维快要停止了,但是在完全停止之前,还是想到了一点,中国文革时期的红卫兵,是不是那样培养出来的呢? 据说在1962年,南方有一位小学老教师,教小学生的唱歌课。他想到一部中国老电影的插曲:“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学堂,不怕那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哪,没有那学问无脸见爹娘。”他觉得那首歌的调子很好,但歌词不行了。新的政党领导新的政府,正在提倡一种新的文化。他就把歌词改成:“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课堂,不怕那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政府骂我懒哪,没有那学问无脸见我党。”他把那歌词拿给校长看,被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现在想来,我在1962年第一次读小学时,眼睛就近视了,可能还很严重。那时我和表哥坐在同一张书桌后面,但我从厕所跑回教室,瞪着眼睛看了好大一阵子,没看见表哥坐在哪里,当然就找不到座位了。后来不久,我和表哥去登山,有一件事情再次表明我的视力不好。他在登山的一路上捡起好多我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连在一起的三颗机枪子弹,虽然生了很厚的铜锈,也可以和邻居小孩换两本小人书看。而我只看见树丛和石缝里的死人骨头,白色的,黄色的,带一些黑斑的,都很让人害怕。 那座山的形状,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一个尖顶草帽,孤零零地坐落在鞍山市区的中心。其实它的东面有很多山,是从长白山山脉伸过来的,伸过来之后忽然有一个灿烂的开放,被人们叫做千朵莲花山。那千朵莲花山后来叫千山,只是离它比较远,显得它非常孤单。它的西面就是大平原了,是辽河、太子河、浑河三河的下游冲积平原,晴天雾天都看不到边际。 在一片宽阔地带,有那样一座孤立突兀的、不大不小的山,在有些人看来会增加一些军事上的意义。比如在清朝时候,我居住的城市还是一片荒野,有熊和野狼甚至还有老虎出没,荒野间的很多事物还没有命名,那座山就有了名字:瞭高山。那时的人们,想必会在山顶修建军事哨所,观察四面八方的敌情。到了晚清时候,那座山又改名为镇守山,从字面意思来看,它的军事意义更加重要。我不熟悉那段历史,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样的战争,是否有人在那座山上丢掉性命,然后变成冤魂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座山,也许是命中注定,还要被人用各种不同的名字称呼着,被人赋予与自己有关或无关的意义。1924年,不管那座山是否同意,它的名字又改变了。那时候,满州铁路从它不远的地方经过,掌管铁路和冶炼钢铁的日本人将它列入市街计划,开始在山上大批栽树,还在它的东坡上修建一座供奉天照大神的神社,寄放那些死在中国的日本人骨灰,收留那些游荡在中国的日本孤魂,于是,它的名字被改为神社山。 很快到了1946年,那座山又一次改了名字,叫钟灵山。那时候日本军人扔下他们的武器,日本商人扔下他们的工厂,狼狈不堪地撤退回国。溥仪经营了十多年的满洲帝国突然倒台,东北又一次成为中国的疆土。我能猜想得到,接收鞍山市的那些中国人,看到那座矗立在市中心的山,一片青葱,一片青翠,满心都是欢喜。他们要为它打造一个美丽的名字,于是,中国少了一座与死亡有关的神社山,多了一座与生命有关的钟灵山。 钟灵山,很好听的一个名字。它生存的时间更短,只有三年。 在那三年里,中国的两个党派率领自己的军队惨烈厮杀,一方是中国国民革命军,一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管是国民还是人民,一旦遇到那样的战争,只能是毫不吝惜生命,像赌场上的人毫不吝惜钱财。1948年2月,那座山上有过激烈的战斗,各种兵器一齐开火,把寒冷的冬季打成了火热的夏季。 在我年轻的时候,以为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真是奇怪,几乎所有的路、所有的街,名字都与那场内战和以后的政治有关,比如解放路、胜利路、建国路、前进路,比如爱国街、真理街、正义街、荣誉街,等等。后来我去过的城市多了,才知道那是1949年以后的普遍现象,胜利的一方单独获得了国家的管理权,雄心勃勃地为原有的事物重新命名。很多城市里街道的命名,都用来表扬他们的功绩,甚至还扩展到一些小学、一些商店、一些影剧院。 钟灵山的名字是失败的那个党派起的,不能再用了,改名为烈士山。这个名字的意义,是永远纪念胜利的党派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但在鞍山的一些老年人看来,很像是把以前日本人的神社山翻译成了一个中国名字。他们过了一些年之后,习惯了把胜利的一方叫我军,把失败的一方叫敌人,还能模模糊糊地想起,当年我军死的人是烈士,运出去安葬在郊外的烈士陵园。死去的敌人在烈士山就地埋了,埋得很浅,没立墓碑。 我在与表哥一起攀登那座山之前,和一些小伙伴们去过那里,但没有去过山顶。一次是听说南山坡上有一个老太太上吊死了,我们都跑过去看,离得很远就被大人拦住了,没有看见什么。听大人说那片山坡够邪的,隔三岔五就有人上吊寻死。我们还去过山的东边,东边是一条有房子那么深的水沟,流淌着发黑的污水,水边的斜坡上经常有被扔掉的死去的孩子,有的本来是用布包着的,被狗撕开了,咬破了,真可怜。 表哥最后拉了我一把,让我也登上山顶。 那时候的山顶还立着一个水泥碉堡,有三四层楼高,北边的外墙被炮弹炸了一个洞,或者是炸药包炸的,不影响整个碉堡的坚固。表哥和我进到碉堡里面去看,有几间屋子大,一个楼梯贴着墙盘绕上去,通向一个被铁板封死的洞口。我们推了又推,推不动,没法站到碉堡的最高处观看城市的全景。从窗口小心地伸出头,看见山下有一队排列整齐的小学生,像一队排列整齐的小蚂蚁。 下山的那条路,我们选择了北坡,那条路是人们上山常走的路,经过数不尽的脚底踩踏和磨砺,那条从碉堡向西走一点再直通山下的土路,没有大的石块,很光滑也很干净。路的两边都是槐树,又高又大,在那个中午撒下绿色的阴凉。 走着走着,我就有了跑下山去的想法。回头看看表哥,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你八岁。我六岁,上山没有你上的快,下山你可追不上我。这样一想,我的脚步加快了。这时从我的后边响起一个男孩子的喊声:快让开,快让开,大汽车来了。接着一个比我个头还矮的孩子跑过来,从我的身边冲了过去。我也顾不上表哥了,一心想着前面的孩子,很快就追上他,跑到他的前面。 那时候的感觉真好,跑得那样快,几乎要飞起来了,身体一点阻力都没有,还带着自己向前飞跑,想停都停不下。 我这辈子只那样开心地跑了一次。那种感觉不会再有。 用飞翔的速度跑了一次也就够了。 一棵棵大树带着呼呼的响声,从我身边掠过。 我已经没有力量控制自己的速度,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紧急之中我有意偏了一点方向,奔向一棵细一些的树干,伸开双臂把它抱住。我的想法很对,但我的力气不够,强大的惯性把我从槐树那里甩回路上,一头栽倒,沿着山坡滑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包满了纱布,只给一只眼睛留了条小缝。为我的脸缝补伤口的人,很像两年前为我在后脑勺上缝补伤口的那位医生。他正在对我妈说我很幸运,前些天有个孩子在烈士山摔死了。他说:再往这边偏一点伤到太阳穴可能致死,再往那边偏一点伤到眼睛可能失明,现在看,没有太大危险了,你就放心吧。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在山顶碉堡看见的小蚂蚁一样的小学生,是比表哥还大的高年级同学。班主任老师带领他们到烈士山接受革命教育,意外地见我从山坡栽了下来,她和那些高年级小学生,还有我的表哥,一起抬着我跑到医院。没有她和他们,我可能会流很多很多的血,可能会成为那座烈士山上新增加的一名烈士,或者是那座烈士山上新增加的一个冤魂,只是年岁小了点,让人更加心痛。
十几年前/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我当时不懂得什么/只觉得他笑的很好那个人后来不知怎么样了/只是他那一笑还在/我不但忘不了他/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我借他做了许多情诗/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有的人读了伤心/有的人读了欢喜欢喜也罢,伤心也罢/其实只是那一笑/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 这首诗叫《一笑》,胡适写的,收在他三十岁(1920年)出版的《尝试集》里。相对于过去的文言文而言,《一笑》是刚刚创造的白话诗;相对于过去的旧体诗集而言,《尝试集》是第一部中国新诗的结集。换句话说,现在的大地上到处有人的踪迹,当初在伊甸园只有亚当自己。 我现在回想,读到这首诗是1982年,那时中国兴起了一种朦胧诗,一部分青年人读得懂,其他人全都读不懂。真正的问题出自哪里?出自前面几十年,中国的文学里都是大话、假话、空话,唱的是无中生有的颂歌,完全消失了人性的感知、人品的语言、人格的写作。如果胡适的《一笑》发表在那个年代,文字再浅显,也会被人攻击——里面只有少年对一位陌生人(应该是位陌生女子,先前的中国文字里,“他”可以指女子)的轻淡笑容的反应,没有歌颂党和祖国、歌颂革命和事业的字眼,怎么让人看得懂呢? 那一年,我还是大学中文系学生,写了一篇论文《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新诗开创期》,从胡适、鲁迅等人的作品入手,描述在五四运动时代出现的新诗,怎样以象征主义风格开始,显露出清晰的现代主义倾向。那篇论文在北京的期刊杂志转悠了一年多,推荐它的马良春又把它寄回我的学校,说各杂志的编辑们都觉得好,但在中国发表还是太早了。马良春当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担任文学研究所的所长。我们在大连见过一面,我很感谢他忘年的情谊。 那时我最大的感慨,不是我的几篇论文无处发表,是感慨胡适已经去世,我无法读他的研究生,也无法继续他所做的事情,并且,也无法继续我想做的更多的事情。我很郁闷。 胡适早已在1962年2月14日去世。 算起来,那一天是西方的情人节。如果胡适不是到了七十二岁的年纪,应该和他钟爱的女性在一起。胡适在他的的生命里,对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始终承担义务,又对别的女性充满了衷心的爱慕。他洋溢着特别睿智的绅士风度,肯定会成为女士们终身追求和崇拜的偶像。这样一来,就有聪慧美丽的女性对他不离不弃,爱他爱得大度,爱他爱得彻骨,为他空候一生。遗憾的是,那时他是台北中央研究院的院长,那一天要为新院士举行欢迎酒会,他没有留在情人身边,更加遗憾的是,那一天酒会结束时,他的心脏病猝然发难,把他的一生都给结束了。 由于他死得突然,他的墓志铭是一位学者撰写的: 这是胡适先生的墓,生於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卒於中华民国五十一年。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我不想赞同用墓志铭来评价胡适的方法。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可能有几十个胡适。 我也不想完全赞同墓志铭上对胡适的评价。其中用中华民国纪元前和纪元后的方式,因为不与世界通用,实际上局限了胡适的意义。此外,说他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也不会符合未来的事实。胡适自己的想法呢,当然不会是这样。他从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出发,从詹姆士的实在论哲学思想出发,注意到事物在时间意义上的变化。“古时的天经地义现在变成废话了”,他说。他甚至还会同意这样的观点:任何一种思想,包括他胡适的思想,也包括董学仁的思想,如果现在还是天经地义,未来也会变成废话。 但在我看来,胡适的有些名言,已经接近了事物的真相,给世人留下长久的惊醒,随意挑一句,就可以用做他的墓志铭。 比如:历史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比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 比如: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比如:宽容比自由更重要。 比如: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 比如: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比如: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我在回忆1960年时,写了一篇关于雷震的文字《要自由主义,不要自由》,其中用了很大力气,描述了胡适一生坚持的自由主义。尽管它非常重要,这里也不再重复。现在我回忆的琴弦上弹拨着1962年的往事,之所以再一次想到胡适,是因为这几天我看到很多文章,都在纪念中国的五四运动九十周年。中国人有个不好的习惯,胡适也指出过,就是愿意在数目字上做文章,比如今年是某某某事物的多少周年,又是某某某事物的多少周年,还是某某某事物的多少周年。实际上那种故作热情的纪念,只是表明了平时的日子,他们已经把那些事物遗忘。 五四运动源自一场新文化运动。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但是掌握不了运动的发展方向,为此他难免耿耿于怀。比如,五四运动造成北京大学在几年里人心浮动,无法回到正常的教学秩序,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开始认真思考学生运动与重大国事的关系。 他的目光从历史看过来,“汉末的太学生,宋代的太学生,明末的结社,戊戌政变以前的公车上书,辛亥以前的留学生革命党,俄国从前的革命党,德国革命前学生运动,印度和朝鲜现在的独立运动”,都是因为“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面,政府太卑劣腐败了”,所以青年学生被迫投入干预政治的运动。但他觉得那只是一种非常时期的救急方式,长期搞罢课和游行示威,对于教育救国,对于学生发展,都是极大的损失。他甚至觉得真正有效的学生运动应该在课堂里、自修室里、操场上、课余时间里进行,而不是到社会演讲那些诸如“同胞快醒,国要亡了”、“杀卖国贼”、“爱国是人生的义务”的空话。 几十年之后,那场运动继续发展,并完全失去控制,把一个民族拉出了泥坑,再推入火坑。此时的胡适,在中国的海峡两岸都受到批判,成为全中国意识形态在很长年代里难得的一次同一。胡适还在遗憾那场受到“历史性的政治干扰”由文化运动转变成的政治运动: 那时候我朋友陈独秀(新文化运动的另一领袖)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指科学和民主),我表示过这样的话,把这个抽象名词人格化,最容易错误的,容易人格化,容易人格化,也就容易偶像化,偶像化了,便会盲目崇拜......当时我朋友陈独秀只认得两个名词,不知道科学是一个方法,民主是一种生活习惯,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才是胡适。清醒又无奈的学者。 因此,他的墓志铭,可以用蒋介石为他去世题写的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或者因为他的墓碑很大,能容纳更多的文字,还可以题写他青年时代的诗歌《一笑》做墓志铭。那首诗中,含意朦胧、给人遐想、转瞬即逝又不断再生的“其实只是一笑”,很像他本人留给这世界的影像,很像他本人留给这世界的影响。
泡在一池温暖清澈的矿泉水里,我感觉到我像水一样接近于透明,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愿意做。忽然对面墙上的电视哇哇哇地响了起来,打断了在这个春天的午后的我,与水融为一体的愿望。 我不愿看电视的一个原因,是我在电视台工作了很多年,知道电视是怎样做出来的,就像餐厅里的厨师,知道饭菜是怎样做出来的,还知道那些恶劣的饭菜,是怎样做出来的。现在,我面前的电视,正在播放一部恶劣的电视节目,一个孩子在医院里截掉一条腿,同时截掉了他成为舞蹈家的梦想,但更加残酷地是,人们还在鼓励他用剩下的一条腿跳舞,并且对他说:人类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人类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不过是一种狂妄自大的错觉,一种误导大众的观念。在这个地球上,人类的狂妄自大,曾经造成、正在造成、还要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这让我想起了罗布泊。如果说中国西部高原上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其中的一只是青海湖,另一只就是罗布泊。但是在1962年,在我们炫耀和实施“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年代,那只眼睛瞎了,永远地瞎了。 它存在了200万年之久,地质运动造成的最大面积是2万平方公里,有了人类活动后的最大面积是5千平方公里。在中国上山砍树大炼钢铁的1958年,地图上标定的面积还有2570平方公里。 它曾经有过许多名称,比如一些很美的名称,蒲昌海、牢兰海、孔雀海。而罗布泊是元代以后的名字,占领了那里的蒙古人把它叫做“罗布淖尔”,意思是“多水汇入之湖”。从地理位置上看,它位于塔里木盆地的最低处,是塔里木盆地的积水中心,吸纳来自天山、昆仑山、阿尔金山的诸多河流,比如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儿臣河、米兰河。流进那罗布泊的,还有来自祁连山冰川融水的勒河。这真让我惊讶,有这么多河流涌入它的怀抱,它怎么还会干涸? 几千年前,中国人开拓了通向西方贸易的丝绸之路,用丝、绸、绫、缎、绢等丝织品交换西方的物品。他们的商旅离开中国腹地一路西行,连续多日跨过荒芜地带,忽然就看见了罗布泊的美丽,那里烟波浩淼,绿林环绕,水草丰美,牛马成群,是一片巨大的生命绿洲。然后,他们走进罗布泊西面的楼兰古国,在市街上看见令人销魂的美女,在佛塔上看见鲜艳精美的彩绘,在壁画上看见长着翅膀的飞天。他们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感到人生的短促和迷茫。 我看到的一份文字说,公元四世纪的时候,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楼兰曾经颁布法令限制用水。可能像那份文字的猜测,楼兰人遇到了湖面萎缩的困境。也可能像另外的猜测,楼兰人产生了节约用水的意识。但那古国楼兰,恰好在那个世纪神秘消亡,楼兰为什么限制用水,楼兰又为什么突然死去,没有谁说得清楚。 关键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中国有一句老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如果不是环保主义者,一定会理解为和尚多了就会变得互相依靠、推诿和懒惰。如果是坚定的环保主义者,可能看出其中更深的意义:人类数量的增加,导致用水数量的增加,必然造成用水拮据;人类活动的恶化,导致自然环境的恶化,必然造成水源枯竭。 我想起人类择水而居的初始,因为没有打井的技术,只能在河流和湖泊旁边安营扎寨。时间久了,人数多了,水的资源显得不足,他们就迁徙到水源充足的地方。那时候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是顺畅和谐的,大自然是这座星球的主人,人类不是。不幸的是在那几千年里,人类能力的不断提高,逐步产生了索取自然、凌驾自然、征服自然、主宰自然的欲望。一旦人类把自己当作这座星球的主人,危险就诞生了。他们的许多行为,看起来顺理成章,实际上呢,有悖于自然法则,比如欧洲对羊毛的需要,毁掉了大片的森林,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更糟糕的行为,还在于一些国家在政策上的巨大失误,造成永远无法挽回的恶果。比如1950年代的中国,调动了几千万人大炼钢铁,砍光了很多山上的树木,然后是遏制不住的水土流失,让地球在许多万年生成的美好自然毁于一旦。中国唐代诗人杜甫在他的一首诗歌里,写到了让人痛心的“国破山河在”,这下可好,变成了更让人痛心的“国在山河破”,我们已经没有完整的山河,可以留给后代子孙。 我们有多少理由改变大自然呢?那些年里大搞水利工程,中国修建了据说占了世界一半以上的水库,有那个必要吗?它们的效果究竟如何? 前面说到罗布泊,这里就以流入罗布泊的塔里木河为例。它是中国第一大内陆河,世界第二大内陆河。关于这条河,我读到这样一段描述: “塔里木河两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也跟着增加。扩大后的耕地要用水,开采矿藏需要水,水从哪里来?人们拼命向塔里木河要水。几十年间塔里木河流域修筑水库130多座,任意掘堤修引水口138处,建抽水泵站400多处,有的泵站一天就要抽水1万多立方米。盲目增加耕地用水、盲目修建水库截水、盲目掘堤引水、盲目建泵站抽水,四盲像个巨大的吸水鬼,终于将塔里木河抽干了,使塔里木河的长度由60年代的1321公里急剧萎缩到现在的不足1000公里,320公里的河道干涸,以致沿岸5万多亩耕地受到威胁。断了水的罗布泊成了一个死湖、干湖。罗布泊干涸后,周边生态环境马上发生变化,草本植物全部枯死,防沙卫士胡杨树成片死亡,沙漠以每年3米至5米的速度向湖中推进。罗布泊很快与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浑然一体。”中国人对大自然的冷漠,在这里又一次显露出来:罗布泊完全消失的年代,一般都以为是在20世纪70年代,但是据2008年底最新的科学考察确定,它在1958年还有数千平方公里的浩大水面,到了1962年就完全干涸。那么重要的一个湖泊,在它消失了38年之后才确定了它的消失时间,在这38年里面,我们都在忙些什么?还有,如果没有美国人在1962年拍摄的卫星图片显示罗布泊已经干涸,我们断定它消失时间的依据会是什么? 1962年,美国海洋生物学家雷切尔·卡森写了一本《寂静的春天》,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生动笔触,详尽细致地讲述了以DDT为代表的杀虫剂的广泛使用,给我们的环境所造成的巨大的、难以逆转的危害。正是这个最终指向人类自身的潜在而又深远的威胁,让公众突然意识到环境问题十分严重,从而引发了全世界环境保护事业的开始。 与之遥相呼应的是,通过中国罗布泊突然消失的实例,大自然给了人类一个明确的警告:向大自然的任何一次索取,都是一笔注定要尝还的债务;战胜大自然的任何一次成果,在长远的意义上都可能是失败。如果我们还要犯自食其果的错误,与罗布泊相似的青海湖也会消失。 这样看来,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史上,1962年真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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