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五:文艺宣传队·闹寨风波·知己
作者:王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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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迹】连载五: 三十、文艺宣传队 大塘小学的负责人林老师奉命组建的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员除了各生产队抽调的爱好文艺的大姑娘小媳妇和男青年,就是我们几个知青了。 林老师召集大伙分配任务,歌咏队、舞蹈队都不成问题。伴奏却仅有回乡知青林泽生的一根笛子和我的一把二胡,根本算不上“乐队”。泽生吹奏笛子还可以,我的二胡水平却不怎么的,只能保证不跑调罢了。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性格内向,从不愿在人前露脸,更害怕在女同学面前丢人现眼。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瞎混呗。 宣传队第一次集体亮相是在大队组织召开的社员大会上。事前乡亲们听说会后有演出,各个生产队的人几乎都到齐了,男女老少把大塘小学(学校正放暑假)挤得满满当当,开会时也基本上没人早退,大伙兴致勃勃地等着看演出呢。 演出如期进行,篮球场成了演出的临时舞台。 大合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社员都是向阳花”之后,女生表演唱“金珠玛米亚古都”赢来阵阵热烈的掌声。 “下一个节目,男声独唱:请到我们山庄来。演唱者:林老师;笛子伴奏:林泽生。”报幕员话音刚落,林老师上前低声对她说了几句,她连忙更正到:“对不起,泽生临时有事,改由贵阳知青王安平同志笛子伴奏,大家拍手欢迎!”我正拿着林泽生走前塞给我的笛子踌躇不决,想不到林老师硬是赶着鸭子上架,给我来了个先斩后奏,我只好在乡亲们的掌声中硬着头皮上场为林老师伴奏。幸而这首曲子是我学吹笛子时最喜欢的练习曲,与林老师合作起来也还默契,笛子声伴着歌声回荡在山村小学上空: 满山山红花向阳开,山庄庄人民喜心怀,一心心唱个公社好哟,幸福长存春常在,哎——哎,一心心唱个公社好哟,幸福长存春常在! …… 谁不夸咱们山庄好,人民公社放光彩,年轻的人儿远方的客啊,请到我们山庄来!哎——哎,年轻的人儿远方的客啊,请到我们山庄来! 余音未落,乡亲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是没有当众出丑。 接下来的节目,由于林泽生缺席,我孤掌难鸣,全部改为无伴奏表演。尽管如此,演出依然获得乡亲们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也难怪,在那特殊的年代,人们的娱乐活动几乎全部停止,更何况在这偏僻的山村呢。 演出结束后,民兵篮球队提议与知青打一场友谊赛,我们欣然接受。林老师也非常高兴地应邀担任裁判。 社员们大部分都已离去,围观的全是年轻后生和学生娃。 我们临阵组队,高宝银、张更生和我,加上从家里赶回来的林泽生,还差一人,只好请女同学程家芳上场助阵。 这显然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比赛。 民兵队小伙子们个个膀大腰圆,气壮如牛;知青队中锋张更生虽然个子高弹跳好,却骨瘦如柴,还戴一副近视眼镜,我和高宝银身体都比较单薄个子也不高,只有回乡知青林泽生壮实一些可与民兵抗衡。 比赛开始,民兵们个个生龙活虎,争抢篮球如饿虎扑食。我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由于担心被撞倒撞伤,几乎没人敢于上前贴身防卫和拼抢。民兵队频频得手,比分遥遥领先。 实事求是地讲,民兵队小伙子们虽然强悍,但他们还算遵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没有伤人的野蛮动作和故意犯规。熟悉了他们的路数和实力后,我们开始反击。我和高宝银努力地在左右两侧灵活穿插,及时传球给中锋,张更生利用身高优势和弹跳功夫频频灌篮;林泽生、高宝银和我也不失时机逮住机会就投篮。 场外观众不时为我们的顽强反击和得分鼓掌喝彩,使我们信心大增,比分差距逐渐缩小。无奈双方体力差距太大,比赛最后还是以我们的失败告终。 “五打四,今天的比赛算不了数的”,民兵们安慰我们,“等你们那些同学回来后我们再重新打一场,好么?”我们高兴地答应了。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再也没有机会组队和他们较量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闹寨是当地俗语,串门的意思,多指到别的村寨串门。与之常用的另一个俗语是行(xíng)家,意为走亲戚。 身为知青,我们自然无亲戚可走,但在乡亲们眼中,其他知青点的同学都是我们的亲戚。乡亲们偶尔获知有同学来访为我们报信时,从不说某某要来闹寨,而是说某某要来行你们了。 想想也不无道理,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即使曾经有些许过节的同学来访,也会令人倍感亲切。特别是我们所处的大塘地理位置偏僻,距白市镇太远,与远客互相走动就的确很像走亲戚了。 外出归来,蓦然发现驻地旁的枫木树上贴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小字报。虽没指名道姓,却显然冲我而来。因为知青点只有我独自留守,两位女生已经调到白市樟木林场,而老十和阿四也早已回贵阳为返城之事找门路四处活动去了。 小字报上的打油诗针对我外出闹寨一事,极尽讽刺挖苦之词,帽子棍子齐飞,满篇多是文革语言,愤愤然口诛笔伐义愤填膺,仿佛恨不得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一望而知笔者是位略通文墨,擅长利用大字报整人的文革高手。文尾幸灾乐祸:“一心想望当干部,还要三年零六个月!”,最后署名“一位革命群众”。 革命群众?以我近三年来和乡亲们的关系及对他们的了解,文章绝不会出自他们之手,更不会与我的忘年交——善解人意满腹经纶的桂花佬先生有关。 那么是谁会罔顾事实,要对我恶意中伤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闷闷不乐地走进栖身的小屋,心中充满了委屈。 三天前,由于阴雨连绵无法收割稻谷,大伙无可奈何,除了上山砍柴,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休息等老天爷开眼。 百无聊赖,我到邻队同学小宝处玩耍,架不住他的鼓动,破例和他到白市闹寨,在其他同学处玩了两天,受到盛情款待,同时也在他们栖身的老屋(年久失修的木屋)里喂饱了不知藏在何处的臭虫,浑身被咬的尽是疙瘩奇痒难受。 眼见天空有转晴的迹象,我们赶紧告辞匆匆返回大塘。 我深知队里劳动力奇缺,世枚此前被派到民工团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秋收人手更是紧张。乡亲们对我不错,秋收正是用人之际,我绝不会临阵脱逃,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些淳朴善良的乡亲们呢? 此前我从来没有无故外出旷过工,更没有在农忙时离开过生产队逃避劳动,连年获得的“五好社员”奖状可不是我自己填写的啊! 我委屈得甚至产生了逆反心理,后悔匆匆忙忙赶回来。 桂花佬闻声来到我跟前,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事:“莫理他!那是世枚的姐夫写的,和队里冇关系。你走这几天一直下小雨,大伙都冇仰工(出工)。昨天世韬(我们队长)还对我说,天一晴你肯定会回来的。” 我与他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苦要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和我过不去?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我的归来让他的谗言不攻自破,那张小字报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悄悄撕走了。
赶场天,我到白市樟木林场看望晓虹和筱君。 樟木林场距白市大约一公里,位于天柱至白市的公路旁。场部仅有一栋五扇四间共两层的木楼,楼上四周是挑出的走廊,俗称跑马楼。木楼坐落在路边,楼前除了一块与楼基相等的晒谷坪外,四周漫山遍野全是大碗口般粗的樟木树,看来林场组建的时间不会太长。 调进林场的知青我都认识,只有一个男同学从未谋面,但他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嘈杂的男生集体宿舍中,只有他独自在静静地看书。让我纳闷的是他正在看的书竟然是——《反杜林论》! 筱君已调到县文艺宣传队,我只见到了晓虹。从她处得知,那位陌生的男同学是贵阳一中的知青,大家都叫他小孔,和我同一届毕业,原先随一中下黔南州罗甸县。小孔是独子,因母亲是干居民(干居民:没有固定正式职业的居民——笔者注)被发配到白市兴隆李家坡务农,特地转点陪伴母亲,母子俩相依为命。 公社廖部长到李家坡公干,无意间听到小孔能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特意把他母子俩调进樟木林场,充实新建的公社文艺宣传队,同时安排老孔妈当专职炊事员为大家做饭。 百善孝为先,我不禁对小孔肃然起敬。当同学们对前途一片迷茫高唱“ABCD对我有何用”的时侯,我更是为他在恶劣环境下坚持学习的自强精神深深感动。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干吗要去啃《反杜林论》?尽管那时我知道当局正在号召大家学习马列著作,但我对政治不仅不感兴趣,而且惟恐避之不远。 我对小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碍于初次相识,不好意思与他深谈,暗想有机会一定要和他交朋友。 出乎我的意料,半月后小孔竟独自一人到几十里开外的大塘造访,让我喜出望外。 原来,当他从晓虹处了解到我的情况后,也对我产生了兴趣。仿佛心有灵犀,我俩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我们的家庭背景极其相似:都因父亲蒙冤入狱,饱受政治歧视;我们的性格非常相同:恶者不惧,善者不欺。不说流话,与人为善;我们的兴趣也很相近:都喜欢读书,爱好音乐和美术,喜欢游泳。 不过,他的兴趣和爱好比我广泛,还喜欢摄影、书法等等,而且各方面的造诣也远比我高得多得多。 谈起阅读,我俩津津乐道,仿佛永远也有谈不完的话题,当然也包括阅读中产生的疑问。譬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男主人公把自己的土地分给农民,农民们为什么不敢要?《斯巴达克思》里贵为皇后的范莱丽雅为何会爱上斗牛士斯巴达克思?艾芙姖必达为何会因得不到爱情选择复仇,而且不择手段直至自我毁灭?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出生苦役犯家庭的警长沙威为何会与苦役犯不共戴天? 我们讨论得最多的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伏尼契的《牛虻》,保尔·柯察金和亚瑟(牛虻)都是我们共同崇拜的偶像。当然我们对这两本书也有不少疑问:保尔和冬妮娅纯真的初恋是毁于“阶级差异”吗?保尔为什么不成全狱中少女赫丽丝金娜而让白匪的罪恶得逞?保尔与妻子达雅的爱情为什么不像他和丽达那样深厚?牛虻为什么至死都不肯原谅琼玛对他的误解? 谈音乐,我们都非常喜欢当时禁唱的那些优秀的中外抒情歌曲,特别是苏联歌曲。兴起时二人放声高唱,独家村里顿时飘出男声二重唱的歌声。我们自娱自乐,惬意非常。 谈到学习,小孔的建议我至今记忆犹新,把每一封书信都当成作文来写,在梳理思绪的同时努力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大意)。 关于政治,我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直接提出了心中的疑问,问他为什么要去啃《反杜林论》之类的书籍? 小孔很坦然:文革搞了好几年,为什么老是让人觉得上面倡导的东西与现实相去甚远?“啃书”只想从原著中了解什么是真正的马列主义,不为别的,只为做个明白人。 是啊,不为别的,只为做个明白人。不盲从,不人云亦云,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这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对于文革的看法我与他同感。但时局带给我的迷茫、困惑,外界强加于我的政治歧视和屈辱,虽然也让我对流行的口号产生怀疑,内心的怯懦却迫使我对政治采取消极的逃避态度。尽管我知道,自己已经被那张无形可怕的黑色大网死死罩住,纵使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和我相反,小孔没有选择逃避,知难而进,力图从马列著作中寻找答案,试图解开心中的疑团,这令我非常敬佩。 受其影响,我开始浏览伟人传记,并尝试着阅读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政治书籍。我惊奇地发现,这些政论书籍也并不如我之前想象的那么枯燥乏味。《马克思传》《列宁传》中对马克思和燕妮、列宁和娜康·克鲁普斯卡雅的爱情的描写就令人耳目一新。此外,恩格斯的著作中也有自然科学的论述,譬如过度毁林必然造成水土流失和土地沙化等等,大大拓宽了我的知识面。 我们的友情迅速升温,这一点连一般的同学们都看得出来。有位女同学回贵阳时告诉我母亲,说我和小孔的关系如何好得不得了。母亲误以为我交了女朋友正在热恋,来信要我转达对“她母女二人”的问候。 我到林场如实相告,逗得母子俩大笑不止。笑毕老孔妈很认真地告诉我,如果小孔是闺女,一定让我做她的女婿。 小孔特意给我母亲写了封信,消除了老人家的误会。 事实上,小孔早有一位患难之交的女友在另一个县插队,二人鸿雁不断正在热恋当中。 获知国家准备恢复招生,我们兴奋无比,互相勉励,积极复习备考,打算进考场一搏。遗憾的是终因“政审”不过关而被当局拒之考场门外,这对被迫辍学的我们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彷徨、懊恼、沮丧于事无补,我开始向小孔学习素描,用以充实业余生活。可有时独自一人在涂鸦时脑海中会突然冒出疑问:“我这不是在画饼充饥么?”尽管我在画画上毫无建树,但这纯粹业余的学习在后来的代课中却派上了大用场,我依样画葫芦完成的“批林批孔”连环画展览,在白市学区教师观摩会上获得好评,引起了教育主管部门领导对我的关注。当然,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 还是小孔说得对,艺多不压身。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人生的低谷,在远离亲人的偏僻异乡,能够结交这样一位情投意合无话不谈的优秀朋友,我始终以他为榜样,受益匪浅,并且感到非常非常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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