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波散文之二】:布依族的小媳妇 作者:甘铁生


【荔波散文之二】:

布依族的小媳妇

驱车在十万大山中奔驰近两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依山而建的荔波县布依族村寨。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苏区红军长征的一支队伍曾经过这里。这里又是与广西的交界处。

寨民穿上了最好的民族服装在寨门口迎接我们。站在最前面的都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人,他们身后是男女寨民,手里捧着的竹子筒里盛着醇香的米酒。通往寨子里的山路是狭窄的。所有进寨子的人,都躲不过他们蜂拥上来围着你用他们的语言劝你喝酒。这酒是必须喝的,首先表示你是前来的尊贵客人,再就是你不喝,表示你拒绝人家的接待,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即使最矜持的女性,也都会爽快地喝下那带着大自然的竹子香味的浓醇的米酒。这边喝着,那边就有女孩把一个染成红红的鸡蛋编织在红色或绿色的粗线挂饰里,再挂在你的脖颈上——为尊贵的客人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鞭炮响起来了。在熙熙攘攘的寨民聚集的地方,除了米酒,还摆放着糯米饭,再就是一些我们叫不出名的野味。再就是给男士们发香烟。又一些布依族妇女按布依族的风俗,把这些吃喝的食物用竹筷子夹着举到你嘴边,你不吃也不行。那野味也许是红烧山鸡什么的,骨头很小,但肉很筋斗,很醇香。

这个寨子依山而建。历史上各个民族相互攻寨烧杀之事频繁,故这个寨子便选在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咽喉要冲。进寨的路很狭小,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而里面又很开阔。寨民的住宅错落有致,大都是显得古朴老旧木板房。看得出来,他们在这里生活得艰难而又朴素。但他们显然过得很是怡然自乐。

寨子显然在过去更美。因为那条原本有着潺潺水流的蜿蜒跌宕的天然沟壑就紧贴寨子而去。可惜让寨子生辉的水已经干涸了。我不由得想起北京的香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是涧豁流霞,如今则是枯叶和乱石的坟场。看来水位下降是全球的问题。

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瘦小老人,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一边抽烟一边给我们讲解寨子最辉煌的一页:那年,红军经过这里,在我们的寨子里休整了几天,走时带走了寨子里最棒的三个小伙子和两个姑娘。他们参加了红军,从此一去就没了消息。他说,当年红军也是在这里开会,队伍的领导就积聚在这个长着大杨树、立着这块大青石的地方开会的。这里相对平坦,距离最近的房舍也有十来米远。很多人开始问他问题:

“那几个走的人回来过吗?”“没。”“他们是自愿参加红军的?”“自愿。那几个小伙和姑娘是我们寨子里最棒的。”“最棒是啥意思?”他笑笑,抽了口烟说:

“模样俊,身子骨也不孬。”“你都见了吗?”他说他那时还是小孩,但记事了。红军列队出发时的誓师大会,他亲眼看了。

突然,跟我们一起前来的一位老先生问:

“我问你,你知道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是谁吗?”这位一直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的老寨民哑口了。笑容凝固在他脸上,他眨巴着眼睛,终于用不敢确定的语气说:

“是……华……国锋吧……”不禁有人笑出声来。

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有点惭愧。低声问:

“现在是谁?我们这里消息寡得很。”那老先生是老共产党员,耐心地告诉他现今的国家主席和总理是谁谁,还关切地问他,这里是不是通邮,是不是有电视。那老人眨巴着眼睛,那神情像在听他讲述外星人的消息。

有人轻声颂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

距离我最近的一处瑶宅在十米开外的山坡上。我决定进去看一看。屋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参观者,在围着房子的主人——一个显得还是小姑娘的瑶民媳妇问东问西。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间黑暗低矮的木屋是最恰当不过了。房间裸露着地表。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个用木棍和木板钉起的架子当饭桌。几个粗糙的碗黑黢黢地摆在那里。有那么几个大小不等的塑料瓶子,里面盛着水什么的,一个肮脏的脸盆随便地摆在靠木板墙的地方。房子靠门的地方用一米多高的参差木板钉出了个小的隔断。不用跷脚,就能看到这个约两平方米的隔出来的空间内,架放着一个简陋的单人木板床板,一些七零八落的稻草铺在床板上,稻草上面就是一张黑黢黢的看不出颜色的布片,皱皱巴巴的。这就是床褥了。一床单薄的肮脏的棉被就随便地堆在那里。显然这是小两口子的卧室。一阵叽叽喳喳的、小心翼翼的鸡叫让我朝发声的地方望去,原来就在我站着的隔断旁边,是两个摞在一起的简陋鸡笼。一只里囚着大鸡,一只里是半大的小鸡。鸡叫声显得那么怯懦。

这就是她的家?

很多人都围着女主人问讯着什么。我凑过去。那如同小姑娘的女主人分明20岁出头,怀里抱着一个胖墩墩的一岁上下的男孩。她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平和、善良、单纯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回答着众人提出的问题:

“你就和你丈夫睡在哪里?”问话的是个女记者指着那个铺着稻草的大木板床说。

“是呀。我们就睡在那里。还有孩子。”她带着母亲的骄傲看了一眼儿子,他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大家。

“不冷吗?”“不冷。”“这就是你们家全部的东西?”“是,就这些,够用了。”她照例微笑着回答。

“你去过荔波县城吗?”

“知道,我没去过。”微笑。

“没出过村子吗?知道外面啥样吗?”“出过,就是赶集的日子,去赶集。再远就没去了。”微笑。

城里来的人都十分惊奇,有这样简陋而又破败的家,而女主人却是一副祥和、平静、知足常乐的宁静和微笑。我站在人群的后面,分明地看见我身旁的一个年龄跟女主人相仿的女记者,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无声地捂着嘴,用另一只手的手背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知道,肯定有什么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是觉得她活得惨不忍睹吗?可她那样祥和平静地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她没有奢望,她觉得一切都正常而且美好。有丈夫、孩子和栖身之所足矣。她们寨子里的人都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一生的。

我们在这个小屋里留连忘返。后来听到外面叫大家上车了,才相继离去。

我故意落在后面。我想给她点零用钱。最后走出的还有一位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他掏出一百元。匆匆地塞给她。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微笑着,轻声说:

“谢谢。”然后我也给了。她依然不卑不亢地微笑着:

“谢谢。”感谢荔波,你让自以为优越的城市人碰到了罕见的现代人文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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