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之则安之
作者:老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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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来之则安之 怎能忘了呢? 这一天! 三周前,在新国民医院做胃镜检查,确诊为十二指肠溃疡。医生给了三周的药,叮嘱我三周后必须回来复诊。三周后,即是今日,6月5-1日。那天回到研究室,通过MSN跟妻见面,报告了检查结果。末了,知道自己忘性大,交代妻到6月5-1日提醒我复诊。本来妻在低头批改作业,突然抬头看我,有点吃惊地说:「怎能忘了呢?这一天!」我一时还醒悟不过来,但很快就明白了。是啊,怎能忘了呢?这一天!6月5-1日——6+5-1! 6+5-1!已不是一个一般的时间概念,更不仅是我要复诊的日子。那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二十年前,那一段日子里,香港电视一天二十四小时播放北京学-运的消息,我的电视机也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收看。到六月三日接近午夜时,正播放军队进城,电视机撑不住,烧了。无奈,揣揣不安入睡了。翌晨,妻要回返香港,在学校门口拦一出租车,送妻到罗湖海关。上车就发现司机脾气大,臭着脸像人该他二百吊。不想坏了气氛,半调侃说:「一大早开心点不好吗?」「开心个X!都杀人了!」这时,才从怒气冲冲的司机口中得知北京镇压的事情。一路上,大家不再说话,沿途看到到处刷上大大小小的标语,有在路上有在墙上也有从高楼垂吊下来。有严正的:「历史永远记住今天!」有激愤的:「血债血偿!」 在罗湖海关,告别时,妻叮嘱:「多加小心。」「大不了你就到新华分社静坐吧。」「这时候还贫嘴!」妻没劝阻,她知道没用。 其实,我也绝不是热血激情类型的人。学-运刚起时,虽然我理解学生,但深不以为然。觉得到头来肯定徒劳无功白费劲。于是,一点也没有参与的念头与兴趣。学生罢课了,学校瘫痪了,没事干了。那时也没有搞研究的心思。那还干什么?玩呗。玩桌球、台球、扑克,不过瘾,便学玩麻将,天生玩家,一学就会,还很快精通了,上瘾了。于是,没日没夜摸起麻将来。此时,北京宣布戒严了,学生静坐了,绝食了。深圳的学生(包括我校的学生)也上街了,静坐了。我们依然沉浸在四方城中,乐不思蜀。 一日清晨,玩了通宵麻将的我,刚刚躺下睡觉,俩年轻老师急急敲门进来说,木老师到市政府静坐了。 本来,学校老师一直都无老师介入学-运。木老师虽属热血青年,但也只是发发牢骚,加上经常被拉来玩桌球麻将什么的,也一直未参与学-运。那天清晨,在我校有关领导的不懈努力下,在市政府静坐多日的学生撤回学校,并计划要复课。这时,木老师一人捡起学生丢下的一个标语牌,一声不吭,到学生宿舍楼下转了两圈,然后单身直往市政府而去。于是,学生再次奋起,重新罢课,继续静坐。学校有关领导眼看功亏一篑,气疯了,扬言要严惩木老师。 咋办?俩年轻老师向我讨主意。我虽然经通宵麻将,但此时脑子倒很清醒:学校要杀鸡儆猴。要破学校的功,只有大家都成了鸡或猴!我去了,你们自行决定。于是,凉水刷把脸,我去了。俩年轻老师也去了。陆陆续续,也有其他老师去了。去市政府门口,加入木老师与学生的静坐。学校当然很愤怒,但显然破功了,火上浇油的事他们毕竟没胆做。学生当然很高兴,尤其领头的学生还是我班上的(我任课兼班主任)。深圳政府的运作还是很有效的,很快,俩官员(一市政府一公安局)找到我,准确称呼我王老师,知道学生听我的话,诚恳征求我的意见:「事情发生在北京是吧?我们理解学生的热情是吧?我们应该保护学生的安全是吧?我们相互合作维持好秩序是吧?」我确实不想把事情闹大。原则上同意跟他们组成三人小组,维持静坐的秩序。学生热情起来了,呼口号,演讲什么的,挺忙,挺累。我盘腿静坐,垂头不语——标准的静坐姿势。其实我是在坐着睡觉,毕竟昨晚熬夜打麻将消耗大。坐着睡觉,是在插队时练就的功夫。双抢农忙或冬季修水利时,随便盘腿坐在田基地头就可入睡。于是,在市政府门口,在学生的口号声中,我就这么不合时宜的盘腿入睡了。还做了梦,梦中还打麻将,还自摸胡了一把十三幺。公安局的官员把我从胡牌的美梦中弄醒,说有几位北京来的学生要参加静坐,他们认为不合适,认为会将事情复杂化。我想也是,自己的学生我可以掌握,北京来的就不一定了。于是也同意劝导那几位北京学生离开。过后,我再次盘腿静坐,垂头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看周围的学生也都如我一般盘腿静坐不语,但脸上依然洋溢着坚毅激昂的神采。由于大家都静坐不语,市政府门前出现难得的一派祥和气氛。官员们很是满意,端茶送水来了,有点还盘腿坐下跟学生促膝谈心,想必是企图进行「思想工作」。 后来又再次游行了。是全市诸多单位协调一致的大游行,有10多万人。我校是发起单位之一,于是,就在游行队伍前头了。我打横额,便自然在最前列了。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沿街穿行,市民们夹道支持,欢呼鼓舞。我们自然昂首挺胸了,慷慨高呼口号了,还唱起国歌国际歌来,可惜有些学生还不太会唱,于是我跟木老师商量以后要组织学生学唱。走走累了,没法继续昂首挺胸了,放慢脚步,退到后面。不多时,一摩托车停在我身边,公安局的官员下来跟我说前面的学生要冲击火车站,显然要制造轰动效果。这可是违反我们之前的策划。于是我赶上前制止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公安局照例沿途拍摄录像存证,深圳各种媒体都出动采访。那段时期,深圳媒体对学-运的报道几乎全是正面的。如深圳各界为北京学-运募捐的热潮啊,学-运期间社会风气特好啊,连小偷也罢偷了啊,等等。为北京学-运募捐的热潮确实感人,我就二话不说将钱包里的几百元全捐了出去,当时就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动。去年在第九餐厅门口,学生为四川地震募捐,我毫不犹疑掏出钱包里全部的几千元。霎时就想起来八=九年学-运期间的募捐热潮。 深圳电视台也派出采访队随着游行队伍采访,领头的正是暨大同学(兼老乡)戴某。于是,戴某就假公济私给了我好几个特写镜头(可惜不怎么上镜)。于是,妻在香港电视新闻看到了,过后,打电话来。我说吓你一跳吧?妻说知道你迟早会跳出来。妻说悠着点这事不那么简单。我正感觉好着呢没把妻的话当回事。 我之所以感觉好,是根本没想到真会杀人。到头来,却真杀人了!还那么惨! 北京一派肃杀。但各地却纷纷起事:武汉长江大桥被武汉大学学生带头堵了,南北交通枢纽顿时瘫痪。领头的博士生正巧是我母亲单位一老师的儿子(后来坐牢了,出狱后失业了,自己开公司)。广州也游行,也要堵珠江大桥。重庆烧大楼了,还有其他城市…… 深圳整整两周处于无政府状态。政府似乎瘫痪了,公安局的人不管事。全市各单位再次协调组织了好几场规模颇大的追悼会,北京逃下来的学生、老师及市民(深圳出租车组拯救队到北京接来)在追悼会上控诉,又游行了。我去旁观,没有参与。不知道为什么,愤怒、焦虑、彷徨…… 学生自然继续罢课,早被学生接管的广播站一直播发从香港来的北京消息。学生也自行组队参加全市的追悼会及游行。这期间,有一场早就安排的校际足球友谊赛,赛前双方球队不约而同佩戴黑纱上场,赛前还列队默哀三分钟,观赛者也都自觉起立默哀。 两周后,权力系统缓过劲来了。听说市里开始按照黑名单抓人了,听说我校也有人进入黑名单。我想我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始终没见我校有人被抓。校方有人放狠话,说要严惩若干老师与学生。我仗着家人在香港,无牵无挂,也放出狠话:有任何一个老师或学生被惩处,我带头罢教。一副死猪不拍开水烫的样子。事实上,我也真是豁出去了。还跑到校警室打电话给妻(那时私人很少有电话),当着门卫的面告诉妻:我豁出去了,真有什么事,就到香港新华社静坐吧。妻说,我当然会去要我老公,其他事我不管。或许校方真怕死猪(没听过好汉怕赖汉?),或许校方内部有分歧(院长一直都支持学生),总之,我始终屁事没有。 但学校还是要有动作,其实是全国一致的,就是要求每个人都要写一个自我鉴定——交代自己在学-运期间的表现。我始终没写,心想反正赖开了就赖到底。校方似乎不好来硬的,就来软的。于是就出现种种双方斗法的事情来: 一,晚会 6+5-1过后,为了挽回民心,当局刻意举办各种歌舞晚会,以期营造一种和谐气氛。我所在学校也如此办理,召开晚会。并指定各班都要出节目。于是,大多数班级都是大合唱,而且,大都是唱学-运期间常常唱的「革命歌曲」,包括「国歌」、「国际歌」、「血染的风采」等,好不容易有一个班级报上一支歌名「团结就是力量」,这是6+5-1后北京当局指定要唱的「样板歌」。有关领导兴奋得带头鼓起掌来。然而,当该班级合唱队声嘶力竭切恶狠狠地唱出歌中「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灭亡」一段时,领导们已面如死灰。我真不理解为何北京当局会选择这首歌作为6+5-1后政治操作的「样板歌」?SB!这时,梁,一位平日腼腆内向的女老师,主动要求唱一首样板戏的歌,马上得到领导允许,以为是为眼下尴尬场面解套。待梁老师上台报出歌名,台下掌声雷动,领导们再次后悔莫及。梁老师唱的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仇恨入心要发芽」。 二,评奖 学期末,按照惯例要开表彰会,给优秀教师、班主任颁奖。这些奖是经过各系评选后送到学校定案的。这个过程本来在6+5-1前就进行。我被系同仁评为优秀教师,是说我课上得不错。是个荣誉啊,有奖品奖状什么的。但6+5-1后,听说校方要将我优秀教师的奖拿掉。我闻风而闹,宣称这奖我要定了,要拿掉得给个说法!最后说是有个妥协方案。什么方案,不知道。到颁奖那天才得知,原来有领导执意要拿掉我,也有领导(主要是院长)坚持保我,于是,换了一个优秀班主任奖给我。我接受了,窃笑,优秀班主任?是政治思想做得好才有奖啊!这不抬举我啦!当我上台领奖时,掌声经久不息。另我很陶醉了几分钟。 三,分配 那年我是毕业班的班主任。给我优秀班主任奖确实很讽刺,因为我班上好几位同学是深圳高-自=联的积极分子,还负责一些工作。于是,毕业分配时,受到学校某些领导(主要是人事处长——一个军队转业干部)的刁难,执意要将这些同学分配到边远地区。我急眼了,跑到人事处跟处长拍桌子大吵。撕破脸地开骂。始终无法改变分配方案,那几位同学还是被分配到边远地区。至今我对这几位同学深感内疚。 木老师在6+5-1后大病一场,高烧数日不退。他班上的几位学生(也是学-运期间的战友)轮流伺候照顾他,其中一女生更是情意殷殷。到我出国时,该女生已成为木夫人。大家都为木老师高兴。 老实说,深圳当局还是较为柔性的。听说只是迫于上面的压力捉了几个人。那时香港电视报道港澳各届人士组织起来,实施「黄=雀行动」,拯救被通缉的学-运领袖。不时传出成功偷渡到港的消息,很令深圳人兴奋与骄傲。因为摆明了,深圳是偷渡的必经之路。近日有报导说,娱乐界大姐大梅艳芳也参与其事。两年前刘再复先生到我们系客座,平日闲聊时曾透露他就是「黄=雀行动」的受益者。虽然当时深圳当局也曾咋咋呼呼大动作搜捕偷渡的学-运人士,但一直没有任何成果。没想到年底风声已过时,却传出在文锦渡海关捉到一位学生领袖。那是该领袖藏身一香港货柜车,在文锦渡海关等候通关时,正好是边防执勤部队换班,刷刷跑过那辆货柜车。领袖以为人家跑来抓他,沉不住气,从藏身处窜出欲冲关。人家知道你谁呀?总得拦住啊就这么落网了。这事令深圳人很沮丧很没面子,不少人怪这领袖使深圳「晚节不保」。 虽然深圳局势还算可以,但整个国家的局势确实让人心灰意冷。于是给已联系一段时间的新加坡国立大学去函,要求能尽快入学,原因就直说,6+5-1后感觉不好。新加坡国立大学真的就加快了程序,很快就寄来了入学通知书。大概是1990年四月份吧。于是,马上到上海签证,回来即办理护照申请等手续。没想到麻烦又来了。那年出国办护照要加上一条新规定——必须有6+5-1鉴定。这鉴定得单位人事处出具,不用想就知道,我们学校人事处长会给我出具这鉴定?软硬兼施,把院长也请出来给他施压,该处长才出具一份一句话的鉴定:「该同志在学-运期间未发现有违法乱纪行为。」心不甘情不愿的。太简单了是吧?我灵机一动,将上述优秀班主任奖附上,以示我政治表现积极。居然顺利得到护照。当我揣着护照步出市公安局时,在大门迎面遇上学-运期间一起合作多时的那位官员。看他对我似理不理似笑非笑的样子,我似乎悟到些什么。 好事多磨。出境时竟然还闹了个虚惊一场。妻儿跟我一起到罗湖海关,还有几个在学-运期间「共过事的」学生执意要送行,到了海关,妻儿从「港人」通道过去了,我得从「国人」通道过关。送行的学生不能走近海关,我独自前行。检查护照,被扣下来。不让过关,也不让回去,就让我独自一人晾在关口,也不说明任何原因。真令我心里发毛了。心想难道就在这地方「落网」?那可真叫冤啊!一个多小时后,才给我护照盖上章,通关放行。直到走过边关中间黄线,我才回头看看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 201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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