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6)
作者: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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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记事(6)
49. 准备打仗 六九年前后,正是我国与“苏修”关系极 为紧张之时,珍宝岛冲突爆发,全国更是全民 皆兵,到处“深挖洞、广积粮”,就连这个草原上偏僻的屯子也紧急动员起来。起初,公社要求各屯挑选两匹好马,配上由公社统一置备的马鞍,作为战备专用马,不得再耕田拉车。晚上,要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出动。后来公社又给基干民兵发了步枪,尽管是二战淘汰的三八大盖,又不配子弹,但队里的小伙子背起枪 来依然神气十足,刚领到枪时,下地干活再远 也要背去,到地头几枝枪架在一起,宛如战争 年代武工队在帮老百姓抢收抢种。一到歇憩,他们便忙不迭地用老母鸡熬的油吭哧吭哧擦枪。 我们知青从未见过这个阵势,都被这战争气氛 所激动,恨“苏修”怎么还不打过来,若打过来,我们也好保家卫国,也有象电影里八路军 打鬼子那样的壮举。 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人们也越来越紧张,谣言开始流传。有人说新疆那边已干上了,有人说“苏修”派来的特务已经到我们这儿了,天天晚上给苏联发信号弹。果然,每到天黑,我们总能看到远远的有红色的或绿色的信号弹 冉冉升起,鉴于此,我们更感到战争已迫在眉睫。终于,一天半夜里,我们被急促的哨声惊醒,队长挨家挨户地喊:“民兵集合了!民兵集合了!”。我们知青虽不是基干民兵,但属 普通民兵,当然要也要集合了。我们懵懵懂懂 地撞出屋子,见屯子里已人声鼎沸,一个着军装的军官全副武装站在队房前,后来知道他是公社派来的军代表。他指挥大家站队报数,批评了一些动作迟缓的民兵,而后,说:“上面有命令,一个苏修特务就潜伏在南岗子上,大家马上出发去搜捕,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决不能让特务跑了” 。一声“出发”,我便跟着大伙朝南岗子进发。 时已深秋,天凉得很,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我一直不停地打哆嗦。岗子上种有大萝卜,犹如一个个拌脚石,加上黑暗中纵横不辨的田垄,我摔倒了爬起,爬起来又摔倒,鞋子里灌满了沙子。我停下来摸索着将鞋子里的沙 子倒光,再往前走时已不辨方向,四周一下子 变得死一般静寂,同学们都已走远。我想喊“有人吗?”怕惊动了特务;不喊,我又不知朝哪儿走,再说还怕碰到狼。我一个人在岗子上,黑暗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直到天放亮,才找准屯子的方向,狼狈不堪地回到屯子里。有人告诉我:这是一次演习。 “要准备打仗”的气氛持续了好长时间,厩里的战备马养得肥肥的,恐怕打起仗来也跑不动,可“老毛子”始终不见打过来(东北一带对俄国人的蔑称)。我也终于明白,那红的绿的信号弹,不是公社干部们过枪瘾,就是为让大家提高警惕而采取的“高招”。 基干民兵们的热情逐渐冷却,也不背枪擦枪了,再说本没子弹,用他们的话说:“这玩意儿,没子弹还不如烧火棍”。上面见枪在民兵手里大都已生锈,再者感到这么多武器散在民间总不是安定因素,于是一纸令下全部收缴入库。
屯子往东北方向,很远很远有一条河,河 不宽,河床很深,但水不过膝,河流蜿蜒在草原上,犹如一条白练,与绿色的原野一起,伸向遥远遥远。至今,我都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和流经的地方。 那年夏天,一日我与四队的马倌一反往日放马规矩,我们将马合群之后,两人一左一右,驱马群直往北去,那边的草原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据四队马倌董小说,一直往东北走,那儿有一条大河。真难以相信,这遍地不是沙漠 就是草原,还会有河。 所以,我特意要到东北 边去放马,看看这条“大河”。 我们两个赶着马群,不紧不慢地走着,快了不行,马儿是要吃草的。不知走了多少路,就是不见什么“大河”,董小一个劲儿地说“快到了,快到了”,我真怕走太远了晚上赶不回去。约莫中午时分,终于到了河边。这哪是 什么大河,河床虽深,但宽不过两丈,浅浅的水,都没不过膝盖。我原以为这“大河”不比 黄浦江,至少象苏州河一般,没曾想还不如江 南的小溪。时正值盛夏,又走了那么些路,身上燥热得很,见到清清的河水仍是欣喜万分。 我脱掉衣服,和董小跳入河中,尽情嬉水,十 分惬意,下乡至今未洗过澡,这回可是要痛痛 快快洗一洗了。遗憾的是无法游泳,脚一蹬就碰着了底。我们正在水中享受,岸上下来一大 群羊,“咩咩”地叫着。我以为它们饮水而已, 不想它们饮完水后,一只只跳下水来,朝对岸涉去。顿时,河里白花花全是羊,有的几乎将腿蹬到我们身上。我和董小慌忙从水中爬出,在羊群中左冲右突,逃到岸上,再看那河水,被羊搅得浑浊不堪。 待羊走尽,上游的清水冲走了浊水,我俩 重又下河,将身子洗净,顺带将衣裤一并洗了,往草原上一晾,我们也赤着身子躺在草原上,沐浴着夏日的阳光,算是日光浴吧。 之后,我再未到东北边放过马,那条河却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虽然我并不知 道它叫什么河。
那是一个阴霾的雪夜,雪,轻轻飘洒着,悄无声息。人们都已早早睡了,整个屯子也睡了,没有一丝动静。轮到值上半夜的班,我独自一人守在队房的炉子旁,就着昏昏的煤油灯百般无聊地嗑着葵花籽,以打发这日复一日极其无味的冬夜。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吱嘎,吱嘎”的踏雪声打破了沉寂的夜晚。只见车老板牛江一头闯了进来(当地将赶车的称为车老板),翻毛大氅和貉皮帽子上挂满雪花。他进门从墙上摘下大鞭就去厩里拽牲口,看样子是要套车。一般情况下这大雪天又是夜晚很少有出车的,我吃惊地问:“牛老板,这么晚了还套车?”他只顾低头忙乎,嘴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又问,他吼道:“你们户里的小刘要死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以为他开玩笑,也开玩笑说:“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牛江把脸一沉,眼一瞪,说:“你他妈还有心开玩笑,去看看吧”,随即一扬鞭子,轻喝一声“驾”,马车碾着厚厚的积雪,“吱咯,吱咯”地往集体户方向疾驶而去。 牛江是队里有名的直性子,平时很少吭声, 但说出话来很有分量,由于他为人正直,给我们知青的印象很好。他不象有些社员,要么与知青好的要命,要么与知青似冤家一般,他很少与知青说说笑笑,但在关键的时候,常常能帮知青一把。知青有什么困难找他,从未见他 说过“不”字。牛江是驭马的好把式,再难调弄的烈马,到他手里不几天便服服贴贴。他驾驭的那几匹马全是别人不敢碰的,只有在他的手里,这些马才变得温顺,干起活来,一匹赛过一匹,别提多肯使劲了。所以,在沈家屯,牛江的威信高,说话算话。经他那么一吼,我知道真的出事了,赶紧踩着辙印朝户里跑。 待我跑到集体户门口,同学们都已起来了,正七手八脚地将小刘往外抬。这时的他已经昏迷,口里泛着白沫,头不由自主地耷拉着,由于天太冷,大概将近零下三十度吧,小刘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抬起来很费力,直往下滑我急忙上前搭一把手,用双手托住,这时,我感到他浑身软软的,似无骨头支撑一样,我心头一颤,袭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我们把毫无反 应的小刘放在马车上,户长和几个同学也跳了上去,牛江便驱车直奔公社卫生院。等车完全消失在雪原中之后,同学们告诉我,小刘今天一早就称头疼,跟队长请假,队长没有同意,认为头疼脑热没什么大不了的,待到下午,头疼加剧,队长才同意他休息。小刘下午躺下前,还抱秫秸烧了炕,大家见状便也没把他的病当 回事。等吃晚饭时,他说头疼得受不了,爸呀 妈呀的直喊,并且开始上吐下泻,同学这才发 现情况不妙。有人慌忙报告队长,队长一看不 好,赶紧叫牛江套车,往公社送。我看场院,平时白天黑夜不大回去,竟一点儿也不知此事。 等我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队房,三更已过。这一夜,我无法平静,尽管队房里炉火烧得通红,我还是全身发冷,冷得上下牙齿直 颤,发出“咯咯”的声响。队干部和同学们也 是一宿没睡,不时有人到队房来打听,他们急 切地等待小刘的消息。小刘名叫刘建国,比我 大一岁,看起来却比我小,我们自从来到乡下,小刘就和我睡同一铺炕,而且紧挨着。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吵过闹过,但毕竟日日朝夕相处,如同一家人。昨天尚活蹦乱跳,好好的小刘,今天就突然病了,而且现在生死未卜,他得的什么病,竟至于严重到如此地步?我们这些才十七八岁,未领世面的知青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一时都没了主张。天快亮时,从公社传来消息:小刘死了,在送往公社的半路他就已经咽气了。死亡原因:脑溢血。 在那个夜晚,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在通往公社的黄土路上,一个上海知青的灵魂永远 留在了这儿。闻讯,知青们都不愿相信,从大 家呆滞的表情可看出,同学们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的现实。 一个星期之后,上海亲属来了,来的是小刘的舅舅,另外还有两个他母亲单位的同事。他母亲未能来,因为接到噩耗后,他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后事的处理极为简单,用知青盖房子的木头打了一具棺材,在孟家坟烧化一块冻土,将棺材埋了下去。由于土层化得浅,棺材一半露在地面,用刨下的冻土再覆盖在上面,透过土块的缝隙,仍可看见腥红的棺材。 小刘死后,知青的情绪沮丧到极点,再听不到欢笑和争吵。天也如人的心情,一直阴沉沉的,半月不见日头,一到夜间,窗外呼呼的风声听来是那么可怖。小刘的突然死去,使大家不得不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归宿,难道也化为孟家坟的一Bo黄土?知青们开始为自己的前途 盘算了。
上海知青离乡背井好几千里来到草原,按理互相之间应该十分亲近友好,大多数上海知青的确如此,但并不尽然,知青之间打架斗殴、以强凌弱的事时有发生。其实我们这些知青并非真正的知识青年,没读过多少书。由于文革的影响,一九六六年的暑假之后,上海的学校大多没有开学上课,大家都在社会上游逛,许多学生沾染上流氓习气并把它带到了乡下。知青中,高中生多的集体户里调皮捣蛋的人少,气氛较为融洽。如向阳八队的上海知青大多是高中生,一到乡下,他们这个集体户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户。我曾去过一次,那是从县城体检回来途中遇到大雨,赶不回沈家屯,便在 向阳八队过了一夜。晚上吃饭时,他们不抢不夺,由一人统一将饭打好,放在长条桌上,几个菜用大盆盛上,放在中央。说一声“开饭了”,大家坐到桌旁一起用餐,说说笑笑,气氛别提多融洽了。他们吃的豆角、土豆和西葫芦,都是自己种的,我吃得不亦乐乎。我们集体户咸一顿淡一顿的,少有像样的饭食。这个队的上海知青是县里的典型,常常有人到县里介绍经验和讲用,当时谈起向阳八队全县知青无人不知。 初中生多,特别是全部初中生的集体户里调皮捣蛋的人多,常有吵闹发生。我们户清一色的初中生,年龄相差无几,天天吃的是一锅里的饭,难免磕磕碰碰,吵架是常事。由于没有一个可以慑服大家的有威信的“主心骨”,十几个人抱不成团。集体户里的活儿派谁也不肯干,因为出队里的工计工分,干户里的活儿不计工分。因此,菜园子里种的菜不浇水不施 肥,菜不长,草却长疯了;猪食槽里的精饲料 肥了别人家的猪,自己的猪饱一顿饿一顿怎么 也长不大;房子有窗户棂儿没窗户纸,风雨畅 行无阻;院子有墙没门儿,队里的毛驴不请自来,把烧火用的谷草秫秸叼得到处都是。为此,大家吵啊闹啊,直到陆续离开。但是,吵归吵,闹归闹,事情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在解决,在好转。逐渐菜园有人管了,猪有人喂了,窗子装 上了玻璃,院门有了挡牲口的横杠。真正吵到动手打架的事毕竟极少发生。 同一个户里的知青再吵再闹,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担心的是外来的流里流气的知青。 一日,相邻大队的几个男知青来到沈家屯, 他们满嘴脏话,先是对我们知青卖力参加劳动嗤之以鼻,接着津津乐道地介绍他们是怎样作弄老乡的,吃饭时,想要女同学陪他们喝酒。户里的女同学群起而攻之,在队长的支持下,这几个流里流气的知青终于被灰溜溜地撵走了。自此,外面知青中有了“合作八队女知青厉害” 的说法。 那时,我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属个子矮小的,回家探亲或外出办事,在途中最怕碰到流里流气的上海知青。你躲着他们,他们却要来惹你,向你索要钱物及吃喝。我第一次回沪在四平站换车时,就遇到了这么一个。那天,四平站候车室里人满为患,根本就无法找到可坐的地方,我只得坐在候车室门外的台阶上。一个和我一样披着黄棉袄的大高个走了过来,用 上海话和我打招呼:“哎,认得我伐?我就是××区的黄毛.”他的口气就如梁山好汉在自报家门:识得俺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么! 不等我回答,他又问:“侬是双辽县的吧?你们县的阿三,长脚,洋铅桶认得吗?都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好费思量,说认识,委实又不认识,只听说过;说不认识,不是有眼不识泰山吗。他大概不耐烦我的吞吞吐吐,干脆一伸手:“借一点钞票给兄弟,以后会还你的。” 我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他接过去又说:“再弄几斤粮票,要全国粮票。”我又给了他两斤全国粮票。说实话,我并不怕他把我怎么样,倒是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一个堂堂的“黄毛”(至于属哪一级别山头的草莽英雄权当别论)竟至于落到了讨钱讨粮的地步,我就当接济绿林好汉了。这位“黄毛”的表现倒也颇义气,尽管从我这儿所获甚微,他还是拍拍我的肩膀说:“以后有人欺负你找我,我黄毛在怀德县插队,到那边一问就晓得。”随后扬长而去。几年之后,我打听到怀德县果然有这么个黄毛,据说早已犯科被判了重刑。 在乡下,个别知青技痒,打起老乡家养的鸡鸭、猪狗的主意。偷鸡摸狗不算,他们甚至敢把老乡的整只猪给偷宰了吃。由于知青骚扰老乡的事情逐渐增多,老乡们开始防范,见到有不认识的知青进屯,就似当年老百姓见到鬼子进庄一样。一次我与两个知青到另一大队看望同学,我们顶着风沙走了一上午,好容易进了屯子,突然四面围上来一群人,几枝枪对着我们,大喝:“不许动!”一个同学吓得要跑,拿枪的吓唬道:“想跑?跑我就崩了你!”他们把我们三个押到一间房子里,只见炕上坐着一个穿军便服的人,一脸的严肃。他把桌子一拍:“说,干什么来了?”我说来找同学,他又盘问哪个同学,找他有什么事情等等。同来的一个同学对莫明其妙地被拘押和盘问十分恼火,只说了句“你们凭什么抓我们”屁股上便挨了一脚。就这样,三个人足足被盘问了近两个小时才获得自由。他们“忠告”说:“赶快回去,没你们的事,否则押到公社去”。我们只得原路返回,等大家垂头丧气回到集体户,已是下午四点。从早到此时,三人滴水未进。
第一年冬天,同学们都想回上海过年,而公社则要求知识青年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队长说:“一个别走,茂林车站有人堵着,你们知青谁也休想上得了火车。”女同学为此曾抱头大哭,最后下定决心一起走。在茂林站,火车未来之前,她们躲躲闪闪,唯恐有人认出而不让她们上车。火车一到,她们才匆忙奔向月台。那时乘车无秩序可言,闹哄哄一阵乱挤。发车铃打过之后,仍有不少人尚未上车,急得直哭。终于,她们或从门口挤上去,或从窗子里爬进去,总算全部上了火车,回家了。 女同学的成功对我们来讲是个鼓励,半个月后,我决定也回上海过年。 家里给我寄来四十块钱作盘缠。因为我一年挣的工分仅值四十五块钱,钱还未到手,保管老李一脸的虔诚就全借走了,分文没给我留下。临行前夜,我到老李处称了三十斤苞米,十五斤黑豆,那是到上海喂我的鸽子的(下乡之后,我的鸽子一直由弟弟代养),还称了十五斤黄豆算是带回家的东北特产。这些农产品都可以从明年的工分中扣,无须交现款。另外老李偷偷送给我十斤又脏又臊的羊毛,说是让我打一件毛衣穿。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放亮,我就搭上送公粮的大车,冒着严寒来到茂林,开始了我艰苦的探亲之旅。 我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快车我不能坐,盘缠有限;慢车虽须在沈阳、南京换两次车,但票价便宜,而且可以在此两处游玩一番,一举两得。我一向神往祖国的名山大川,此番虽不能到得,沈阳的故宫、南京的中山陵还是能一睹丰采的。 我在沈阳站下了车,带着重重的两个包裹。来到物品寄存处,欲寄下东西可去游玩,寄存处却道包裹里有粮食,按规定不能寄存。无奈,我只得驮着沉重的苞米和豆子,乘车前往故宫。总算在故宫外的一个小店里寄下东西,我才一身轻松地观瞻了我国最北的故宫,这个古代强悍民族的皇宫,领略了一代英雄努尔哈赤建功立业的伟大。等我回到车站,要想签票启程,才知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先是排长长的队签票,不断有人“夹楔”(上海话曰插挡)和熟人来开后门,排了一个半小时才签上。签完票取来一看,下半夜的车,赶紧找个座位休息休息吧,整个车站横七竖八到处是人,连过道都躺满了,上哪儿还能找着座位。胡乱找个地方往苞米袋子上一坐,取出在街上买的馒头就啃。想起课文中读过的梁生宝买稻种吃的那份苦,我此刻还不如他,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 半夜里上车又是挤,我的那袋羊毛被人挤得差点儿把我也带下车去。车上自是早已满座,且连座位底下都是人,我横竖找不着立足之地,打算找个地方如法炮制车站里的做法也不行,想挪一挪这个的腿,人家在睡梦中又伸了过来;想动一动那个的包裹,人家却又醒过神来:“干啥,干啥,你动我包干啥?”似乎包里有金子,我触摸到的感觉也不过是黄豆、葵花籽之类。索性站着,这一站就从沈阳一直站到蚌埠,站得腿僵了,脚也肿了。最尴尬的是上厕所,好容易从一个个人身上爬到厕所旁,一大堆人在排着呢,进去的从从容容地方便,外面的憋得直敲门。由于无人打扫,周围臭气熏天。待得方便完了,还要从人堆里挤回去,出一身大汗。如厕这般艰难,我尽管吃的是又冷又硬的干馒头,就是不敢喝水,嘴唇因此烧出了泡。我唯一想的是快到南京,下车就解脱了。 车到南京,我已没了游玩的兴致和力气,径直到签票处把票签了,想早点儿回去算了。可取票一看距开车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又动了看看长江大桥的念头。包裹还是不让寄,背着走吧,我乘车来到桥下,肩负着苞米和黄豆一步一步朝桥上走去。走完引桥,欣赏了桥头群雕之后,我继续朝前走,打算到桥的中央再折回。迎面来了几个军人,胳膊上套着红箍,上面可能是“纠察队”几个字。他们围上我问包里是什么东西,并伸手在包外捏来捏去,一个军官模样的把包打开,细细检查了一遍,说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长江大桥上不允许带包,要我别往前走了。事已如此,无须再争,我背着沉重的包裹惺惺挪下桥来。 南京上车比较顺当,车上并不很挤,我居然一下子找到了座位。给我挪出位子的也是一位上海知青,据介绍他插在东北的黑龙江,已经出来一个多星期,几经倒车,这回总算快要到家了。这位知青中等个子,清瘦的脸白白的,一副书生气,但很健谈,一路我们谈得很投机。他讲黑龙江知青的情况,我谈吉林知青的境遇。他说他们那儿要回上海必须办通行证,否则不允许离开。他想回家过年,就偷偷跑了出来,队里还不知道。的确,我发现他并无行李,像是匆匆跑出来的。我还发现他身上似乎没带钱,因为我买水果面包时给他带了一份,他并不与我推推搡搡争着付钱,只表示感谢。列车开过苏州,我觉得他有些坐立不安,老是四处张望,一反原先的持矜,我十分奇怪。 列车驶入南翔车站,车身底下吱吱作响,经验使我知道这是在减速,大概因为南翔站的道岔多,为安全起见列车减速行驶。此时,这位上车认识的黑龙江知青--白面书生站起来对我说:“我是逃票上车的,等进了上海出站就难了,就此告别,再见了。”只见他抬起车窗,飞快地探出身子,然后用两手扒着窗沿,往下一跃,消失了。他一连贯的动作十分熟练,可见他是一路逃票练就的。当时火车虽已减速但仍比汽车快吧。我探出身子想看看他会不会摔倒,已变得很小的他远远地朝我挥着手:一点问题也没有。 车到上海北站天尚未亮,为不过早惊动家人,我在站外吃了一碗久违的豆腐浆和大饼油条,慢慢地细细地品尝着这浓郁的乡韵。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行人并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觉得上海还是离别前的上海,那么熟悉,那么可亲。隆冬腊月,上海人还是一手拎包,一手往嘴里填东西,匆匆去上班。北方人曾多次问及是否真有此事,即边吃边走的问题,我甚觉他们问得怪,如今阔别之后再回上海,见到如此众多的行人这般边吃边走,不觉有点儿好笑了。 上班高峰时期的交通,即使那年代也是十分拥挤的,我把两只包裹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硬是挤上了连门都关不起来的十三路公共汽车。我把东西放下,为的是避免碰着前前后后的乘客,而这一举动,反而遭到一阵抱怨。“格个北佬真讨厌,带价许多么子”“喂喂喂,把侬格东西拿拿开好不好?”当然,这应怨我,谁叫我带了这么多东西妨碍大家呢。可我又听到一些话使我忍不住勃然大怒,一个男子对另一个人说:“侬看伊头发价长,当心老白虱。”而另一个则说:“格帮瘪三回来做啥?”我回来做啥?这就是离别上海一年后,刚刚踏入她的怀抱便受到的“礼遇”!我怒视着这两个人,想骂甚至想揍他们,难道我们知青在外面吃苦受累他们一点儿不知道,一点儿不同情?难道不知道我们多么思念家乡,在外面哪怕碰到一个说吴语的江浙人也亲热得不得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有人买不起车票,冒着生命危险扒车也要回上海?然而激动使我语塞,憋红了脸,我说了一句:“想必你们是没有下过乡。”至今我都后悔怎么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而没有用拳头在他的脸上来那么一下。
当年夏天,正是苞米、高粱拔节时(此时由于气温、雨水合适,庄稼生长极快,秫秸如拔出一般快),公社又给了我们两个指标:一个是上大学,到吉林师大;一个是当工人,到双辽县制糖厂。 上大学的指标又给了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表现好,出身好,特别是出身,在当时极为重要,是最基本的条件,这个指标自然非她莫属,无可争议。走了三个女同学,剩下的当工人的指标怎么说也该轮到男同学了,况且这个指标对家庭出身无苛刻要求,大部分男同学都符合条件。听说糖厂的活儿又脏又累,一般人都不愿干。一天收工后,队长在场院里召开大会,由全队的贫下中农进行表决,决定到底让谁去当这个工人。那天晚上,更倌(专职夜间喂牲口的人)在场院里燃着了一堆青草,升起的浓浓烟雾驱逐了四周的蚊虫,整个场院弥漫着蒿草散发的醉人的清香味儿。社员们吃完饭后带着凳儿陆续来到场院,找个地方把凳子一放,先掏出烟袋把烟点着,美滋滋地抽着,只等开会。队长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宣布开会,这回他没有讲太多的大道理,直截了当请大家推荐一个知青到糖厂当工人。杨队长说完,场上久久地沉默,只有吱吧吱吧的抽烟声。知青们一个个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等命运的宣判。 这天,我兴奋得一夜未眠。 以后,我在四平工作了十多年,直至调到南方。
斗转星移,三十年快过去了,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如今不少已抱上了孙子孙女。回首往日,是苦是甜?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留在记忆中的,往往是美好的。确实,插队期间尝受的苦涩已逐渐淡忘,而那在人生旅途中应属短暂的一瞬,却给我留下了不尽的美好的回忆:人情,风俗,绿野,奔马,多少年来一直魂牵梦绕,以至我对电台里播放的“二人转”都感到格外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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