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6) 作者:河水


 

 

  插队记事(6)

 

49. 准备打仗

六九年前后,正是我国与“苏修”关系极 为紧张之时,珍宝岛冲突爆发,全国更是全民 皆兵,到处“深挖洞、广积粮”,就连这个草原上偏僻的屯子也紧急动员起来。起初,公社要求各屯挑选两匹好马,配上由公社统一置备的马鞍,作为战备专用马,不得再耕田拉车。晚上,要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出动。后来公社又给基干民兵发了步枪,尽管是二战淘汰的三八大盖,又不配子弹,但队里的小伙子背起枪 来依然神气十足,刚领到枪时,下地干活再远 也要背去,到地头几枝枪架在一起,宛如战争 年代武工队在帮老百姓抢收抢种。一到歇憩,他们便忙不迭地用老母鸡熬的油吭哧吭哧擦枪。 我们知青从未见过这个阵势,都被这战争气氛 所激动,恨“苏修”怎么还不打过来,若打过来,我们也好保家卫国,也有象电影里八路军 打鬼子那样的壮举。

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人们也越来越紧张,谣言开始流传。有人说新疆那边已干上了,有人说“苏修”派来的特务已经到我们这儿了,天天晚上给苏联发信号弹。果然,每到天黑,我们总能看到远远的有红色的或绿色的信号弹 冉冉升起,鉴于此,我们更感到战争已迫在眉睫。终于,一天半夜里,我们被急促的哨声惊醒,队长挨家挨户地喊:“民兵集合了!民兵集合了!”。我们知青虽不是基干民兵,但属 普通民兵,当然要也要集合了。我们懵懵懂懂 地撞出屋子,见屯子里已人声鼎沸,一个着军装的军官全副武装站在队房前,后来知道他是公社派来的军代表。他指挥大家站队报数,批评了一些动作迟缓的民兵,而后,说:“上面有命令,一个苏修特务就潜伏在南岗子上,大家马上出发去搜捕,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决不能让特务跑了” 。一声“出发”,我便跟着大伙朝南岗子进发。

时已深秋,天凉得很,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我一直不停地打哆嗦。岗子上种有大萝卜,犹如一个个拌脚石,加上黑暗中纵横不辨的田垄,我摔倒了爬起,爬起来又摔倒,鞋子里灌满了沙子。我停下来摸索着将鞋子里的沙 子倒光,再往前走时已不辨方向,四周一下子 变得死一般静寂,同学们都已走远。我想喊“有人吗?”怕惊动了特务;不喊,我又不知朝哪儿走,再说还怕碰到狼。我一个人在岗子上,黑暗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直到天放亮,才找准屯子的方向,狼狈不堪地回到屯子里。有人告诉我:这是一次演习。

“要准备打仗”的气氛持续了好长时间,厩里的战备马养得肥肥的,恐怕打起仗来也跑不动,可“老毛子”始终不见打过来(东北一带对俄国人的蔑称)。我也终于明白,那红的绿的信号弹,不是公社干部们过枪瘾,就是为让大家提高警惕而采取的“高招”。

基干民兵们的热情逐渐冷却,也不背枪擦枪了,再说本没子弹,用他们的话说:“这玩意儿,没子弹还不如烧火棍”。上面见枪在民兵手里大都已生锈,再者感到这么多武器散在民间总不是安定因素,于是一纸令下全部收缴入库。


50. 一条大河

屯子往东北方向,很远很远有一条河,河 不宽,河床很深,但水不过膝,河流蜿蜒在草原上,犹如一条白练,与绿色的原野一起,伸向遥远遥远。至今,我都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和流经的地方。  

那年夏天,一日我与四队的马倌一反往日放马规矩,我们将马合群之后,两人一左一右,驱马群直往北去,那边的草原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据四队马倌董小说,一直往东北走,那儿有一条大河。真难以相信,这遍地不是沙漠 就是草原,还会有河。 所以,我特意要到东北 边去放马,看看这条“大河”。    

我们两个赶着马群,不紧不慢地走着,快了不行,马儿是要吃草的。不知走了多少路,就是不见什么“大河”,董小一个劲儿地说“快到了,快到了”,我真怕走太远了晚上赶不回去。约莫中午时分,终于到了河边。这哪是 什么大河,河床虽深,但宽不过两丈,浅浅的水,都没不过膝盖。我原以为这“大河”不比 黄浦江,至少象苏州河一般,没曾想还不如江 南的小溪。时正值盛夏,又走了那么些路,身上燥热得很,见到清清的河水仍是欣喜万分。 我脱掉衣服,和董小跳入河中,尽情嬉水,十 分惬意,下乡至今未洗过澡,这回可是要痛痛 快快洗一洗了。遗憾的是无法游泳,脚一蹬就碰着了底。我们正在水中享受,岸上下来一大 群羊,“咩咩”地叫着。我以为它们饮水而已, 不想它们饮完水后,一只只跳下水来,朝对岸涉去。顿时,河里白花花全是羊,有的几乎将腿蹬到我们身上。我和董小慌忙从水中爬出,在羊群中左冲右突,逃到岸上,再看那河水,被羊搅得浑浊不堪。 

待羊走尽,上游的清水冲走了浊水,我俩 重又下河,将身子洗净,顺带将衣裤一并洗了,往草原上一晾,我们也赤着身子躺在草原上,沐浴着夏日的阳光,算是日光浴吧。

之后,我再未到东北边放过马,那条河却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虽然我并不知 道它叫什么河。 


51. 知青小刘死了

那是一个阴霾的雪夜,雪,轻轻飘洒着,悄无声息。人们都已早早睡了,整个屯子也睡了,没有一丝动静。轮到值上半夜的班,我独自一人守在队房的炉子旁,就着昏昏的煤油灯百般无聊地嗑着葵花籽,以打发这日复一日极其无味的冬夜。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吱嘎,吱嘎”的踏雪声打破了沉寂的夜晚。只见车老板牛江一头闯了进来(当地将赶车的称为车老板),翻毛大氅和貉皮帽子上挂满雪花。他进门从墙上摘下大鞭就去厩里拽牲口,看样子是要套车。一般情况下这大雪天又是夜晚很少有出车的,我吃惊地问:“牛老板,这么晚了还套车?”他只顾低头忙乎,嘴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又问,他吼道:“你们户里的小刘要死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以为他开玩笑,也开玩笑说:“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牛江把脸一沉,眼一瞪,说:“你他妈还有心开玩笑,去看看吧”,随即一扬鞭子,轻喝一声“驾”,马车碾着厚厚的积雪,“吱咯,吱咯”地往集体户方向疾驶而去。

牛江是队里有名的直性子,平时很少吭声, 但说出话来很有分量,由于他为人正直,给我们知青的印象很好。他不象有些社员,要么与知青好的要命,要么与知青似冤家一般,他很少与知青说说笑笑,但在关键的时候,常常能帮知青一把。知青有什么困难找他,从未见他 说过“不”字。牛江是驭马的好把式,再难调弄的烈马,到他手里不几天便服服贴贴。他驾驭的那几匹马全是别人不敢碰的,只有在他的手里,这些马才变得温顺,干起活来,一匹赛过一匹,别提多肯使劲了。所以,在沈家屯,牛江的威信高,说话算话。经他那么一吼,我知道真的出事了,赶紧踩着辙印朝户里跑。

待我跑到集体户门口,同学们都已起来了,正七手八脚地将小刘往外抬。这时的他已经昏迷,口里泛着白沫,头不由自主地耷拉着,由于天太冷,大概将近零下三十度吧,小刘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抬起来很费力,直往下滑我急忙上前搭一把手,用双手托住,这时,我感到他浑身软软的,似无骨头支撑一样,我心头一颤,袭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我们把毫无反 应的小刘放在马车上,户长和几个同学也跳了上去,牛江便驱车直奔公社卫生院。等车完全消失在雪原中之后,同学们告诉我,小刘今天一早就称头疼,跟队长请假,队长没有同意,认为头疼脑热没什么大不了的,待到下午,头疼加剧,队长才同意他休息。小刘下午躺下前,还抱秫秸烧了炕,大家见状便也没把他的病当 回事。等吃晚饭时,他说头疼得受不了,爸呀 妈呀的直喊,并且开始上吐下泻,同学这才发 现情况不妙。有人慌忙报告队长,队长一看不 好,赶紧叫牛江套车,往公社送。我看场院,平时白天黑夜不大回去,竟一点儿也不知此事。

等我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队房,三更已过。这一夜,我无法平静,尽管队房里炉火烧得通红,我还是全身发冷,冷得上下牙齿直 颤,发出“咯咯”的声响。队干部和同学们也 是一宿没睡,不时有人到队房来打听,他们急 切地等待小刘的消息。小刘名叫刘建国,比我 大一岁,看起来却比我小,我们自从来到乡下,小刘就和我睡同一铺炕,而且紧挨着。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吵过闹过,但毕竟日日朝夕相处,如同一家人。昨天尚活蹦乱跳,好好的小刘,今天就突然病了,而且现在生死未卜,他得的什么病,竟至于严重到如此地步?我们这些才十七八岁,未领世面的知青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一时都没了主张。天快亮时,从公社传来消息:小刘死了,在送往公社的半路他就已经咽气了。死亡原因:脑溢血。

在那个夜晚,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在通往公社的黄土路上,一个上海知青的灵魂永远 留在了这儿。闻讯,知青们都不愿相信,从大 家呆滞的表情可看出,同学们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的现实。
第二天,小刘回来了。还是那挂马车,他静静地在上面躺着,身上裹的还是那床被子,失血的脸犹如蜡做的一样,苍白苍白的。两个社员一个捧头,一个捧脚,轻轻将他从车上抬下,失去生命的躯体早已冻得绷硬绷硬,两个人抬着他,就象抬着一段木头。尸体放置在队房旁一个废弃的破屋子里,只等上海亲属来了以后落葬。知青们提议晚上要派人看守,以防狼 来啃咬,队长便令人晚上在停尸房里点一盏油灯,还派两个基干民兵轮换看守。

一个星期之后,上海亲属来了,来的是小刘的舅舅,另外还有两个他母亲单位的同事。他母亲未能来,因为接到噩耗后,他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后事的处理极为简单,用知青盖房子的木头打了一具棺材,在孟家坟烧化一块冻土,将棺材埋了下去。由于土层化得浅,棺材一半露在地面,用刨下的冻土再覆盖在上面,透过土块的缝隙,仍可看见腥红的棺材。

小刘死后,知青的情绪沮丧到极点,再听不到欢笑和争吵。天也如人的心情,一直阴沉沉的,半月不见日头,一到夜间,窗外呼呼的风声听来是那么可怖。小刘的突然死去,使大家不得不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归宿,难道也化为孟家坟的一Bo黄土?知青们开始为自己的前途 盘算了。


52. 殃及池鱼  

上海知青离乡背井好几千里来到草原,按理互相之间应该十分亲近友好,大多数上海知青的确如此,但并不尽然,知青之间打架斗殴、以强凌弱的事时有发生。其实我们这些知青并非真正的知识青年,没读过多少书。由于文革的影响,一九六六年的暑假之后,上海的学校大多没有开学上课,大家都在社会上游逛,许多学生沾染上流氓习气并把它带到了乡下。知青中,高中生多的集体户里调皮捣蛋的人少,气氛较为融洽。如向阳八队的上海知青大多是高中生,一到乡下,他们这个集体户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户。我曾去过一次,那是从县城体检回来途中遇到大雨,赶不回沈家屯,便在 向阳八队过了一夜。晚上吃饭时,他们不抢不夺,由一人统一将饭打好,放在长条桌上,几个菜用大盆盛上,放在中央。说一声“开饭了”,大家坐到桌旁一起用餐,说说笑笑,气氛别提多融洽了。他们吃的豆角、土豆和西葫芦,都是自己种的,我吃得不亦乐乎。我们集体户咸一顿淡一顿的,少有像样的饭食。这个队的上海知青是县里的典型,常常有人到县里介绍经验和讲用,当时谈起向阳八队全县知青无人不知。

初中生多,特别是全部初中生的集体户里调皮捣蛋的人多,常有吵闹发生。我们户清一色的初中生,年龄相差无几,天天吃的是一锅里的饭,难免磕磕碰碰,吵架是常事。由于没有一个可以慑服大家的有威信的“主心骨”,十几个人抱不成团。集体户里的活儿派谁也不肯干,因为出队里的工计工分,干户里的活儿不计工分。因此,菜园子里种的菜不浇水不施 肥,菜不长,草却长疯了;猪食槽里的精饲料 肥了别人家的猪,自己的猪饱一顿饿一顿怎么 也长不大;房子有窗户棂儿没窗户纸,风雨畅 行无阻;院子有墙没门儿,队里的毛驴不请自来,把烧火用的谷草秫秸叼得到处都是。为此,大家吵啊闹啊,直到陆续离开。但是,吵归吵,闹归闹,事情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在解决,在好转。逐渐菜园有人管了,猪有人喂了,窗子装 上了玻璃,院门有了挡牲口的横杠。真正吵到动手打架的事毕竟极少发生。

同一个户里的知青再吵再闹,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担心的是外来的流里流气的知青。

一日,相邻大队的几个男知青来到沈家屯, 他们满嘴脏话,先是对我们知青卖力参加劳动嗤之以鼻,接着津津乐道地介绍他们是怎样作弄老乡的,吃饭时,想要女同学陪他们喝酒。户里的女同学群起而攻之,在队长的支持下,这几个流里流气的知青终于被灰溜溜地撵走了。自此,外面知青中有了“合作八队女知青厉害” 的说法。

那时,我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属个子矮小的,回家探亲或外出办事,在途中最怕碰到流里流气的上海知青。你躲着他们,他们却要来惹你,向你索要钱物及吃喝。我第一次回沪在四平站换车时,就遇到了这么一个。那天,四平站候车室里人满为患,根本就无法找到可坐的地方,我只得坐在候车室门外的台阶上。一个和我一样披着黄棉袄的大高个走了过来,用 上海话和我打招呼:“哎,认得我伐?我就是××区的黄毛.”他的口气就如梁山好汉在自报家门:识得俺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么! 不等我回答,他又问:“侬是双辽县的吧?你们县的阿三,长脚,洋铅桶认得吗?都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好费思量,说认识,委实又不认识,只听说过;说不认识,不是有眼不识泰山吗。他大概不耐烦我的吞吞吐吐,干脆一伸手:“借一点钞票给兄弟,以后会还你的。” 我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他接过去又说:“再弄几斤粮票,要全国粮票。”我又给了他两斤全国粮票。说实话,我并不怕他把我怎么样,倒是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一个堂堂的“黄毛”(至于属哪一级别山头的草莽英雄权当别论)竟至于落到了讨钱讨粮的地步,我就当接济绿林好汉了。这位“黄毛”的表现倒也颇义气,尽管从我这儿所获甚微,他还是拍拍我的肩膀说:“以后有人欺负你找我,我黄毛在怀德县插队,到那边一问就晓得。”随后扬长而去。几年之后,我打听到怀德县果然有这么个黄毛,据说早已犯科被判了重刑。

在乡下,个别知青技痒,打起老乡家养的鸡鸭、猪狗的主意。偷鸡摸狗不算,他们甚至敢把老乡的整只猪给偷宰了吃。由于知青骚扰老乡的事情逐渐增多,老乡们开始防范,见到有不认识的知青进屯,就似当年老百姓见到鬼子进庄一样。一次我与两个知青到另一大队看望同学,我们顶着风沙走了一上午,好容易进了屯子,突然四面围上来一群人,几枝枪对着我们,大喝:“不许动!”一个同学吓得要跑,拿枪的吓唬道:“想跑?跑我就崩了你!”他们把我们三个押到一间房子里,只见炕上坐着一个穿军便服的人,一脸的严肃。他把桌子一拍:“说,干什么来了?”我说来找同学,他又盘问哪个同学,找他有什么事情等等。同来的一个同学对莫明其妙地被拘押和盘问十分恼火,只说了句“你们凭什么抓我们”屁股上便挨了一脚。就这样,三个人足足被盘问了近两个小时才获得自由。他们“忠告”说:“赶快回去,没你们的事,否则押到公社去”。我们只得原路返回,等大家垂头丧气回到集体户,已是下午四点。从早到此时,三人滴水未进。


53、 艰苦的探亲之旅

第一年冬天,同学们都想回上海过年,而公社则要求知识青年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队长说:“一个别走,茂林车站有人堵着,你们知青谁也休想上得了火车。”女同学为此曾抱头大哭,最后下定决心一起走。在茂林站,火车未来之前,她们躲躲闪闪,唯恐有人认出而不让她们上车。火车一到,她们才匆忙奔向月台。那时乘车无秩序可言,闹哄哄一阵乱挤。发车铃打过之后,仍有不少人尚未上车,急得直哭。终于,她们或从门口挤上去,或从窗子里爬进去,总算全部上了火车,回家了。

女同学的成功对我们来讲是个鼓励,半个月后,我决定也回上海过年。

家里给我寄来四十块钱作盘缠。因为我一年挣的工分仅值四十五块钱,钱还未到手,保管老李一脸的虔诚就全借走了,分文没给我留下。临行前夜,我到老李处称了三十斤苞米,十五斤黑豆,那是到上海喂我的鸽子的(下乡之后,我的鸽子一直由弟弟代养),还称了十五斤黄豆算是带回家的东北特产。这些农产品都可以从明年的工分中扣,无须交现款。另外老李偷偷送给我十斤又脏又臊的羊毛,说是让我打一件毛衣穿。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放亮,我就搭上送公粮的大车,冒着严寒来到茂林,开始了我艰苦的探亲之旅。

我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快车我不能坐,盘缠有限;慢车虽须在沈阳、南京换两次车,但票价便宜,而且可以在此两处游玩一番,一举两得。我一向神往祖国的名山大川,此番虽不能到得,沈阳的故宫、南京的中山陵还是能一睹丰采的。

我在沈阳站下了车,带着重重的两个包裹。来到物品寄存处,欲寄下东西可去游玩,寄存处却道包裹里有粮食,按规定不能寄存。无奈,我只得驮着沉重的苞米和豆子,乘车前往故宫。总算在故宫外的一个小店里寄下东西,我才一身轻松地观瞻了我国最北的故宫,这个古代强悍民族的皇宫,领略了一代英雄努尔哈赤建功立业的伟大。等我回到车站,要想签票启程,才知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先是排长长的队签票,不断有人“夹楔”(上海话曰插挡)和熟人来开后门,排了一个半小时才签上。签完票取来一看,下半夜的车,赶紧找个座位休息休息吧,整个车站横七竖八到处是人,连过道都躺满了,上哪儿还能找着座位。胡乱找个地方往苞米袋子上一坐,取出在街上买的馒头就啃。想起课文中读过的梁生宝买稻种吃的那份苦,我此刻还不如他,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

半夜里上车又是挤,我的那袋羊毛被人挤得差点儿把我也带下车去。车上自是早已满座,且连座位底下都是人,我横竖找不着立足之地,打算找个地方如法炮制车站里的做法也不行,想挪一挪这个的腿,人家在睡梦中又伸了过来;想动一动那个的包裹,人家却又醒过神来:“干啥,干啥,你动我包干啥?”似乎包里有金子,我触摸到的感觉也不过是黄豆、葵花籽之类。索性站着,这一站就从沈阳一直站到蚌埠,站得腿僵了,脚也肿了。最尴尬的是上厕所,好容易从一个个人身上爬到厕所旁,一大堆人在排着呢,进去的从从容容地方便,外面的憋得直敲门。由于无人打扫,周围臭气熏天。待得方便完了,还要从人堆里挤回去,出一身大汗。如厕这般艰难,我尽管吃的是又冷又硬的干馒头,就是不敢喝水,嘴唇因此烧出了泡。我唯一想的是快到南京,下车就解脱了。

车到南京,我已没了游玩的兴致和力气,径直到签票处把票签了,想早点儿回去算了。可取票一看距开车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又动了看看长江大桥的念头。包裹还是不让寄,背着走吧,我乘车来到桥下,肩负着苞米和黄豆一步一步朝桥上走去。走完引桥,欣赏了桥头群雕之后,我继续朝前走,打算到桥的中央再折回。迎面来了几个军人,胳膊上套着红箍,上面可能是“纠察队”几个字。他们围上我问包里是什么东西,并伸手在包外捏来捏去,一个军官模样的把包打开,细细检查了一遍,说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长江大桥上不允许带包,要我别往前走了。事已如此,无须再争,我背着沉重的包裹惺惺挪下桥来。 

南京上车比较顺当,车上并不很挤,我居然一下子找到了座位。给我挪出位子的也是一位上海知青,据介绍他插在东北的黑龙江,已经出来一个多星期,几经倒车,这回总算快要到家了。这位知青中等个子,清瘦的脸白白的,一副书生气,但很健谈,一路我们谈得很投机。他讲黑龙江知青的情况,我谈吉林知青的境遇。他说他们那儿要回上海必须办通行证,否则不允许离开。他想回家过年,就偷偷跑了出来,队里还不知道。的确,我发现他并无行李,像是匆匆跑出来的。我还发现他身上似乎没带钱,因为我买水果面包时给他带了一份,他并不与我推推搡搡争着付钱,只表示感谢。列车开过苏州,我觉得他有些坐立不安,老是四处张望,一反原先的持矜,我十分奇怪。

列车驶入南翔车站,车身底下吱吱作响,经验使我知道这是在减速,大概因为南翔站的道岔多,为安全起见列车减速行驶。此时,这位上车认识的黑龙江知青--白面书生站起来对我说:“我是逃票上车的,等进了上海出站就难了,就此告别,再见了。”只见他抬起车窗,飞快地探出身子,然后用两手扒着窗沿,往下一跃,消失了。他一连贯的动作十分熟练,可见他是一路逃票练就的。当时火车虽已减速但仍比汽车快吧。我探出身子想看看他会不会摔倒,已变得很小的他远远地朝我挥着手:一点问题也没有。

车到上海北站天尚未亮,为不过早惊动家人,我在站外吃了一碗久违的豆腐浆和大饼油条,慢慢地细细地品尝着这浓郁的乡韵。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行人并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觉得上海还是离别前的上海,那么熟悉,那么可亲。隆冬腊月,上海人还是一手拎包,一手往嘴里填东西,匆匆去上班。北方人曾多次问及是否真有此事,即边吃边走的问题,我甚觉他们问得怪,如今阔别之后再回上海,见到如此众多的行人这般边吃边走,不觉有点儿好笑了。

上班高峰时期的交通,即使那年代也是十分拥挤的,我把两只包裹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硬是挤上了连门都关不起来的十三路公共汽车。我把东西放下,为的是避免碰着前前后后的乘客,而这一举动,反而遭到一阵抱怨。“格个北佬真讨厌,带价许多么子”“喂喂喂,把侬格东西拿拿开好不好?”当然,这应怨我,谁叫我带了这么多东西妨碍大家呢。可我又听到一些话使我忍不住勃然大怒,一个男子对另一个人说:“侬看伊头发价长,当心老白虱。”而另一个则说:“格帮瘪三回来做啥?”我回来做啥?这就是离别上海一年后,刚刚踏入她的怀抱便受到的“礼遇”!我怒视着这两个人,想骂甚至想揍他们,难道我们知青在外面吃苦受累他们一点儿不知道,一点儿不同情?难道不知道我们多么思念家乡,在外面哪怕碰到一个说吴语的江浙人也亲热得不得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有人买不起车票,冒着生命危险扒车也要回上海?然而激动使我语塞,憋红了脸,我说了一句:“想必你们是没有下过乡。”至今我都后悔怎么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而没有用拳头在他的脸上来那么一下。
  
在上海我住了两个半月,又回到满天风沙的科尔沁。


54、 命运的转折
   
从上海回来不久,传来了知青可能上调的消息,并且很快消息就成了现实,我们所在的集体户有两个上调指标。知青们得到这个确切的指标额后,都很兴奋,谁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呢?艰苦可以不算,精神上的枯燥无味早已使大家厌倦。换一个生活环境,成了每一个知青的愿望。两个指标,十七个人,让谁去?要是在城里或是现在,问题可能十分复杂,而彼时,只要贫下中农开一个会,一推荐,事情就解决了。被推荐的是两个女同学,其中一个是知青户长,她们两个春节没有回上海,响应了公社提出的“在乡下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号召,理所当然,这两个指标应该归她们。她们要走了,大家十分羡慕,尽管她们所去之处是一个尚无人烟的荒漠,条件比这儿更苦(当时,这批上调知青全部抽到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的沼泽里建设一个新的油田,即七Ο油田。创业时,条件极为艰苦。现在彼处已发展成为一个新兴的石油城市--松原市)。送她们的马车出发时,两个人在车上哭成了个泪人。虽然,离开这儿完全是出于自愿,毕竟,她们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一年半,摸爬滚打,风霜雨雪,对人,对这个屯子不能说没有感情,她们的泪水确确实实流自内心。
  
她们两个是第一批离开沈家屯的上海知青。

当年夏天,正是苞米、高粱拔节时(此时由于气温、雨水合适,庄稼生长极快,秫秸如拔出一般快),公社又给了我们两个指标:一个是上大学,到吉林师大;一个是当工人,到双辽县制糖厂。    

上大学的指标又给了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表现好,出身好,特别是出身,在当时极为重要,是最基本的条件,这个指标自然非她莫属,无可争议。走了三个女同学,剩下的当工人的指标怎么说也该轮到男同学了,况且这个指标对家庭出身无苛刻要求,大部分男同学都符合条件。听说糖厂的活儿又脏又累,一般人都不愿干。一天收工后,队长在场院里召开大会,由全队的贫下中农进行表决,决定到底让谁去当这个工人。那天晚上,更倌(专职夜间喂牲口的人)在场院里燃着了一堆青草,升起的浓浓烟雾驱逐了四周的蚊虫,整个场院弥漫着蒿草散发的醉人的清香味儿。社员们吃完饭后带着凳儿陆续来到场院,找个地方把凳子一放,先掏出烟袋把烟点着,美滋滋地抽着,只等开会。队长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宣布开会,这回他没有讲太多的大道理,直截了当请大家推荐一个知青到糖厂当工人。杨队长说完,场上久久地沉默,只有吱吧吱吧的抽烟声。知青们一个个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等命运的宣判。
  
“我提两个”,一个烟酒嗓子发话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了过去。发话的是队里干活的头牌好手,打头的柳生生。
  
自从我得罪于老钟家的之后,社员中有不少人对我另眼相看,特别是打头的柳生生,三天两头找我的茬儿,他认为我是杨队长那派的,而他与杨队长一直闹着别扭。我铡草,他会抓起一把说:“这不是胡弄吗,是人干的活儿吗?这么粗的草,让牲口咋吃?”我铲地,他前前后后检查来检查去,对大家嚷道:“这是谁没长眼睛干的活儿?返工返工!”还跑到我面前大声喊:“何,说你呢,听见没有?”常常臊得我满面通红。对于他的百般刁难,我无可奈何。说起来他人并不坏,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我很敬重他,除我之外,他对其他知青还是不错的。可他视我却如眼中钉一般。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决不会提我。
  
果然,他提出了一个,两个,三个……,最后除了小毛、小W,几乎所有知青都提到了,就是没我。他在讲这些同学的优点时,不住地用眼角瞅我,他那时正害眼疾,两个眼睛红红的,好象要吃掉我。接他之后,社员们陆续提了好几个人,也没我。本来信心不足的我,此时愈加灰心。出乎意料的是有一个平时与我没有多少来往的人发言推举了我,正是他,改变了会场上的气氛,也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个人是队里的老党员,也姓柳,叫柳子玉。他在朝鲜打过仗,负过伤,队里重的农活干不了,平时打打杂,一年得不了多少工分,因此是全屯最困难的一户。但是,他是队里为数不多的党员之一,说话有一定的分量。他提了我,并且说了我许多好处。接下来发言的几乎一边倒,都提我。他们与柳子玉一样,说我忠厚老实,吃苦耐劳,真心实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等等。最后,全体举手表决,我竟然得票最多,杨队长当场将招工登记表给了我。

这天,我兴奋得一夜未眠。
  
我是那年秋天离开沈家屯的,到了县城郑家屯一报到,方知我们这批知青并不是到县糖厂工作,而是到四平市。当时,作为地级市四平在我们眼里大得很,因此大家都分外高兴。  

以后,我在四平工作了十多年,直至调到南方。
  
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与柳子玉接触并不多,他为什么会提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渐渐明白一定是杨队长暗里做的工作。好个杨队长,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将我照顾了,否则,我以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因为我走后不久,钟队长“擢升”为合作八队队长,系一把手。他会不会报复,看他的肚量了,而我,心理上决不会没有压力。


55、 最后几句话 

斗转星移,三十年快过去了,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如今不少已抱上了孙子孙女。回首往日,是苦是甜?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留在记忆中的,往往是美好的。确实,插队期间尝受的苦涩已逐渐淡忘,而那在人生旅途中应属短暂的一瞬,却给我留下了不尽的美好的回忆:人情,风俗,绿野,奔马,多少年来一直魂牵梦绕,以至我对电台里播放的“二人转”都感到格外亲切。
  
有过插队的经历,我似乎已不再在乎后来的坎坷,插队的经验,是我的资本与财富,我常常对别人说:“我插过队……”与其说是寻求理解,不如说是一种自豪。
  
我还想对不懂得什么是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青年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想来思去,觉得还是什么也别说,该知道的他们会知道的。

 


                           ---- 全文完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