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作者:河水


 

母亲

一、

转眼母亲去世已经五年了,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母亲。因前段时间诸事甚乱,未能静下心来,久拖至今。如今退休在家,日子清闲,再不动笔便对不起母亲了。

母亲一生平凡,平凡得连大名都没有人知道,户口簿上写着的是“陶阿三”,其实这并不是母亲真正的名字。是户籍登记的时候,登记的干部自说自话说将母亲的名字写成“陶阿三”的。因为父亲排行老三,平时人家都叫母亲“三妈”或“阿三妈妈”,于是有了“阿三”的称呼,大名倒鲜有人知,从我们晓事起,只知道母亲叫陶阿三。

母亲识得几个字,总不用也就渐渐地忘光了,偶尔见她拿起我们的课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总不能完整地读下来,被我们一阵嘲笑。母亲一生最大的职务是小组长。她退休后曾在居委会里当了几年居民小组长,为此她很自豪,也得过几次毛巾和茶缸等的奖励,后终因太认真实在且不善言词被免,因此失落了好些天。

母亲不善操持家务,烹饪和女工都不怎么样。原因有两个,一是奶奶在世时,家中诸事由奶奶掌管,还有一个长年在家中帮着做杂活的侄女,母亲基本什么都不用干。二是母亲在工厂做工,挣着养家的“大钱”,自是有着不料理家务的理由。

那是我们长大后对母亲的认识,而小时,我们觉得母亲就是智慧的化身:我们所有的好奇都可以从母亲那儿得到答案,尽管很多并不正确;我们还觉得母亲无所不能,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都由母亲一手操办,那么多的兄弟姐妹,无一疏漏。我们眼中的母亲:勤劳俭朴,心地善良,豁达开朗,只要她休息在家,家里便充满阳光。

在早,爷爷在上海开有一家货栈,父亲跟着学做生意。买卖不大但家道殷实,那时家中吃穿不愁。即使如此,爷爷也不养闲人,所以母亲还是要去纱厂做工挣钱,直到生第一个孩子后,才闲在家里。但从公私合营后,家里没了产业,父亲成了自己公司的一员职工,收入微薄,母亲只好又到纱厂上班,直到退休。

我们家很传统,男人理所当然居主导地位,母亲对这点全盘接受,并始终力图保持这个传统。比如招待客人女人不能上桌,祭祀先祖必由男孩操作等等。因而家里父亲自然成了权威,吃饭时,父亲不动筷,我们子女没有一个敢先动筷的,一碗菜父亲还没有吃过,我们则一定不能先尝,哪个兄弟姐妹冒失先去夹一筷的话,父亲没有表示什么,母亲倒先将筷子夺下:不懂规矩!由于父亲体弱多病,自奶奶三年困难时期死后,母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因母亲的工资要比父亲高得多,久而久之父亲的权威逐渐由母亲取代了。

那个年月,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十分艰辛,母亲操持这样一个子女众多的家庭很是不易,每每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她在纱厂三班倒,常常睡眠不足,十分辛劳。渐渐地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开始变得暴躁,常为些小事责打我们兄弟姐妹,邻里间一向享有极佳口碑的母亲开始缺少容忍,时有口角发生。及至晚年,母亲的脾气才又开始变得平和,虽然经常会执拗,往往能够随之消解,母亲能够健康活到九十高龄,与之后来的平和脾气大有关系。


二、

纵观母亲一生,可分三个阶段“媳妇阶段”、“执政阶段”和“晚年阶段”。

“媳妇阶段”的母亲本能地对婆婆和丈夫服从,这种服从不是违心或表面的,而是基于“三从四德”熏陶的结果,母亲甚至会陶醉于这种服从,那时越是对公婆和丈夫低眉顺眼越是会得到周围的称赞,这种称赞即对美德的肯定,是中国女子最为感到沾沾自喜和满足的,母亲当然不能脱俗。

记得弄堂里的人经常会当奶奶的面夸母亲,“你家三妈真孝顺,奶奶你好福气噢!”“阿三娘子赚的钞票都交给你,真好!”“你家阿三头真真好脾气呀!”奶奶在世的时候,母亲是享福的,虽然做人处处小心,举止言谈都要看婆婆的脸色,但在家务上几乎不用伸手。婆婆除了一日三餐,还帮着照顾孩子,加之有一个乡下侄女帮忙,母亲那时可以说除了要到纱厂做工,在家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那时的母亲性格活泼开朗,时常听得她与同龄妇女在一起说笑,朗朗笑声传到弄堂各个角落。那时的母亲,既不必女工,又无须烹饪,生活无忧无虑。

好景不常,奶奶去世后,家里的重担就落在母亲的肩上,那时在家帮忙的侄女也早已回乡,一切家务突然就压了上来,没有操持家务经验的母亲既要上班,又要抚养五六个子女,时逢大跃进造成的全国性饥馑,物质供应极端匮乏,要养活一大家子,这副担子实在不轻。

家境艰难,母亲的心境也很差,那时的母亲经常会发些无名的怒火,我们有时不知怎么就犯错了,挨了一巴掌还不知为什么。有次,我和一帮小伙伴在弄堂口乘凉,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嘴仗。那时,我们都以穷为荣,被人家说有钱,是“小开”似乎蒙受奇耻大辱。隔壁阿根就这样在“侮辱”我,我辩解说“我家已经欠人家一百多块钱了,比他家穷多了”。一旁母亲过来就给我一大巴掌:让你瞎说!母亲并没有接受以穷为荣的思想灌输,她觉得我的说法丢了她的脸,尽管家里确实借了债。

有一天晚上,家中已经没有一粒粮食,母亲只能煮了一锅整棵的青菜,每个人吃了三棵。饭后,年少的我依旧似往常一样,跑到马路上与伙伴们玩起“官兵捉强盗”,母亲看见揪着耳朵将我“请”回家,她是心疼自己的儿子,饿着肚子还在街上疯跑,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而正当贪玩年龄的我,非常不满,懂事后想起此事,才理解母亲的苦衷。

还有一次,我在生病,母亲弄来一瓶牛奶,热了以后倒在小碗里给我喝。饥馑时代的牛奶十分难得,让我喝是生病的优待,我多年没有尝到牛奶的滋味了,所以也格外珍惜,小心接过母亲递来的碗,用嘴去吸。由于没有经验,不懂得要吹两下或慢慢啜,一口吸进滚烫的牛奶,不自主地手一抖,一碗牛奶都撒到地上,母亲顿时大怒,几个巴掌打得我晕头转向。临上班前,母亲让我随她到公共汽车站,塞给我两角钱和几两粮票,算是对我的补偿,本来满肚子委屈的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家里从来没给过我这么多的钱!


三、

母亲常上夜班,早上回到家里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要将全家人的中饭做好才能上床睡觉。孩提时代的我们并不了解母亲的辛劳,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去将她唤醒。后来岁数少长,懂得要让母亲休息,在家说话、行动都尽量悄悄地,好让母亲睡得好些,尽管如此,因家务繁多,母亲还是常年睡眠不足。我下乡以后回城当工人,也上过夜班,那时才真正体会到睡眠不足是多么痛苦和难熬。

母亲不精女工,年底惯常请来缝衣阿婆做几天,给家里人人缝上一件新衣;至于被子翻新,更是要请邻居来帮忙,到时卸下门板,将被面、被里、棉絮放在门板上,两三个人要忙活大半天,此时家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吃饭时自然会添上一两个好菜的。说到做饭,母亲只会做几样从奶奶那沿袭下来的家常菜,而且一做数年不变,直到我们兄弟姐妹长大,家里的饭菜才开始翻新,后来,每到年节,我们兄弟姐妹轮番上阵,各显神通,手艺比母亲强得多。后来我们时常取笑母亲到老也没有学会包粽子、馄饨、饺子,母亲解嘲说:那些东西吃不饱。

小时候,我们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在母亲快下班的时候,到公共汽车站等她,母亲看到我们便一脸笑容,我们也每每可以得到母亲从厂里食堂买来的点心:油煎馒头或豆沙包子,这几乎成了惯例,其实,母亲带的吃食人人有份,到车站只不过先尝为快。有时,母亲还会在下班的路上买些番茄、黄金瓜、菱角之类,这更让我们欢欣,虽然是很平常的东西,我们都吃得很开心,母亲则在一旁看我们吃,比我们还高兴。

父亲长年身体不好,手无缚鸡之力,家里不像邻居那样有男子汉顶着,渐渐诸事都由母亲做主了,而母亲即使要强,毕竟还是力不从心。所以,家中凡有大事,一般都由住在不远的姑姑来坐镇,我们子女也养成了习惯,每有大事便去找姑姑。从小,姑姑就对我们十分疼爱,甚至超过母亲。有时我们做错了什么,眼看要受到责备或惩罚,只要此时恰逢姑姑“驾到”,便都会得到化解,姑姑会巧妙地平息父母特别是母亲的怒气,她会将我们闯祸的行为解释为正常,或淡化事情的后果。母亲一是没有姑姑会说,二是要给姑姑面子,因此我们每每可以躲过“一劫”。久而久之,母亲对姑姑有了嫉妒之心,对我们动辄请姑姑来做主的行为表示十分不高兴,她当面不敢顶撞姑姑,背后却时常讥笑姑姑的不是。后来姑姑也感觉到母亲的态度,主动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去世后,姑姑来的就更少了。然而,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母亲还是让我们去找姑姑,直至姑姑去世。


四、

识字不多的母亲,却一直对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很尊重,一概称之为“先生”,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平时家中生炉子,母亲老是叫我们当心,不要拿有字的纸引火,要爱惜“字纸”。

有一天,母亲带回一大包画报、杂志,大多是电影画报,其中不少是国外画报,都是当时的所谓社会主义国家的,记得有朝鲜和东德,虽然看不懂文字,从图片可以看得出来。有很长时间,我沉浸在这些五彩缤纷的文字和图片之中,知道世间有如此多的电影和明星,知道世上还有那么潇洒的人生,知道有过一战和二战,知道了丘吉尔、戴高乐、拿破仑、希特勒……

不知母亲怎么会弄来这么多的画报、杂志的,那时文革发动在即,可能是厂里清理出来当作废纸,被母亲要了回来?或者是小姐妹的,不敢保存而送给了母亲?不管怎么样,这些画报杂志是难得的精神食粮,给了我们兄弟姐妹一片新视野、新天地,长了不少见识。

这些画报、杂志质地相当好,我们兄弟姐妹轮番看了好几年也没有破损,估计订价不菲,我家断是订不起的。现在想来仍很佩服母亲的见识,因为随即而来文革大革命,这些画报、杂志均都停办,在社会上存留的几乎也被扫荡殆尽,接着而来的是十多年的文化空白,我们能够拥有这些画报实属运气。

母亲的见识不仅如此,她不是一个怯懦、谨小慎微的女人,这有许多例子。

在我出生前,已经家道中落,父亲一辈如他的亲兄弟姊妹几人,在两三年的时间内相继病逝,而父亲又十分病弱,所以,小叔出殡的时候,父亲放声大哭,说“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要受欺负的……”。母亲闻言,对父亲说“男子汉顶天立地,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离家不远是上海有名的苏州河,每日潮涨潮落,水流十分湍急,经常有人溺水,因此两岸人家都不准孩子到河里戏水,但还是有不少顽皮孩子背着大人下河游泳,在来往的船只中弄险。我十分羡慕这些孩子,在我眼中这就是勇敢。有次,我瞒着母亲下河去,正逢母亲到河边浣洗,我以为坏事了,非得挨骂不可,相反母亲却面带微笑地站在河岸,似乎还有点骄傲。等我上岸,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嘱咐要当心,涨潮的时候不要下水等等,并没有一点要惩罚的意思。在我们弄堂里,常见隔壁老蔡拿着扁担撵着两个儿子打,只要他们到苏州河里游泳,老蔡决不饶恕。而母亲对我的冒险不像老蔡那样,她非但没有责备,反而予以鼓励,可见她比老蔡有胆识。

再如,每到学校放假。母亲就让我们独自到上海周边的松江、嘉定、太仓等地的亲戚家度假,虽然我们才是几年级的小学生。特别有次太仓那边有船来上海,我因为好玩硬要乘船与他们同往,母亲一口答应,因此我有了一次终身难忘的乘船经历。途中,与船工们一起摇船、拉纤,晚上,随船夜宿荒野,与弄船汉子一起吃猪头肉,喝“小炮仗”(一种小瓶装的烧酒)……

还有六六年文革动乱,红卫兵到处串联,搅得我们这些刚上初中的学生心里痒痒的,再也没有心思读书,都想出去闯荡闯荡。我约好两个同学,欲借串联名义到北京去,那是我们一代人向往的地方。而父亲坚决不同意,因为那时我才十四岁。母亲塞给我十几块钱,说:“你去吧,路上当心点!”这样我才头一次离开家门,开了眼界。


结语

以下是五年前告别母亲时,本人匆匆写就的悼词,现录于此,以誌不忘。

《母亲》一文也暂时打住,来日方长,后续于将来。

悼词母亲,陶阿三,生于公元1919年1月28日,逝于公元2008年6月25日下午5时40分,享年90岁。

母亲一生勤劳刚强,多年伺奉公婆,竭尽孝道,无有怨言;父亲孱弱久病,子女众多,母亲虽上班劳累,但孜孜不怠,相夫教子,终将三女三男抚养成人,安家乐业。其中艰辛万分,非言词能予表达。

母亲善良正直,单位同事、邻里之间相与平和,无争无斗;她慷慨大方,乐善好施,每有乞讨必以衣食钱款舍之;她憎爱分明,言语直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年后,母亲对儿孙辈更是疼爱有加,一一照应,无论远近。

母亲走了,我们十分悲伤。

母亲是个平常人,而在我们心中是最好的母亲!

母亲,你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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