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5)
作者: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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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记事(5)
38. 感情问题 知青到乡下,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与贫下中农能否建立起真正的感情,是对知青 的一个严重考验。而当知青们扭扭捏捏“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与老乡之间若即若离的时候,老乡们却早已“屈尊下就”了。他们大度地到知青集体户的炕上一坐半天,并不计较知 青们怕他们有虱子的恐慌气氛;有的人自动打 开知青的糖罐用手掬白糖吃而无须假斯文;还有的拿起女同学的文胸左右翻看,问穿这小衣服有什么用。总之,贫下中农并没有瞧不起知青,能否与贫下中农建立起真正的感情,全看 知青的阶级觉悟如何了。 知青由于当时的觉悟,确实真诚地想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除已经住同样的房,吃同样的饭,干同样的活以外,还要从思想深处找出 与贫下中农之间的差距。以至于一些女知青常 找老乡要求给她们提意见,但听得顺耳,高高兴兴;听得不如意,回到屋里蒙头大哭。更有的男知青为了贫下中农化,头发长了不剪,脖子脏了不洗,学着老乡讲土语,说粗话,灌白干,抽“蛤蟆头”,一如老农的模样。还写信给家人说与贫下中农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并要“一辈子扎根农村”,急得家里劝也不是,赞同也不是,那可是革命行动啊,敢不支持!三十年过去,回首当年,已近天命之年 的我们不禁为那时的幼稚哑然失笑。 队里有帮有派,队长之间的分工是帮派权利的平衡,打头的“职务”更是各派轮流,今年这派的,明年那派的,甚至一年内就换好几次,相互拆台时有发生。这派掌权那派便出工不出力;那派掌权这派就说身体不好要看病。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们知青成了生产的主力军,自然也成了他们团结、争夺的对象。 如此一来,感情问题就变得复杂了。你与这派的某某来往多些,便有人说三道四,什么“不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搞分裂主义” 等等。你与那派某某来往多些,又会有人议论你,说你“思想立场不坚定”,“分不清好人坏人”等,往往弄得知青进退两难。在乡下,我始终保持中立,宁愿被人称为“立场不坚定的老好人”,只是在抓住偷苞米的“老钟家的”以后,才被一些人明确归入杨队长一派。 其实,在乡下的岁月里,除个别老乡外,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好,长期的交往中,我与许多人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离开沈家屯的时候,他们有些甚至特意包了饺子为我饯行,使我至今不能忘怀。农民是淳朴的,勤劳的,但保守自私的劣根性不能说在部分农民身上一点儿没有,就如城市小市民身上的自私和 狭隘一样,特别是缺少文化导致的愚昧。但不 能因为农民的保守与自私,我们就与之保持距 离,不予交往。在我看来,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有千差万别的性格、爱好以及对善恶的不同 看法,他们大多是可以作为朋友的。
在草原上放牧时,即使下雨也不能赶着马群回屯子,马须不停地吃才能长膘。雨季里放马一般都要带雨衣,下雨时就将雨衣穿上。但我一直害怕穿雨衣,因为穿上雨衣后,雨点打 在雨衣上使耳旁只有“哗哗”的响声,其它什 么声音一概听不见。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 ,你无法听到和辨别出其它声音,风雨大作时,似有脚步声,似有狼嗥声,一个人难道能不害怕吗?所以,即使雨下得再大,我也不把雨衣的帽子翻上,任凭头发湿透, 我要保持最好的听觉和视野。 有时在草原上遇到大雨而又没带雨衣,远远的看见大雨似一堵巨大的墙朝自己逼了过来, 赶紧就近找一个已晒干但牧民还未来得及装回去的草垛,在草垛底部扒一个洞,人钻进洞里,用扒出的草把洞口堵上,这样,外面下多大的 雨都安然无恙。人躲在草垛里面,嗅着青草的 清香,既暖和又舒适,有一次我竟在里面睡着 了。如果未带雨衣而附近又无草垛可以避雨,那可真惨了,唯一可行的,只有找准风向,躲到马腹下面偏下风处,时间不能长,雨下得时间长了,还是淋个落汤鸡。不过雨季往往是最 热的季节,有“二八月勒马等道干”之说,只 要雨停下,风儿一吹,太阳一晒,头发和衣服 很快就会干的。 我们住的房子屋顶都是泥抹的,是特意从很远的草原深处拉来的碱土,据说在种碱土板 结,不容易渗水。但每年春天必须重抹一层泥, 否则就不能保证不漏雨,因此,屋顶是越抹越厚,有的甚至达半米。第一年我住的是“疯老 太婆”家的西屋,大概是几年没有抹屋顶了,一下雨就漏。白天漏雨尚可以想想办法,晚上漏雨可就连睡觉的地方都成了问题。有一次,因白天干活太累,晚上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梦中,觉得自己不是被埋在土里,就是被憋在水里,一宿恶梦不断。早晨醒来,一摸被子绷硬 绷硬的,全湿透了。再看本来是白色的被里和褥单,也全被碱水染成红色的了。如果一连数日大雨,我们只能把箱子搬到漏不到雨的地方,铺上褥子、被子,苟且几天。 下雨天不仅仅对我们的住构成威胁,而且直接影响到我们的吃饭问题。在前文提到,接连多天下雨之后,知青的柴禾垛就会浇透,就会没有柴禾做饭,这时我们知青就只得分散到老乡家去搭伙。搭伙当然不是坏事,吃的要比 集体户好,但时间长了,总觉得有点儿寄人篱 下的感觉,人家饭做得不好或不做好的,你不能抱怨说不爱吃;人家老给你炸鸡蛋酱,你又会过意不去。吃饭时,不想吃的不敢少吃,想吃的又不敢多吃,就怕东家脸色不好看。其实,搭伙给老乡家添了不少麻烦和负担,不给知青做点儿好吃的,他们觉得对不起似的。下雨天,我们既快乐,又不快乐。
沈家屯论成份,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贫农,而且是赤贫。后来,也许是为了批斗的需要,从北京“引进”了一个活靶子,就是地主----老宋。其实老宋是被北京红卫兵驱逐的阶级异己分子,因其祖籍在双辽而遣返到此。珍宝岛打仗了,上面便有通知,说不能让阶级敌人乱说乱动,队长派人与老宋说“今天别下地了,喂羊去吧”;林彪摔死了,上面要求密切注视阶级斗争新动向,队长又派人嘱老宋说“今天 别喂羊了,去晒粮吧”。如果上面还有什么指示,队长还会派人对老宋说“别去晒粮了,去铡草吧……”,反正对阶级敌人总得采取点儿行动,否则队长向上面不好交代。我就是铡草时认识老宋的,那年他不到五十岁,可能在北京吃了苦头,看上去要五十出头,但气色不错,特别是情绪上,一点儿也没有城里“四类分子”那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干活时和我聊天的神气简直“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你们小青 年还不懂”,“你们跑这么老远真不容易”等, 他居然敢说他父亲是地主而他本人不是,是红 卫兵搞错了。有时给我介绍起北京城来,只见他眉飞色舞,哪儿还有一点被改造,被专政的样子。偶尔队里也开会批斗他,不过是“天桥 把式----光说不练”,不打不骂,无怪乎老宋 在此乐不思蜀,要在北京,不剥层皮才怪呢。 对于队长的这种“绥靖”政策,知青中颇 有人不满,认为队长不是在搞“阶级调和”就是政治上的糊涂,若要深挖,很有可能会扣上“与地主分子穿一条裤子”的帽子。这些知青 到底来自“一月革命的策源地”,样板戏看得又多,政治觉悟以及阶级斗争的自觉性和警惕 性就是强。在生产队的一次会上,有同学给杨 队长提意见,认为让地主分子给地里干活的社员、知青送饭,是革命警惕性不强的表现,阶 级敌人在饭里下毒怎么办,强烈要求不能让老 宋再送饭了!说得也是,就算老宋天天把各家 各户的饭那菜呀收齐,用褥子、被子捂着怕凉了,然后再小心地装上毛驴车,七八里路慢慢 赶,唯恐颠洒了汤汤水水,使社员和我们知青能吃上一口热的,但他毕竟是地主分子,这不是将我们的身家性命交给阶级敌人了吗。队长 微微一笑道:“你们放心,量他老宋也不敢, 他要下毒,屯里的几口水井又没有盖子。我说他不敢,除非他不想活了。话还得说回来,共产党连死都不怕,还怕他下毒吗?谁怕,就自己带饭。”杨队长是党员,那年只有二十三四 岁,却生就一张利嘴,他的一番话,知青们无言以对。 老宋继续赶毛驴车给大伙儿送饭,知青们 的革命警惕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淡化。
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革命浪潮”一阵高过一阵,政治口号一个连着一个。“抓 革命,促生产”成了只抓革命不促生产的空话。全国经济下滑,物资匮乏,连上海这样一个大 都市都难以满足对基本生活用品的需求,偏远 的农村更是要什么没什么。我们大队和公社的代销店里,货架空空如也,只有煤油和毛主席 著作敞开供应。过年节时,店里会供应一些如 石头般的月饼和江米条(又叫油枣,南方叫枇杷梗),我们常常几个知青一起,走上数里路买它一大包,边往回走边吃,等到了屯边的树林时,也吃得差不多了,找个地方擦擦手,心 满意足回到屯子里。那时觉得十分过瘾,感到硬梆梆的月饼或江米条味美无比,因为我们太 缺油水,太馋了。 老乡没钱,不可能似知青一样去消受月饼和江米条,他们便使劲抽烟。好在烟是自个儿家种的,无需花钱,他们可以一支接一支抽。卖的现成的卷烟他们是既抽不起也不爱抽,说:“没劲儿”,老乡们抽的是“蛤蟆头”烟。前 面介绍过,“蛤蟆头”是他们用纸自卷的烟,这种卷烟方法几乎大人小孩都会,但他们缺少 的是卷烟纸,家里有限的纸张--孩子们的课本、作业本等,其归宿都是与烟草一起化为灰烬。知青的到来,解决了老乡们的“纸荒”之忧,知青们有抽不完的信纸,白信纸可以抽,用过的信纸更可以抽,还有知青带来的画报、杂志、毛选、语录……等等。在地头小憩,你 常会看到社员从怀里掏出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翻开封面,“嘶啦”扯下一页,再“嘶啦”一分为二,递一张给另一个社员说:“抽着,抽着”,接着各自取出烟荷包,捏上一撮碎烟叶放在“……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或“……人民,只有人民,才是革命的……”上面,细心卷成喇叭状,用舌头舔湿一边,再一卷,湿的边沾上之后,把粗的那头掐去一截,整个过程就算结束。用火点着,“呸”一声吐掉一口唾沫,便悠然自得地开始吞云吐雾。有时你发现几天前刚郑重其事送给某某老乡的语录本,已变得面目全非,再过些日子,更是徒有其表了。 纸张的另一个大用处是糊墙。队里绝大多数人家不糊墙,不是不想糊,而是糊不起。但结婚用的新房怎么也得糊一糊啊。那时又不能象城里一样,用大大的报纸一糊一大片,既方便又好看,因为队里根本就没有报纸。此时,三十二开的毛选派到了大用场。做新房时,细心地将毛主席著作中间的装订线拆开,这样 便有了十六开的大纸,然后一张一张地糊到墙上,糊完之后,整个屋子就亮堂起来了。社员们参 观新房时,用手摸着糊完的墙壁啧啧称赞“太 漂亮了”,因为他们从小到大都是在土屋土炕上过来的,从未享受过糊墙的“奢侈”。
42. 干部、营业员 我十分羡慕那些干部,至少他们不象我们 在夏日里,每天从早上三四点钟起来下地,到 晚上七八点钟收工回来,要辛勤劳作十多个小时。队里的干部不论大小,没有脱产的,只有 抽到大队特别是公社去的才有脱产的可能。那 时有两种机会能抽上去,一是搞“中心”,即写批判稿啦,大字报和大标语啦,这是需要一点文化的才能去,保管老李的二儿子初中刚毕 业就到了公社。有时老二回家看他爹妈,梳着 小分头,雪白的衬衫束在皮带里,裤线笔挺,手插在裤袋里往门口一站,气质就是不一样。 二是“群专”队的队员,“群专”就是所谓群众专政,公社把各大队,各屯的“专政对象”集中起来,又从下面抽调力量管理和监督他们。起初“专政对象”仅仅是四类分子,后来逐渐扩展到有调戏妇女,偷鸡摸狗行为的人。一度“群专”队的规模相当大,队员大都是复原军人,当然也有公社干部的三亲六故。搞“中心”的也好,搞“群专”的也好,都不是公社在编 干部,在公社里面,他们必须谨慎做人,事事留心,否则说下就会下去,但在我们目中他们都是幸运者。 还有一些令我羡慕的人是邮递员和供销社 的营业员。邮递员虽然风里雨里的也辛苦,但毕竟不用天天晒毒日头,知青来了之后信多了一些,过去十天半月才够跑一次的,在我看来邮递员是幸运者。营业员可是正儿八经的好差事,谁家有亲戚在城里当营业员的,就可以象现在家里有人在当局长一样骄傲。许多东西营业员能优先买到,在什么都要计划,什么都要排队的当时,营业员这个职务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供销社营业员当然不能和城里的营业员相比,但供销社安安静静,轻轻松松,晒不着淋不着,尽管一天做不了几桩生意,天天工 分可不比别人少。不过,营业员不是谁都能当的,方圆几十里,整个公社十几个供销社里的营业员,哪一个不是有根有底的。
43. 知青慰问团 那年,关于知青的二十六号文件发出之后,上海派出一批干部到全国各地,了解知青插队情况并对知青进行慰问,我们把他们称作慰问团。在我们公社的慰问团成员大都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其中有著名播音员陈醇,另外还有一个姓马的女播音员。慰问团“大本营”在公社,他们经常分散到各大队及各屯的知青点上去,住上十天半月的了解知青的情况。知青们都把慰问团当做亲人,往往抢着要慰问团住 到自己的集体户来,陈醇就在我们集体户住过 好几次。 陈醇那年顶多四十岁,高高的个子,经常 穿一身洗旧的黄军装,操一口普通话。但我感 觉他好象故意将普通话讲得不标准,夹杂着点 儿吴语。上海知青几乎都从小就收听他讲的长 篇小说,如《烈火金刚》、《欧阳海之歌》等, 他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不但普通话纯正, 他的声音也象他的名字,醇厚而富有特色和吸 引力。不知他为什么在乡下不讲标准的普通话。陈醇在我们集体户里,与知青同睡一铺炕,同 吃一锅饭,还一起下地干活,但我觉得他一直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田间小憩,大家请他象电台播音那样说上一段,他拒绝了,拒绝得十分坚决,说:“过去是放毒,我不能再讲那些东西”。难道他是我从小就崇拜的陈醇?我很失望。 那时我们尚未谙事,不懂世事凶险,文革期间,文化的命被革尽,哪还有可以看的书, 可以听的故事。陈醇作为知青慰问团的成员,向知青传播已被打倒的“封资修”的东西,岂不罪莫大焉!平时陈醇不大讲话,但讲起话来很响且有份量,公社里一些调皮捣蛋的知青对他有几分畏惧,知青小毛见到陈醇在,便会老实一阵,后来是陈醇通过努力将小毛送回上海的。七十年代中期,知青们陆续离开了农村,但只要碰到一起常常会谈起陈醇,打听他是否回电台了,是否还继续播音或主持节目。 记得常与慰问团一起管理知青的还有一个姓贾的干部,他虽不是上海慰问团的,但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慰问团的一员。老贾是长春市下放的干部,是吉林省粮食局还是长春市粮食 局的我记不得了。他也是高个子,人很和蔼,说话总是带着笑容,他风趣,健谈,与陈醇不 同。一次我们到草原上捡牛粪,他与我们同去 兼作带队。一路上他谈笑风声,讲牛粪的用处, 讲草原上的故事,甚至讲他自己念书和工作时 的经历。与老贾在一起,知青们觉得亲近和踏实,有依靠,大家愿意向他讲碰到的烦恼,希望通过他能得到解决。我们曾向慰问团要求让 老贾留在我们队里,当然这不可能,老贾不属 于慰问团。其实,就老贾当时下放干部的身份, 他也解决不了多少知青的事情,但出于对知青的关心和爱护,他还是常常为知青的事情奔走。
成语道“入乡随俗”,知青到乡下后,许多风俗习惯不久就适应了,但还有许多习惯一 直难以相随。如洗脸,老乡们习惯用手捧水往脸上泼着洗,洗完用干毛巾一擦了事。而这毛巾从来也不放入脸盆里搓洗,往往一条白毛巾成了黑毛巾仍然挂在哪儿全家用。最令知青瞠 目的是那发黑的毛巾不仅仅用来擦脸,家里来客人了,特别是讲究的客人,主人在沏茶之前 会用这条毛巾将茶盅横擦竖擦,以示恭敬。知青们觉得不擦倒罢,一擦则不敢沾唇了。 大葱蘸大酱是老乡们最爱吃的,他们抓过一根大葱,将根掐掉,黄叶摘去,再用手捋两把叶子算是已处理干净,接着蘸上大酱就咬,那个香甜劲儿就甭提了。知青虽然也敢吃大葱蘸大酱(非得学会吃不可,一年四季主要吃的菜)但一定得洗完之后才吃。派饭时,大爷大 娘好心好意特地把葱叶捋了又捋,知青推三推四百般借口不吃,常常弄得十分尴尬。 老乡们也有看不上知青卫生习惯的。其中最让老乡传为笑谈是知青居然用脸盆和面,那真是太不讲卫生了。乡下,再穷也要把脸盆和面盆分开,哪怕面盆再脏再破。最初老乡看到知青用脸盆和面时,他们惊讶极了,连说“这不行,瞎胡闹嘛”。他们的面盆是真正的面盆,和面用的,上海人的“面盆”实际上是脸盆。因生活条件和风俗习惯的不同而造成的卫生观念上的 差异,知青和老乡们一时都难以互相适应。 除卫生观念之外,在语言上知青也常常和老乡闹别扭。在上海若问别人年龄无论老少都可以说“你几岁了?”而在这乡下绝对不行,初时不知此忌讳,我们常常脱口便问“大爷,您几岁了?大娘,您几岁了?”大爷大娘们一 瞪眼睛怒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我们 被骂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原来只有对小孩 才能问“几岁了?”,大人则应问“多大了?” 再有在还人家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谢谢” 因为“谢”与“卸”同音。每天收工回来,驭手要把马身上的笼头、绳套卸掉,叫卸牲口, 那么“谢谢”就等于把对方当作牲口卸了。每 当我们谢字一出口,对方忙不迭地说:“甭谢了,带套包(防止磨破牲口皮肉的马具,系玉米叶编成)走吧”,意即我不卸你身上的笼头, 绳套,带着一起走吧,隐含了你是牲口的意思。当然,这里主要是调侃而并非恶意。 而有一些话语你是绝对不能随便说的。如你不能问老乡会不会下雨,因为他们认为只有王八才会知道,若谁回答了下还是不下,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王八。而老乡们视为最大侮辱的就是被人称为王八,这往往是斗殴的根缘,因为若被称为王八,即意味着该人的老婆不贞。 由此派生的“背上出汗”,“会发水”等也 不能随便说了。“兔子”一词也属骂人,那么, 就 说象“跳得高,跑得快,长耳朵,红眼睛”等话就要掂量掂量,辨清对象、时候再讲。 老乡们文化虽然不高,但他们说话却不乏风趣和幽默,最让人佩服的是歇后语特别丰富,上口就来,无论老少。知青常和老乡们开玩笑, 打嘴仗,老乡一套路的歇后语一个接一个地扔了过来,知青唯有招架,无力还击,只好用老 乡听不懂的上海话来骂他们。起初,老乡瞪着 眼,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说人话不行吗?” 其实,老乡悟性很高,尤其是年轻人,我们下乡不到一年,很多人已听得懂甚至能说几句上海话了。 知青会讲普通话,但说得标准的不多,因此,常闹些笑话。屯里有个老吕头,知青们这个“吕”字发不准,总是发成“驴”音,老吕头便成了老驴头。为此,老吕头多次找队长反映,要求队长能治治这帮“上海犊子”(骂人话)。老吕头有所不知,这完全是个误会,知青们还觉得这个音发得挺准的呢。知青发错音的字实在还不少,脚说成“厥”,西北风说成“西扒风”,特别老是把黄瓜说成“王瓜”,老曹叫做老赵,使老乡们忍俊不禁。
种烟叶既不要多少本钱,又不费多大气力,由于来得容易,屯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瘾君子。忙时,说抽着能解乏;闲了,说抽 着能解闷;冷时,又说抽着能暖和。来客了,主人先递上烟笸箩以示热情。小孩闹了,大人就点支烟塞过去道:“一边去抽”。所以,见到三四岁的孩 子或十八岁的姑娘在那儿吞云吐雾,你一点也不必惊奇,关东不是有三大怪嘛,“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就是其中一怪。 知青吴本来就有烟瘾,到得乡下更是如鱼得水,卷烟抽得乏味,索性抽起浓烈的“蛤蟆头”。一个雨天,吴实在闲得无聊,用一张十六开的信纸,在上面厚厚的铺上一层碎烟叶,然后卷成一个大大的喇叭状,点上火,美滋滋地抽了起来。他为自己的创举颇为得意,在屋 里走来走去,让大家欣赏他的“杰作”。过了不一会儿,吴的“大喇叭”尚未抽完,只见他晃晃悠悠,站立不稳,再见他面色发白,目光呆滞,大家情知不好,夺下“大喇叭”,将他扶到炕上,他也连叫头昏得厉害,之后便昏沉沉睡去。待他第二天醒来,说“这烟凶得不得居然把我抽醉了,以后可不敢再这么抽。” 其实,他是尼古丁中毒,十分危险。 喝茶,是农民的另一嗜好。北方不产茶,都由南边运来,这一带的农牧民喜好喝红茶,所以,代销店也只售红茶,绿茶无处可买。那年头,农民很穷,无钱买象样的茶叶,只好喝茶叶末,这是一种由碎红茶碾成的粉末, 一角钱一包,是用马粪纸包的三角包。吃罢晚 饭,收拾好桌子,那边就将茶沏上,几个积有 厚厚茶垢的瓷盅往炕桌上一摆,就开始喝茶。 茶是在炉子上沏的,实际上是煮茶,浓浓的犹 如酱汁。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此刻松弛了他们 的筋骨,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滋溜滋溜地喝茶, 一边东拉西扯,谈天说地,直到茶色全无。 知青原本不喝茶,与老乡接触多了,渐渐 也学会了喝茶,尤其那些与老乡来往密切的同学。在老乡家,劝茶如劝酒一般,那股热情由 不得你不喝。我是在看场院的时候喝上茶的,那时,熬夜犯困,李保管就煮上一壶浓茶,我们一盅一盅地消磨时间,初喝茶 的人喝了这浓茶甚是兴奋,熬上大半夜不成问题,时间一长, 我就喝上了瘾。一有空闲,就想沏上杯茶水,否则老觉得缺点儿什么。知青上了茶瘾之后, 代销店的茶叶销路看好,老乡多半赊账,知青一般都给现钱。红茶末喝惯了,多高档的绿茶、花茶入口都没了味儿,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喝红茶的习惯,不过喝的是“立顿”红茶(是冒牌货也未可知)。
46. 马莲和屎克螂 一句老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千年的老道碾成河”。科尔沁草原上,许多纵横的古道,深深地犹如历史的印迹,刻下了远古时代,强悍的少数民族逐鹿莽原时的辙印。想当年“车辚辚,马啸啸”,是匈奴还是女贞?一定壮 观无比。然而,风雨岁月,历经沧桑,只有马 铃声不绝于耳。绿野茫原之中,车辙静静地如一条黄练飘向遥远的天边,使人升起无尽的遐想。 车辙中间生长着马莲,那是在马蹄旁,车轮间顽强生活着的植物。马莲,学名叫马蔺,又叫马兰。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其叶子如宽厚的韭菜,有的长得很高,约一尺半长。人们常将马莲叶割下晒干,以备捆扎之用,非常坚韧。它的根晒干后十分韧且硬,可以制刷,东北刷锅洗碗多用它,卖杂货的摊头上经常可以看到。 我喜欢马莲,喜欢它的顽强。车辙因为常 年马踏车滚,坚硬异常,寻常野草都无法在此生长,唯有马莲生机盎然。早春万物未萌,马莲先顶出嫩芽,报知春天将临。待到秋寒一派 萧杀时,它才迟迟褪去绿色,宣告严冬的到来。人来车往,旅途困顿,百般无聊之时,那一蔟 蔟蓬勃的马莲,那朵朵盛开的马莲花,随着车辙,一路陪伴着你,直到旅程的尽头。马莲叶子是绿的,绿得近如蓝;马莲花是蓝的,蓝得那样浓,在草原上特别醒目,风儿一吹,频频点头,似在向人致意:说欢迎,还是再见? 旅途中,另一个伴侣就是屎克螂,当地叫“巴巴螂子”。夏天,是屎克螂最为活跃的季节,车辙里有时黑压压的挪动着成群的屎克螂。因为那里有马排泄的粪便,这些粪便是它们最理想的食物。屎克螂们费尽它们的力气和智 慧,将马粪搓成滚圆的如乒乓球大小的马粪蛋,一个推,一个拉,运回它们的巢穴去。天赋的 本领,这些马粪蛋大小均匀,并且出奇的圆,似精密测量过一样。屎克螂会飞,但反应迟钝,每当它们在饕餮大餐时,纷杂的铁蹄和滚滚的车轮会毫不忧犹豫地踏上,碾过,屎克螂们并不象苍蝇一样“轰”地飞开,而是任凭马蹄践踏,车轮研碾,在所不惜,似乎它们群体庞大得足以藐视死亡。因此,夏日的车辙里又到处可见屎克螂残缺不全的“尸体”。 屎克螂是丑陋的,当地有句俗语:巴巴螂子戴花--臭美。但对于草原来讲,屎克螂是一种有益的昆虫,一方面它们使牲畜的粪便得以及时的处理,保持了草原的清洁。另一方面它们还是鸟类和啮齿类动物的食物,构成生物链的一个环节。
春荒时,苣荬菜是农家吃的最多的野菜,家家户户每顿都少不了它。苣荬菜学名曰小蓟,又叫刺蓟或刺儿菜,属菊科。我们吃的是它的嫩叶和嫩茎,折断茎叶可看见渗出的白浆。苣荬菜味苦,初吃时难以下咽,吃惯之后,其 苦味如喝茶、咖啡时一样,苦得有味,不苦则食之不甘。苣荬菜到处生长,田间地头尤为旺盛,你怎么铲,怎么剜,照样一茬一茬从地里 往上拱。嫩时,是人家桌上的菜;壮时,是喂 猪的青饲料;老时则成了庄稼地里的害草,所 以,庄稼地里的苣荬菜一律予以锄之。但是,它的地下部分属匍匐根茎,每一处随时都能萌发出新的植株,一遍地铲得干干净净的,三天 之后再看,地里又是一片。 苣荬菜须蘸酱吃,老乡们自家做的黄豆大酱味道很不错的。抓一把苣荬菜,捏紧放入酱中一蘸,头一仰塞入口中,很有吃西餐的做派。起初,知青不敢尝这玩意儿的,苦叽叽的,能吃吗?但春天没有蔬菜,体内极缺维生素,口鼻常因疮疣而溃疡,大家十分想念南方的鸡毛菜,同学们常说,若是能喝上一碗青菜汤多好。后来在老乡家搭伙时,见他们苣荬菜吃得那样香,渐渐抵挡不住诱惑,也吃了起来。正是吃 了这苣荬菜,才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知青的身体健康。知青们大概认为苣荬菜就是苦菜,所以在吃它的时候经常会“苦菜呀,花开呀,遍 呀么遍山岗呀……”地唱着玩。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虽然全国各地都有它 的踪迹,但把它作为菜蔬端上桌的却不一定多 。在乡下,我们常剜婆婆丁吃。它的吃法与苣荬菜大致一样,蘸大酱吃,只是它没有苣荬菜那样的苦味,女同学比较爱吃。婆婆丁还有一个好处是苣荬菜所不具的,即可炒着吃,如果 条件好的话,锅里多放些油,炒出来的婆婆丁比炒青菜心还好吃。待婆婆丁长到开花结籽时,它便张开把把小伞,将它的种子送往四面八方, 这时的婆婆丁便与苣荬菜一样,只能铲除,因 为它们的生命力实在往旺盛,是庄稼粪肥、阳光的竞争者。 有了插队的经历,我现在吃什么都觉得香, 所以吃什么也都不在乎,不似有些人那么矫情,这不吃那不吃,挑挑拣拣的。我吃豆芽、韭菜、 荠菜、小青菜等,不象别人要花很多时间去拣呀摘呀,我先把它们放在水里浸上个把小时,泡去农药和沾染上的化肥,然后洗净或炒或煮,省时省力,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有点儿黄叶,杂草怕什么,多些纤维素更好。即使有个把虫子,也是高蛋白,鱼虾不过如此,只是吃的时 候最好别看见。
东北的庄稼地不同于南方,东一小块西一小畦的。而是若种高粱,则一望无际全是高粱,一直延绵到天地相接;若种大豆,则遍野的大 豆,望不到尽头,很有气势。但铲起地来可要命,往往一条垄半天甚至一天工夫也铲不到头,如果落在后面,前面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地平线唯你孓立其上,环顾四周,茫茫黑土地,孤独的感觉倏然而至。垄短时,同学或社员会从彼端帮你铲一段,这称作“接”,垄长时,大家自顾不暇,无人接你,这样便会越拉越远。待到大家歇憩时,你须得不停地继续铲,等到总算把一条垄铲到头也想歇一会儿时,大家却起来干上了,你只得连歇都不歇随大家一起铲,否则又得拉下。 每次铲地总有人拉下,一般也都有人去接, 谁接谁,这里大有文章。平时,知青之间常互相接来接去,但男同学接男同学,女同学接女同学为多。时间长了互相熟悉之后,接起来不分男女。社员中,兄弟姐妹自然会相互接,才父子叔侄之间更会接,而无亲缘关系或亲缘关 系较远的异性青年之间,如果经常互相接来接去,若非已定亲的姑娘小伙,这就是在传递爱 慕的信息,“接”的行为往往成为沟通爱情的 方式。当一个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去接一个姑娘 时,大家看得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和鼓足了 多大的勇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 长得标致一些的姑娘,接得人也多,当然,主要是小伙子。 队里有社员聪明过人,事先探得明日可能铲哪块地,暗里把那块地的“抹斜”查明,在垄头做上记号,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攫了这条垄的“铲权”。若队长和打头的偏心或想特意照顾谁,他们会不露声色地将“抹斜”分给这个人,因为队长和打头的对每块地里的“抹斜”都了如指掌。 地一般须铲三遍,头遍地既除草又要间苗,苗只有寸把高,时值夏初,不冷不热,除了腰酸些,倒不怎么累;二遍地主要是锄草,兼有松土的作用,此时的苗有一尺来长,由于已到盛夏,草的长势极旺,草茎粗得一锄两锄砍不 下来,累人得很,加之日头又毒,一天地铲下来,浑身疼痛;三遍地又叫“打兔子”,是因为苗已长得约一人高,完全压倒了草的长势,地里的草已不是很多,东一簇西一簇的,象一只只躲着的兔子。铲第三遍地并不累,速度也快,一条垄里没多少草好铲,有时索性扛着锄头往前走就是了。但此时蚊子和小咬(一种小 如跳蚤,会飞的噬血昆虫,叮人狠且疼)很多,由于青纱帐里密不透风,又闷又热,人们都穿着短袖衣服或背心干活,胳膊上被苞米、高粱的叶子划出一道道口子,渗出血痕,噬血的飞 虫闻腥而至,围在人的头顶上“轰轰”作响。你既要干活,又要驱赶这些可恶的蚊子和小咬,时不时地被它们叮上两口,真是苦不堪言。 那时运动一个接一个,连推广农业科技也用运动的方式,印象最深的是推广用小把锄铲 地。所谓小把锄,是一种不带木柄的小锄头,其形状与大锄头一样,只是规格尺寸小得多。据说使用小把锄铲地质量好,不伤苗,因而能提高产量。大锄头铲地人可以站着,略为弯点 儿腰就可以了,而用小把锄铲地时人必须蹲着,十分累人,大家都不愿意用它。但上面作为一 项政治任务,层层发动,级级动员,要求各大队,各公社乃至全县都淘汰大锄头。并定好期限,派干部蹲点督察,甚至连小把锄都是公社统一订购发放的。 由于小把锄铲地的进度实在不能与大锄头相比,队长无奈之下想了个高招,要大家下地时,两把锄头都带着,上面来人检查或有公社、大队干部路过时,藏起大锄头,用小把锄铲地。“警报”解除后,一律再改用大锄头。好在旷 野之中,几里地外来人一目了然,要发现这个秘密不是很容易的。有时,即使被个别干部看见了,他们也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其实,社员们有娴熟的铲地技术,根本就不必推广什 么小把锄。 时间一长,各家的小把锄都生了锈,推广小把锄的运动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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