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十三:事在人为·潮落
作者: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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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十三: 第九十三节 事在人为 1979年3月,正在克山萌芽学校上学的柳若冰收到了从陕西省虢镇陕西省机床厂发来的商调函,调柳若冰去陕西省机床厂。商调函是发给学校的。与此同时,柳若冰收到了他姐姐柳若月的来信。信中说,来不来虢镇,你自己拿主意。如果能办回天津,当然更好。我已经尽力了。 岂止是尽力!几个在农村、边疆的弟弟妹妹让柳若月这个做大姐的几年来没有睡好觉过,她为他们的前途操碎了心。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柳若冰不愿意去虢镇,如果能回天津,最好还是回天津。 回天津有戏吗?有戏。这台戏完全是因了已经返回天津的柳若雾的竭尽全力的努力才得以唱成功的。 在柳若冰收到陕西省机床厂的商调函的第三天,宋老师找到了柳若冰。宋老师很着急地跟柳若冰说:"你办回天津有希望吗?咱们学校已经收到了上级的文件,文件上说,在读的高校在校学生,一律不准退学。咱班有个上海女生,今天已经接到了上海的调令,你天津的调令什么时候能到?校长想今天向全校师生传达这一文件的,一旦传达了,就得按文件执行。我跟校长说了,我们班有个天津知青,这两天就能收到从天津发来的调令,请求他无论如何晚传达几天。校长说,最晚等三天,不能老压着上级文件不转达。柳若冰,我问你,你的调令什么时候能到啊?我真替你着急。"柳若冰说:"谢谢您,宋老师。我的调令这几天就到--我弟弟前两天给我来信,说顶替一事已经办成,天津的调令这一半天就会发出--求您跟学校说说,千万别这两天传达那个文件。"宋老师说:"学校那头儿,我给你盯着,你这头儿,一定要抓点儿紧呐。能拖一天,我就会让他们多拖一天,可是,我听校长那口气,拖三天,压着文件不传达,已经是极限了。"柳若冰说:"谢谢老师,我一定抓紧。能拖三天就很不容易了。"第三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宋老师找柳若冰,说有急事儿。柳若冰来到了她的办公室。 宋老师高兴地说:"柳若冰,学校收到了从天津发来的调令。学校同意放你返城。衷心地祝贺你,若冰!学校这头,还有很多手续要办。要把你档案中上大学这一段经历抹掉,把你退回克山农场,你是以一个知青的身份顶替回城的。学校这头儿的手续,我都会帮你办利索的。你也不用上晚自习了,回去收拾收拾吧。明天,咱们全班照张像,为你,还有那个回上海的女同学开个欢送会。"柳若冰听到此信儿,欣喜若狂。11年来,除了他得知妹妹柳若露已在三河上班兴奋过一次以外,他从没有这样兴奋和激动过。他想哭,他想笑,他想跳,他想大叫:我终于可以回到天津了。他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他的心一阵阵砰砰乱跳,他想大哭一抱:本来他就是个天津人,被削了户口以后,今天终于又可以拿到天津户口了!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曲折和磨难!11年的青春年华,11年的等待和期盼,人生能有几个11年呐! 第四天,克山萌芽学校向全体师生传达了那个文件。 柳若冰的父亲不是一开始不同意柳若冰顶替吗?怎么后来又同意了?这跟柳若冰的弟弟柳若雾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有关。 柳若冰走后,柳若雾找到了市里的有关部门。他先后去了市人大、市政协、市委统战部,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资本家退休,拿保留工资的70%,不会拿基本工资的70%。 柳若雾兴冲冲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亲,他原以为父亲也会高兴,还可能表扬他两句,没想到父亲冲他大发雷霆,斥责他多事儿。 事情僵在那了,父亲不同意退休,不同意让柳若冰顶替返城。 柳若雾没有和父亲争吵,他知道,越吵事情越僵。当前,事情的关键是让父亲转变思想。可是,让固执的父亲转变思想谈何易。柳若雾把亲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亲友中,和父亲关系最密切的大庆里姑丈已经跟父亲谈了,谈崩了,两人现在都不说话了。父亲在家中是老大,从小就独自一人出来谋生,上要赡养爷爷奶奶,下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抚养五个儿女,大半辈子坎坎坷坷,他对这个家庭的贡献摆在那儿了。平时,在这个家庭里,只有他教导别人的份,哪里还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另外,还有个继母的问题,继母会同意把柳若冰办回来吗?不会。柳若冰回来,无疑会打扰他们现在平静的生活。而且,经过文革压缩住房,把原来住的四间房压缩成为一间,回来一个大小伙子,确实也不方便。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哥哥一个人留在北大荒。 柳若雾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他到了父亲就职的物资供应站,求见站里的领导。物资供应站的领导姓邱,大家都称他为邱主任,邱主任在他的办公室里接见了柳若雾。他认真听了柳若雾关于他哥哥一个人在北大荒怎么怎么苦的叙述,发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工作?"柳若雾说:"是。"邱主任说:"那为什么你不顶替,却要你哥哥顶替?你就不为你自己想一想吗?"柳若雾说:"我不要紧。我早晚会找到工作。就是我找不到工作,我也一定要我哥哥回来。我们一块儿下过乡,我们那里很苦。如果我顶替上了班,把我哥哥一个人扔在北大荒,我会夜夜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他。"邱主任受了感动。他说:"你真是一个好青年。好,我会帮助你的,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你父亲的工作,我去做。手续什么的,站里都会办妥的,你就放心吧。"柳若雾和邱主任谈话的时候,柳若冰的父亲正在上海出差。邱主任给上海挂了长途,要求柳若冰的父亲他们在上海办完事立即回返,不要在上海耽搁时间,还说自己要亲自到火车站去接站。 站主任亲自到火车站去接几个业务人员,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儿?柳若冰的父亲和几个业务员赶紧把手头的事儿办利索了,马上买票回返。 天津站。邱主任见到柳若冰的父亲,没有问任务完成的怎么样,没有问旅途累不累,第一句话是"你退休吧,让你的大儿子顶替。"然后,他说:"你有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儿子。我羡慕你。可惜站里只有一个指标,如果有两个指标,我就把你的两个儿子都招上来。说句实在话,我喜欢你的小儿子。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而骄傲。今天你回家休息,明天到站里来,我们明天就给你大儿子办手续。"柳若冰的父亲别看在亲友间这么大能耐,可他最听组织的话。他十分敬重邱主任。邱主任这样说了,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 大庆里的姑丈得到信儿,跑到柳若冰家来祝贺。他咧着嘴笑个不停,比自己的儿子办回来还高兴。他说:"这就对了。……若冰回来,住的地方你们别犯愁,我和朱伯伯已经给若冰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小点儿,一个人住住,没问题。……这可是件大喜事儿,儿子回来了!"柳若冰很幸运,他有这么好的弟弟和姐妹,他有这么好的老师、亲友和那么看重情谊的站领导,在这么多好心人的帮助下,他终于拿到了返城票。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柳若冰30年后,还不知会在哪里,他这一生,不知还要经历多少曲折。
柳若冰以一个知青的身份再次回到克山农场。他的箱子和行李,由同班的克山县同学帮忙,也运回了一营直学校。 1968年到1979年,柳若冰在克山农场这块地方,呆了11年。 1968年,柳若冰是最早到克山农场的几批知青当中的一个。而今天,他又是最晚离开克山农场的这批知青中的一员。他见到了城市青年学生变成兵团战士,又变成农业工人,然后又潮退般地匆忙离开这块土地的全过程。他见到大幕徐徐拉开,一群来自城市的青少年在这块土地上用他们的青春演出了他们人生中波澜壮阔的一幕,今天,他又亲眼看见这大幕徐徐拉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就像一个大潮。大潮起,汹涌澎湃;大潮落,满目疮痍。 柳若冰到克山农场总厂的时候,碰见了一个男知青。柳若冰不认识他,他不知道怎么认识柳若冰的,也许他根本不认识柳若冰,只知道柳若冰是个知青。那个男知青对柳若冰说:"你怎么还在这儿晃荡,李想都回北京了。"是的,到1979年的时候,克山农场已经见不到几个知青,大部队已经撤离,到处是一派凌乱空寂、衰微破败的景象。 柳若冰回到一营直学校。景校长就像受苦受难的乡亲忽然见到红军,一把攥住柳若冰的手说:"太好了,你来得太好了!"柳若冰说:"谭天浩他们呢?"景校长说:"都走了。一个也没剩下。"柳若冰说"我也是回来办手续的。"景校长说:"办手续还得几天时间。你能不能给代几天课?"柳若冰说:"教哪门?"景校长说:"高三数学。"柳若冰说:"好吧。你把书给我。"第二天,柳若冰就站在高三班的讲台上。他说:"现在由我来给你们上数学课。"柳若冰看见有几位女同学强忍着笑,他也看见男同学瞪大了眼睛,那眼睛里含着惊奇和期待。柳若冰自己也忍不住微笑了。他明白孩子们的想法:再没老师,也不能抓个语文老师来给我们上数学课呀。 柳若冰一开讲,学生们就不笑了。很显然,柳若冰老师是个行家,他讲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柳若冰曾计算过时间,按回津准迁证上的最后时间,他还能在这里教七天课。这七天里,他不仅按教学进度完成了计划,而且,他完成了十天的教学任务。这个班的学生真是一些聪明的孩子,他们完全能跟上柳若冰这种高强度快节奏的授课。 一营直学校的洪指导员晚饭后到宿舍来看望柳若冰。洪指导员说:"若冰啊,你能不能不走。营里说了,你在这里成家,分给你一大间砖房。还有,人家姑娘还等着你的回话呢。"柳若冰说:"我想走。"停了停,柳若冰又说:"告诉人家我的真实想法吧。我不想欺骗人家。"洪指导员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两分钟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感到遗憾和惋惜。可是,他理解这帮知青,就是留住了这些人,也留不住他们的心。 洪指导员又和柳若冰闲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们再也没有聊到走与留这个话题。 柳若冰到营里和团里——说习惯了,应该是分场和总场——办手续,办得很顺利。一营的霍教导员虽然很器重柳若冰,而且,他的女儿就在柳若冰班里,虽然知青教师集体撤退,学校的教学几近停顿,但是他理解这些知青,理解这些知青返城心切,他不能为了这个地方和自己的女儿误了人家的前程。他发下话来,柳若冰到一营哪个部门办手续,一律开绿灯。 临行前一天中午,柳若冰举行了个告别宴会。买不到肉,买了几盒罐头,炒了几个鸡蛋,整了点儿酒,请学校的几位领导、唐运来、食堂的郑班长,还有几位当地的老师一聚。席间,郝校长说:"我们几位商量了,学校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学校就有一根檩子,回头我把它破了,给你打个木头箱子,就算学校的一点小意思,回城后也许能派上什么用场。"吃完中午饭,一营教育干事郭银彦来了,邀请柳若冰到他家坐坐。 郭干事说:"若冰,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我知道,天津的条件比这里要好。我知道你喜欢下象棋,可这些年来,我只见你忙工作,没看见你下过棋,你下午是不是没什么事了?明天走,学校已经跟营里打过招呼,营里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车,我就不送你了。今天下午我也没事儿,我陪你下几盘象棋。"柳若冰高兴地说:"好啊。"郭干事拿出了棋盘棋子,两个人杀将起来。柳若冰的棋力,在草民中算是中等略偏上。郭干事简直就是一个初学者,开盘不久,光看他那个漏洞百出的布局就一目了然。柳若冰尽量出点儿缓招儿,还是很快赢了第一盘。再来一盘。柳若冰又赢了。郭干事说:"咱们再来一盘,最后一盘。"柳若冰说:"别下了,郭干事。再下十盘您也赢不了我。我知道,您是想陪我多呆会儿,让我高高兴兴地离开克山农场。我衷心感谢您,谢谢您的这份心意。……"柳若冰有很多话要说,他知道,郭干事这些日子心急火燎,忙得不可开交,不仅是一营直学校的知青教师走光了,整个一营各学校的知青教师都走光了,好多班级都在那儿晾着,有很多事儿等着他处理,他哪有闲功夫陪柳若冰下象棋。他是想给柳若冰送一份礼物,一份奇特的礼物。柳若冰想说,最好的礼物其实您早已送给了我,那就是爱,对人民、对事业、对青年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爱。我们已经把这种爱送给了我们的学生,我们会让这种爱陪伴我们终生。 柳若冰对郭干事说:"我知道您有很多事情要忙,您忙您的去吧,我也要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其实柳若冰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他只是不想占用郭干事过多的时间。 在克山农场的最后一晚,柳若冰在那间校长室里睡得不踏实,他又在那翻来覆去地烙饼。11年来的经历像电视连续剧的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一一闪过,直到过了12点,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后半夜醒来,他再也睡不着了。看看窗外,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正在向他招手。 若水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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