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茅于轼与中国自由主义的误区
作者:海宽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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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于轼与中国自由主义的误区 作者:薛涌 来源:作者博客 海宽按: 这是薛涌先生2012年4月发表的文章。 薛说:“他(茅于轼)的一切知识,都是从我们二三十年前的教科书上抄来的,自己已经被洗脑。”茅说:“他们(反对茅的人)很可悲。他们太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他们太可怜了,太可悲了。没有一个科学的思维方法。”两个人的话,哪个更在理(plausible)一些呢? 美国智库加图研究所(Cato Institute)不久前宣布授予中国经济学家茅于轼“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自由奖”。这显示了美国保守主义对中国自由派的强力支持。茅于轼先生对此不胜欣慰:“CATO给我这个奖,说明中国在自由争取方面有了很大成功。跟其他发展中国家比,中国在这方面的成功是很了不起的。其中有我们的一份力量吧,所以这个奖,不光是给我,也是给中国所有促进自由的人一个鼓励。”茅于轼先生对于打破中国传统的计划经济意识形态有着卓越的贡献,获得此奖当然是很可祝贺的。但是,我们也必须注意到,中国的自由派乃至茅于轼先生本人,在本土正面临着重大的信誉危机。左倾思潮近年来的影响有扩大之势,固然和死而不僵的传统左派有密切的关系。但是,自由主义者一味喊标语口号、以传统“阶级斗争”的方式宣传自由主义理念,乃至对市场经济(特别是不完善的市场经济)所引起的种种社会后果缺乏令人信服的解释,甚至频频用“雷人”的语言吸引眼球,使之丧失了公众信誉。许多对计划经济没有切肤之痛的年轻一代,面对泥沙俱下的现实惶惑不堪,最终把计划经济时代理想化、投入了左派的怀抱。所以,中国的自由派并非仅仅是左派的敌人,他们对最近几年左派思潮的崛起也有不可推托的责任。 茅于轼先生,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一个典型。近年来他的雷人之语是人所共知的。比如他曾说改革开放的财富都是企业家创造的,工人农民都不算数;只有富人得到保护,穷人才能变富;交换创造财富,劳动则未必;等等。你到任何一个健康的民主国家去竞选公职,这么说话即使在白领的选民中也会落选。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茅于轼的这些话引起不少公愤,中国的自由派们还似乎是生活在过去“阶级斗争”的时代,觉得茅于轼是自由主义和市场经济的“旗手”,只有极左势力才会对之攻击。这种根据意识形态“站队”的态度,使他们难以信服地解释为什么市场和自由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利益。不管是茅于轼本人还是他的支持者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许多言论,即使作为标语口号,也违反了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 比如,2009年茅于轼为为庆祝《时代商报》创刊十周年题辞:“商业能够创造财富,劳动则未必”。一时搞得舆论鼎沸,至今此论的是非也没有得到澄清。从同情的立场为茅于轼辩护:他目睹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种种现实。那时商业被视为资本家巧取豪夺的手段,工人阶级则成了“领导阶级”,于是“劳动神圣”,做买卖成了犯罪。更不用说,中国历史上有着悠久的重农抑商传统,人们对商业的敌意根深蒂固。他这样说,不过是要帮助社会摆脱马列教条,早一点接受市场经济的价值和理念而已。 但是,中国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多年。中国老百姓所面临的并不仅仅是极左势力的鼓噪。市场经济面临的最大挑战,恐怕还是市场的公正性问题。劳动创造财富,也并非是出于马列主义的意识形态,而是西方自由主义和市场经济的核心理念。 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们,一直把英美资本主义模式奉为自由和市场的“正宗”传统。这个传统的现代起点,大致可以说是1688-89年的“光荣革命”:来自荷兰的奥伦治亲王威廉和玛丽应邀西渡英伦,赶走了大搞君主专制的詹姆斯二世而成为英王,确立了君主立宪制度,保障了公民的基本权利和蓬勃崛起的工商势力。再过半个多世纪,英国就发生了“工业革命”,把人类带入的现代社会。 在这一让人耳熟的故事背后,有一重大的革命性理念已经淡出了我们的记忆:“劳动创造财富”。这一理念的确立,不仅关乎现代市场秩序的生成,而且直接涉及到民主宪政中的自由。在“光荣革命”前后,托利党和辉格党在这个问题上展开了长期的意识形态之争。大体而言,托利党拥君保守,其社会基础是土地贵族。他们的政治经济理念,还是根植于中世纪的农业社会,认为土地创造财富,商业不过是交换土地所生产的果实。辉格党则针锋相对,信奉洛克的理论,认为劳动创造财富,人类的努力比土地更有价值。 这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在经济和政治层面都有着深刻的影响。要知道,托利党人并非反对商业。比如东印度公司,一直就在托利党的羽翼之下。不过,因为他们把土地视为财富之本,即使经商,其着眼点也在于抢夺土地,然后建立垄断。市场经济就成了一场零和游戏:我赢就是你输。毕竟土地资源是有限的。我多拿了五十英亩,别人就少了五十英亩。辉格党认为劳动创造财富,而劳动的潜力是无限的:人口可以增长,人可以更努力、更聪明。所以,市场竞争完全可以走出零和游戏,垄断则往往妨碍人的聪明才智的发挥。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资本,也一度成为辉格党人攻击的目标。 在政治上,英国自中世纪以来一向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王把土地封给贵族,从后者那里换取服务。所以,认定土地创造财富的托利党人,总对国王的赐予感恩戴德,非常尊王,进而认为老百姓没有权利抵抗君主专制。最保守的托利党人,甚至在“光荣革命”之后还认为詹姆斯二世仍然是合法国王,无人有权废除。劳动创造财富,则颠覆了托利党人的政治理念:既然财富来源于劳动,而劳动者又是老百姓,那么人民就成了国家的根基,就应该享受基本的宪政权利。自此之后,不管经济学里的劳动价值理论演化得如何复杂,尊重劳动的传统,在西方自由主义中一直没有断绝。亚当.斯密就是位特别强调劳动价值、为劳工说话的经济学家。几年前,当茅于轼大谈工人农民都不算数时,《时代》周刊几乎把中国工人奉为“年度风云人物”。可见,即使站在英美这种“正宗”的自由主义和市场经济的立场上看,如此看轻劳动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另外还需要指出,交换固然创造价值,但盲目崇拜交换,也属于对现代市场经济的误解。辉格党人当年在反对东印度公司垄断性的“交换”时特别指出:从印度进口的大量纺织品,不过是倒来倒去,破坏了英国纺织品的市场,使英国的劳动贬值,害远大于利。其实,即使在有强大重农抑商传统的中国,明清时代商品经济之发达也是有目共睹的,乃至以彭慕兰等为代表的加州学派,把那时的江南和工业革命前夜的英国摆在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他们的一个基本谬误,是把前近代的商品交换和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混淆。资本主义的动力不仅仅来自于交换,还来自于资本革命性地改变了生产过程,进而使劳动能够创造更大的价值。 中国的自由主义如果要有前途的话,就必须澄清这些基本的价值观念。特别是当今这样的转型期,和英国“光荣革命”时代颇有些可类比之处。当改革开放在中国起步时,土地、资源、资本,几乎无一样不是国有。中国的经济起飞,首先也在于老百姓在不同程度上建立了对自己劳动的所有权。提升这种劳动的价值,保证伴随这种劳动而来的权利,是走向市场与自由的基础。当茅于轼看到文革时期中国人辛辛苦苦地挖防空洞时,自然会说:这是劳动呀。这样的劳动未必创造财富呀。但他忘记了,当时也并非没有交换,比如供销社等等,但很难创造什么财富。当一个制度让劳动无法创造价值时,一个自由主义者本能的反应不应该是“工人农民都不算数”,而是去质疑这种制度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毕竟,市场秩序最为优越的一个地方,就在于能够让劳动创造更多的财富。在这一点上,恰恰是茅于轼先生背叛了自由主义的原则。最近他关于“印度的民主还不如没有”的言论,和他轻视劳动的观念也一脉相承。 人是劳动的动物。当我们连劳动也不尊重时,还谈什么尊重人的权利呢?评价一个思想家,最终还要看他有什么样的思想。中国自由主义的悲哀在于,公开倡导放弃“劳动创造财富”这种自由主义核心价值的人,成为自由的旗帜。但愿“弗里德曼奖”不要把这面旗帜插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使人们对之的正常批评更难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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