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决不赞美苦难 作者:廖国贤


 

我们决不赞美苦难

现在有不少人把知青下乡想象、描写得非常浪漫,常常用"族"来描写这个群体,用"飘"来描写这段经历,甚至用"洋插队"来与之相提并论;还有人大肆赞扬上山下乡的知青,歌颂知青的所谓丰功伟业,实在是让我们这些老知青有点哭笑不得。

文革期间的上山下乡起始于六八年底,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所谓最新指示。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数以千万计的学生不管主不主动、愿不愿意,都必须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当时政策规定的下乡对象是六六级、六七级、六八级三届初高中全部毕业生,这批人大都在六九年前后去的农村,这就是所谓的"老三届"。后来又扩大到这三届的部分未升入初中和未被招工的小学毕业生,这批人大都是在七一年左右下的乡。由于这三年间中学全面停课,从六九年以后学校才招生复课,小学"老三届"毕业升入初中的学生全部合并为初中一年级就读。此后初中毕业未上高中和高中毕业的学生也都全部上山下乡一直持续到七八年,总共十年时间,涵盖从四八年前后到六〇前后出生的人,这是上山下乡的历史背景。在彭山县城我家周围百米内的邻居就有超过五十个的下乡知青。

知青下乡不是像"漂一族"、"洋插队"那样,去追求美好的未来、也不是像"打工仔"那样,为了挣钱养家糊口。"漂一族"、"洋插队"和"打工仔"不管是因志向还是因生活,总还是有自己的意愿,而知青下乡既不为志向也不为生活,完全没有自己的意愿,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执行,你不执行,就有人强迫你执行,你不执行,就会连累亲人,甚至成为专政对象。所以,有什么值得赞扬,有什么"丰功伟业"值得歌颂?

过去的是历史,今天的人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和今天的思维方式去看待和衡量历史。记得曾经有报道,有批知青带着孩子回到他们曾经下乡的地方,看到自己曾经的知青屋,不由得泣不成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为谁为什么哭泣流泪,就连他们的子女都莫名其妙,问自己的父母当初你们为啥要到这里来,你们不来不就完了吗。"上山下乡"已经成为历史的废墟,"知青"是镌刻在这历史废墟上的字样,废墟下深埋着我们同伴的尸骨,浸润着我们的血泪,埋葬着我们的理想,埋葬着我们对未来的渴望和我们最美好的青春时光,这一切足够让我们知青为之流泪为之哭泣。我们不需要废墟上的"丰碑",我们不需要废墟上的镀金,我们更反对把这废墟扶起或重建,我们经历过苦难,苦难丰富了我们的生命,但我们决不赞美苦难!

"在彭山县城我家周围百米内的邻居就有超过五十个的下乡知青",这让我想起了有人做过的一个统计数据,每五十个下乡知青就有一个因各种原因失去了生命。"五十分之一",更让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丁平,全班五十个同学中的一个。

丁平,四川省彭山碱厂(现已破产关闭)子弟,1955年出生,1963年-1972年就读于彭山二小和彭山一中,72年下乡。74年的一天,干完农活收工在水塘边洗手一下就栽倒在水塘里,老乡们很快就把他捞起来,可惜的是就在这短短的分分秒秒之间,我的丁平同学就永远闭上了双眼,他还不到19岁。这就是"五十分之一",谁不相信就请到彭山县去了解一下,权作到彭山旅游,看看是不是事实。

还有本人,我是四川彭山县人,1963年-1972年就读于彭山二小和彭山一中,和丁平是同班同学,72年下乡。75年的7月26日早晨出了早工,回到知青屋做好早饭吃过后,突然感觉左大腿根部有些痛,紧接着就痛来不能走路,我扶到墙壁好不容易挨到床边躺下去全身就一点都不能动了。后来有两个老乡来叫我出工,发现我不能动弹,知道我病的可能比较严重,两个人马上轮换背我到县医院抢救,医生诊断为"打谷黄"(即钩端螺旋体),由于抢救及时,我未进入那"五十分之一",此时的我还未满20岁。我的上一届的一位校友在头一年就是因为这种病未及时送医,躺在知青屋里进入了那"五十分之一";两三天后,家长和老乡们找他,才在知青屋里找到他--一具僵硬的尸体。

可能有人感到奇怪,三十多年过去了,为啥我对这件事的年月日事件都记得这么清楚?如果这个日子是农历,就正好是我的20周岁的生日!我能忘得了这个日子吗?能忘得了当时的情景吗?我非常感谢我的两位农民弟兄,一个名叫罗学成、一个名叫杜国元,我的生命是你们抢救回来的。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像这样窝囊的死去,我怕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恩怨情仇,铭刻在心。

当时上山下乡的学生大概有三种情况,一是热血青年式的"坚决服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这种情况大都出现在首批下乡知青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们满怀豪情来到农村,才发现原来自己上当了,而且是无法后悔的上当。后来一部分人通过招工离开了农村,大多数的人一去就是十几年。二是无可奈何的"早死早投生",这种情况大都出现在后来下乡的知青里。这是因为从七一年起开始在知青中招工,多数知青都抱着早下乡早回城的心态下乡的。当时人们的工作都是由"政府"安排,如果"该"下乡没有下乡,是永远不会安排工作的,个人绝不可能找到工作。三是强迫下乡,其实知青下乡全都是强迫的,要是让你下乡你不下,我以我的一个邻居姐姐为例让你知道后果。

这位姐姐是初六六级的,正是标准的"老三届",她一直坚持不下乡。当时的街道"革委会"人员多次到她家勒令她下乡,她就是坚决不下。后来"革委会"把她的户口下了,在她家开"批斗会",批斗她和她的父母。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革委会"们喊的口号"谁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就是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罪该万死"。就这样天天斗天天喊,这位姐姐最后不得不下到农村,而且去的是彭山最偏僻最艰苦的一个小山村。这是七一、二年的事,这可能是"老三届"最后下乡的知青了。后来我还和她的弟弟我的一个毛根朋友一起,过岷江河走几十里山路到她的知青屋去,她给我们烧的开水倒在碗里给我们喝,碗底厚厚的一层黄泥,浮着一圈油菜籽大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颗粒,这就是姐姐的知青生活。她一直没有被招工回城,直到后来落实知青政策后才回到城里。四十多年了,这碗水我记得好清楚,这是我一辈子唯一记得的一碗水。

请再看看我的邻居毛根朋友张永春一家,家里弟兄姐妹七人,大哥六四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不幸去世,据说他的死与雷锋相似。异乡孤魂,给全家换回一块冰凉的"光荣烈属"的牌匾,这又是"五十分之一";大姐六四年下乡,二哥六九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二姐七一年下乡,三哥七一年下乡,张永春本人七三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弟兄姐妹七人只有小妹幸免,除去死去的大哥,其余五人都是在七十年代后期陆续回到城里工作,而后来大多都有下岗的经历。

现在有些人讲什么知青下乡有啥不得了嘛,人家农民干农活不比你们干的苦吗,别人祖祖辈辈都在农村,也没有口出怨言。似乎很有道理,可是知青与农村的孩子有可比性嘛?你们想过没有,农村的孩子生活在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没有离家的孤独和远离亲人的痛楚,一直都在父母亲人的关爱中。可是下乡知青,一个十六七岁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孩子,一个还应该在学校好好念书的学生,突然之间离开自己的父母,离开自己的学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且理想破灭,前路茫茫,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让人伤心绝望。这是整整一代人,数以千万计,这可是"知识青年",是千万家庭的希望,是国家的未来啊!我从十七岁下乡到二十一岁离开,整整四年,这正是大学的学期,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前途就这样被断送了,我恨那个时代,恨那施行暴政的独裁者。至今还没有哪个领导人、哪个政府和组织向数千万受害者,特别是其中的"五十分之一"表示忏悔,说上一句对不起,难道你们就一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吗?

我再讲讲我在农村的一些情况。我记得下乡的第一天,干完活收工后天黑做饭,生产队长让我在公房里拿麦草当柴,多大的一口锅灶烧了好多的草煮一点饭,饭煮好全都成了糊锅巴,没有菜也不会做菜,倒了点酱油到饭里一和就吃了。我没有觉得干活累,也没有觉得饭难吃。到了晚上睡觉时,好大的月亮,月光从屋顶的亮瓦和烂瓦缝里照到屋里明晃晃的,第一次像这样离开自己的家,一个人在外面睡觉,我很久没有睡着,想到了一首儿歌式的唐诗,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心里生出了几许恐惧,又在担心这种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

我在当知青时,离家最长时间还没有我在学校时参加支农和农场劳动的时间长,路程也没有那么远,可这是心理的距离和心理的时间。那时有老师有同学,没有孤单没有寂寞,更没有对前途的担忧,看得见回家的路;不像当知青时,收工后那冰冷的锅灶,还要等我自己去烧热;从水塘挑回去的水要和上白矾沉淀后才能用。一年四季床上垫的都是不分寒暑的草席,身上盖的也是不分冷热的三斤多重的薄被,寒冬腊月,寒风从墙缝、从"牛肋巴"窗吹进来,我蜷缩在被窝里嗖嗖发抖,盛夏酷暑蚊虫肆虐,老鼠横行,常常在床头上跑过。

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和老乡们一起干农活,插秧打谷挑重担,自己也能做饭了,一顿能吃上一斤米的饭。衣服被子也自己洗,是在生产队的水塘里洗,衣服越洗越厚,被子越洗越黑。

离家很近,我能经常回家看看父亲,可是离家的心里路程却是非常遥远,每次离开父亲都是依依不舍。下乡后我更加感到家的温暖和亲人的亲情,我真希望早点结束知青生活,回到自己的家,回到父亲身边,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由于对前途的茫然,常常觉得"离家路不远,犹如隔千山;别家时不久,彷佛已百年"。有一次和老乡们一起去修岷江堤埂,晚上住在工棚里,睡觉梦见父亲送我到农村去,半路上我让父亲不要送了,对父亲说"爸爸回去吧,不要送了,"话音未落,我泪如泉涌,失声痛哭,竟在睡梦中哭醒,枕头上泪湿一片,醒来后我仍然止不住眼泪长流,"父亲送儿大路旁,劝父归去儿断肠。不知此情在梦里,梦醒枕上泪茫茫。"(有人可能要问我,为什么通篇都只提到父亲而没有母亲。我的母亲在"三年困难时期"刚过的六三年初,也就是我七岁多的时候就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以后就是父亲一个人把我抚养大。)

我还算是比较好的,下乡地点离家很近,经常可以回家,老乡们也非常好,很多人都成了我的朋友。虽然我憎恶那个年代,憎恶那带给我们灾难的暴政,但是我到现在仍然深深地爱着那片我曾经耕耘和生活过的土地,怀念在那片土地上我充满幻想的青春岁月,记得那片土地上我的父老乡亲和挽救了我生命的农民弟兄。在即将离开那里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在我经常经过的一段小山坡的小路上徘徊,我在这里在心里向我的知青生活告别,也是在这里在心里向我的故土用普希金"再见吧,真诚的槲树林"的诗句倾诉我的留恋之情,我多么希望有一天用另外一种心境重新来到你的田园,来到你的树荫下,在你的斜坡上行走。我把这一切都收藏起来,永远存放在我的内心深处,直到今天我仍然把这里当作我的故乡。

"我们经历过苦难,苦难丰富了我们的生命,但我们决不赞美苦难!"

(该文曾在凤凰网发表)

                                                                  2013年4月3日再发


中国共产党大事记(1968年)关于知青的一段话

12月22日,《人民日报》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立即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文化大革命"期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达1600多万,国家和企、事业单位为安置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所支出的经费超过100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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