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2) 作者:河水


 

插队记事(2)

 

11. 队里开会----马拉松

以阶级斗争为纲,把政治作为一切工作的中心,是那个时代的特征。这静卧偏远草原中 的小村庄居然也未能免俗,搞起阶级斗争来,一招一式全有章法。什么早请示,晚汇报,天天读等等,与城里的一模一样。早上出工,在“神龛”前请示一下并不为过,毕竟几分钟,读一两段毛主席语录而已。最折腾人的是晚上那没完没了的学习。每天晚上收工已是很晚,匆匆往嘴里填些玉米饼子就得到队房开会学习。不管你多累多困,马拉松式的会不开到半夜三更不散,真作践人。
   想想当时的情景,可气又可笑。在前文已作介绍,队房是全队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每天晚上的活动非此地莫属。夏日,大家就聚在队房外的空场上,坐的坐,蹲的蹲。人群中间用鲜草拢一堆火,一是让浓浓的烟驱走蚊子,二是点烟方便。是时,在青香 缭绕的空场上,远近传来蛙鸣虫叫,虽说会开得乏味,夏日的夜晚倒是很惬意的。秋冬时,每晚派人先将队房里的火炕用苞米穰烧得滚烫,同时烧开一大锅水,偶而还会炒点儿葵花籽、黄豆供大家享用。队长来得早,自然先占领有利地形----炕头。社员们陆陆续续来了之后,各自找地方坐的坐,躺的躺。老实巴交的专找 背光处,爱抛头露面的则往灯前凑,我最喜欢 的地方是锅台旁的柴禾堆,又软又暖和,还背光。每次尚未开会,队房里的烟雾已腾腾升起,除一些知青外,参加会议的老老少少一个个都忙着吞云吐雾,不亦乐乎。
   每次,队长宣布开会,先是讲国际形势:美帝国主义如何如何腐朽没落,苏联修正主义怎样怎样糟糕透顶。归根到底,他要说明的是生活在中国、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是多么的幸福,要不能吃得上玉米面儿饼子和高粱米水饭吗。接着他便讲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不抓 阶级斗争,就有可能导致资本主义复辟,就会吃二遍苦,遭二茬罪,脑袋掉了都不知道咋回 事儿。而当前抓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就是不出工或出工不出力的问题。队长细细地把张三李四 的出工情况公布一遍,对那些躺在阴暗角落里呼呼大睡的社员,一次又一次发出警告:“说 你呢,大迷糊,……听着没有?……我说谁哪,老李家的……”。最后,队长要将当前“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布置一下,诸如北边的地铲得太毛,要返工;南面的地要间苗补苗等等。其实,听得进的人不多,大部分社员在打着盹,劳累一天下来,谁能抵抗得了生物钟的作用。
   一开会,我的眼皮就睁不开,老是迷迷糊糊的,似听非听。关于个别知青偷鸡摸狗的事,反正轮不上我,尽管放宽心睡觉。等到散会,正睡得懵懵懂懂,便踩着别人的脚后跟回去。
   知青们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常常背地里取笑队长:“不晓得这二遍苦,二茬罪是如何苦法,倒想领教领教比吃窝窝头,清水煮萝卜还苦的日子。”对这种观点,队长只有一句话:忘本,哪天有工夫要好好批判批判。可是他一直没有腾出工夫。到底是在偏远的乡下,此话 当时在城里是万万说不得的。

   

12. 杆儿柴----一个人的故事

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井台旁饮马,一阵马铃儿响,两挂大车风尘扑扑地驶进屯子。前面一挂上坐着许多人,都用大衣、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后一挂上装的是满满的煤和拌子、家什等。有很多瓶瓶罐罐和不计其数的书。车停下后,队长到处吆喝人来帮忙卸车,说是新来的下放户到了。我把马圈好后也去帮忙。
   这一家来自长春,是好大的一家子:两位耄耋老人,两位中年夫妇和两个男孩、三个姑娘,一共九口人。在我看来,这一家人除大的那个男孩健壮一些以外,其余的都弱不禁风,特别是二姑娘简直就是林岱玉,那张脸白得森人。
   这家的户主就是故事里的主人翁。大家叫他杆儿柴,说起来很是不恭。其实他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教授,他那瓶底似的眼镜片足以显示出满腹的学问。他的大名叫张亮采,吉林师大教授,知识分子,全家下放改造。   
   张老师早年是学历史的,所以后来也教历史。他二十岁出头就读研究生,是我国最早的研究生之一。他通甲骨文,金文,对明史清史 现代史颇有研究,出过一些著作,用张老师的话讲“那些都过去了”。后来中苏关系紧张,他曾被调去编纂《沙俄侵华史》。“四人帮”倒台之后,仍旧回大学执教,带过研究生,这自然是后话。
   在当时,被下放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儿什么政治问题,如右派、四类分子等,张老师到底 有什么问题谁也不知道。我们不见他有沮丧、 怨天尤人的情绪,反倒乐呵呵的,比我们这些 上海知青达观得多。
   开始,他和我们一起出工,后来由于视力不行,常把苗当做草给拔了,就让他负责积肥。从此他每日赶着个小毛驴车,到处铲牲畜、家禽的粪便,然后与青草伴在一起沤肥。他很认真地做这个活儿,日日乐此不疲。收工回家,一路上见到有秫秸、树枝什么的都俯身拾起,回家当烧柴。有时手里拿不下, 就用胳膊一夹。日子久了,社员就给他起了一个“杆儿柴”的绰号。
   张老师及其家人都对我很好,至今我还时 常想起当年的情景。
   有一次到草原上去打草,直到太阳将落山方收工。我和张老师坐在装着高高青草的马车上往回去。晚霞镀着我们的后背,给每个人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草原此时蒸腾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一路任凭晚风吹拂,惬意极了。张 老师许是被这大自然感染了,轻轻吟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被这苍劲而淳朴的诗句深深打动,我读过这首古诗,但此时此景能没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吗!自然而然张老师和我谈起了读书。从年龄论,张老师是长辈;从资历论,他是大学教授;再从知识论,他学富五车。而我,尚是一个小学毕业,嘴上没毛的后生,根本没读过几本书,谈起读书心里一阵阵发怵。而张老师那天精神特别好,从诗词谈到古文,给我讲秦始皇、李世民,甚至给我讲了好长时间的甲骨文。他津津有味地比划着,“脚”甲骨文怎样表示,“手”是怎样表示,“身”又是怎样表示的。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像形字的演化。看他的眼神,似乎我成了他的学生,他又回到了课堂。虽然那天我听懂的很少,但对我以后的兴趣乃至人生道路的取向具有非常大的影响。
   张老师的小儿子那年大概十岁,叫小卉。他与我最好,常随我一道去草原上放马,爱听我讲上海的故事。时间一长,他的几个姐姐也和我熟了。我十分眼馋他家的那些书,便让小卉给我借几本。很快他就给我取来了一摞书,记得有《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有张恨水的《水浒新传》等。
   这些书还未等我读完,就出事了,张老师发现书没了大发雷霆“谁把书借出去了?”对几个子女简直就是拷问,张老师原来爱书如命。眼看小卉在劫难逃,他二姐挺身而出,承认书是她借出去的,是打是骂由她承担。二姐就是上面提到的长得象林戴玉的那个,由于弱不禁风,张老师想要惩罚也不敢下手,只好责成她去要回。
   那天,小卉来跟我要书,说了这事,我惭愧、内疚了半天。不曾想小卉告诉我,他二姐说了,书先拿回去,等 她爸气消了再借给我。果然不久,这些书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我从张家陆续借了好些书,由 于种种原因,至今还有几本在我的书架上,作为永久的纪念了。在斯文扫地的文革时期,能读到像样的书是我的幸运,想来,张老师一家藏着这些书也担着风险呢。
   张老师住的土屋前有一片空地,他用来种了一些土豆、茄子、辣椒和豆角,一个知识分子,伺弄的菜蔬倒长得格外的好,特别是他种的西红柿又大又红,叫人馋涎欲滴。当地农民或许善于放牧骑马,对菜园却缺乏耐心,常年吃小葱蘸大酱,见到张老师的这些东西很是希奇。张老师常常送些给左右邻居,小卉自然更 是经常给我捧点儿黄瓜、西红柿什么的。有时 张老师高兴了也会邀我去小酌一番。出乎我意 料的是,做学问的张老师对吃颇有研究。尽管条件十分艰苦,很少能吃上肉,但他都能设法弄上几个精致的小菜,如凉拌黄瓜、油氽青豆 (不知何处来的)、土豆泥丸子等等。用张老师的话讲,吃既是一种享受,又是一种文化,是根本的文化,民以食为天嘛。他认为一个人在 吃的上面适当花一些工夫是值得的,不讲究吃的人是不会生活的人。现今人们常把“吃”美 称为“食文化”,成了时尚,想当初张老师的观念,可谓先见之明。
   张老师是在八十年代初去世的,那之前不久我还到长春见过他。当时他中风初愈,对我 说开学以后还要带研究生,他的敬业精神我十 分佩服。不料没多久,张老溘然谢世了。至今他的音容相貌在我脑中仍十分清晰。记得他回东北师大以后,我曾到他家不下七八次,他先是住在校园里,后搬至自由大路。每次,张老师和师母鲍姨(我们知青对张师母的称呼)及全家对我都十分热情,设酒款待。我则以故旧自 居,一头扑进张老师的书房,此时的张老对我已不“设防”。
   有一次,我漫无目标地浏览张老师的藏书,见有一套保管得极好的《汉书》线装本,便提出能否借回一阅。张老师闻后沉吟 少许,对我说:“想读《汉书》,固然是好事,但是现在最好先看《资治通鉴》,内容虽不尽相同,大致还是一样的,只是更容易读一些。” 张老师的一席话当时我尚未完全听懂,后来渐渐体会,方知十分中肯。再后来当我吃力地啃着王力教授的《古代汉语》时,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当初多么轻狂。

   

13. 老钟家的

东北乡下风俗,对某某的媳妇不直呼其名,而是称“某某家的”,“老钟家的”便是生产 队钟队长的媳妇。那时生产队有好几个队长,有管政治的政治队长,管农业生产的农业队长,管畜牧业的畜牧队长,管治安的治安队长,钟队长是管农业的生产队长老钟家的是个出名的能干娘们,我们知青进沈家的第一天就认识她了。
   为欢迎知青的到来,给知青接风,队里特意赊了白面和豆油,又想法子搞来了土豆和牛肉,专门指派能干的女人为知青做第一顿饭,这个能干女人就是老钟家的。我记得她那时约莫三十多岁,长头发拢在后勺,上面插着一柄发卡,这在当时是乡下的时髦。她高高地挽着 袖子,忙里忙外的,精神抖擞,给人印象很深。
    吃饭时,这帮在上海长大未曾尝过艰辛的知青,并不觉得这白面饼和土豆烧牛肉怎么好吃,牛肉一股膻味,白面饼咬上去全是沙子。大家吃吃扔扔,糟践了不少,桌上地上都是。老钟家的默默地把它们收拾起来,放在一个盆里,我们想她是拿去喂猪吧。后来我们才知道,老钟家的是把它们拿回去给她的孩子们打牙祭呢。在乡下,这些白面饼和土豆烧牛肉只有过年才有可能吃得到。
   老钟家的有一手好针线活儿,知青们常去求她做这做那,她也从不回绝。我请她补过衣服,作为回报,送一些上海带来的线团、火石、毛巾之类的东西给她,她十分高兴。一来二往,全屯就数老钟家的与知青关系最密切,尽管也有人嫉妒,可谁又能比老钟家的手更巧呢? 但是,半年之后知青竟成了老钟家的仇人,这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
   老钟家的生过六个孩子,大女儿几乎跟我们知青一般年龄,而小儿子尚不会走路。在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子里做媳妇不是那么容易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年年有几个月要断粮。男人当队长,没工夫顾家,老钟家的便撑起全家的天。她爱面子,孩子多,个个要整整齐齐(当然,那时的条件再整齐也好不到哪儿),缺粮,她暗中想方设法,绝不让人瞧不起。
   可这年秋天,发生了一件使老钟家的再也抬不头的事情。而我,与这件事情有直接的关系。粮食上场之后,剥玉米叶是一项重要的活计,就是将玉米外裹着的那层东西剥去,这活儿虽然枯燥无味,但很适合女人干。平时太阳好的日子,妇女们老老少少坐在场院里一边剥 玉米,一边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一俟刮风下雪,天冷得嘎嘣嘎嘣的时候,队长赶着撵着谁 也不肯去场院。唯有老钟家的天天将手抄在羊毛暖袋里,顶风冒雪去剥玉米。厚厚的积雪盖在玉米堆上,要将玉米从雪堆里抠出来才能剥, 其辛苦可想而知。原来只知老钟家的是队干部家属,以身作则理所应当,做梦也未曾想到这里面的名堂。
   那年我负责看管场院。一天,队里的一把手杨队长将我叫去,嘱咐我要负起责任来,千万不要让阶级敌人有可乘之机,眼下 最要紧的是防范偷盗集体粮食的人,能逮住一个两个的更好,以惩一儆百。受了那么多年阶级斗争教育的我,自然一下子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了,顿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第二天,我就设下了埋伏。万万没想到撞进网里的竟是她。
   那是一个雪天,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着,屯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人们多猫在家里取暖。我匍伏在场院角落的一个草垛旁,紧紧盯着场院中央的那一大片玉米堆。羊剪绒皮帽上,棉袄上已落满了雪花,两条腿也快冻僵了。远处玉米堆旁只有一个人在剥着玉米。她,就是老钟家的。我清清楚楚看准了她将玉米一穗一穗放进暖手袋里,然后,装作解手送回家去。真有偷的,我怒不可遏,那时每个人的阶级觉悟足以大义灭亲,在她运送第二次的 时候,我等在了场院门口。后来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不仅钟队长在全队大会上作检查,并且以一穗玉米罚十五穗作了处理。自此,钟队长人蔫了,话少了。几天后,传来老钟家的疯了的消息,说她在家披头散发指名道姓要找我 把事情说说清楚,吓得一些女同学直劝我多躲着她点。事后,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做过了 头。
   过了许多年,虽然我也早已离开沈家,我 还是特意到她家去看过他们,没见到钟队长夫妇,只见到他们的几个孩子,送他们一些糖果, 算是表达我的歉意吧。  

      

14. 知青的夹生饭

我们的饭并不是通常吃的的米饭,而是玉米面做的大饼子。这是与窝窝头类似的东西,只不过窝窝头是放在笼屉上蒸出来的,而大饼子是将和好的玉米面做成饼状贴在大铁锅四周,锅底放些水再蒸熟的。一开始,知青们吃不惯大饼子,觉得难以下咽,然而,当后来干了大半天累活,饥肠辘辘的时候,吃起来还是很香的,特别是在玉米面里掺些黄豆粉,做出大饼子带有甜味。还有那一层锅巴,当时觉得比饼干还好吃。当然只有农民家才做得出这样的大饼子,知青做的则完全两码事。吃惯大米的上海知青,插队之前从未见过玉米面、高粱米之类的粗粮,更未做过。如今,不仅是主食,而且要会做,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女人做饭在乡下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队长分工:女知青轮流做饭。于是,九个人定下规矩,一人烧一个星期的饭。女知青烧的第一顿饭就告失败--饭烧焦了,黄的大饼子成了黑的。以后相当一段日子,我们的饭不是焦的就是生的,偶尔碰巧做得一锅好大饼子,大家你抢我夺的,捷足先登的早把一只只锅巴揭掉,剩下难咽的没锅巴的大饼子。有时,连着几天大雨,知青的柴禾被浇透,无法生火做饭,十八个人只好由队长硬派到社员家搭伙。
   知青不懂得翻晒粮食,经常成袋成袋地发霉(土话说“焐了”),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啃发了霉的面做的大饼子,实在不能吃了,统统拿去喂猪。青玉米下来了,经队长同意缺粮少柴的知青可以吃青玉米,这是特殊待遇,叫“啃青”。因为知青吃了很长时间霉玉米了,再吃下去要坏身子,而社员绝对不可“啃青”。一穗玉米到秋能打四两粮,青玉米充其量能算二两,“啃青”太糟践了。玉米秀穗后,队里 有专职护青员,抓住偷青的要狠罚。乍吃青玉米时,觉得又鲜又嫩,十分可口,时间长了,都消化不良,拉出来的尽是一粒粒整个儿玉米,后来,见到青玉米就反胃。这样的生活大约半年以后才逐渐好转。

   

15. 知青W的故事

小W的出身据说是上海过去的望族,解放后虽已不再有权势,但由于家境盈实,又是三房合一子,也养尊处优十几年。八旗子弟多不 济,小W生就一身懒肉,生活尚且不能自理,不用说参加农业劳动。偏偏让他赶上这个年代 --插队落户,于是,就产生了许多关于他的使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玉米尺把高的时候茎又脆又嫩,铲地最忌伤苗,只要被锄头划破一个小口子,风儿一吹苗就会折断,此时再补苗为时已晚,所以这个时候铲地要比 平常小心的多。小W本来动作迟钝,眼睛又近 视,铲地的速度还没有半拉子的一半快。队长也不要求他有什么速度,只要他能出工,就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
   一日铲地,远远落在后面的他灵机一动,先是大刀阔斧地将草连苗一起锄下,然后回过头来将无根的玉米苗一棵 棵插进土里。这样,就不必细细地区分草和苗了,一时速度大增。队长不知就里,还当众表 扬了他。但太阳一晒,无根的玉米苗没精打采都蔫了,这时大家才明白他创造的是什么样的“快速铲地法”。个个哭笑不得,队长气得火冒三丈,操起锄把就扑了过去,众人慌忙拽住。小W见势不妙,一连半个月称病不敢出工。
   下乡时,小W带了许多食品罐头,有午餐 肉、栗子鸡、红烧牛肉和各种果酱等,一直藏在箱子里,即使大饼子再难吃,他也没去碰它们。原因很简单,他无法打开。有一天他跟我商量:如果能给他开一听罐头,他就送一听给我。这等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我岂能不答应,不过为避敲竹杠之嫌,我建议打开罐头后分享即可。小W闻后十分愿意,嘱我此事不值与旁人道,当即分享了一听午餐肉和一听什景果酱。后来一连几天,我享受着过去从未吃过 的美味,乐不可支。但好景不常,不知是谁得到消息,参与分享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多星期, 罐头便全部消灭。
   小W不会洗衣服,也实在不愿意洗。衣服脏得没办法,就老大一堆泡在水里,倒上点洗衣粉,浸它个把星期,拎起来一晾,就算是洗过了。他更懒得洗脸洗脚,即使偶尔洗一回,洗脸水洗脚水放上半个月也不会去倒掉。
   那年冬天,知青们获准回上海过年,一个个逃也似的回去了,小W自然更是迫不及待。他把平时穿的用的衣服、鞋袜、毛巾、脸盆等一古脑儿塞进大皮箱,加上锁,匆匆打道回府。过完年知青们陆续回到沈家屯,唯有小W在上海优哉游哉。春暖花开,大地解冻,小W的皮箱滴滴嗒嗒不断往下滴水,地上湿了一大片。大家直纳闷,这水是从哪儿来的?待小W回来后这个谜才解开,原来他走时慌张,将洗脚盆连同里面满满的结成冰砣的洗脚水一起藏进了皮箱,这样,不化出水才叫怪呢。       

   

16. 独到有趣的见解

初到乡下,有人问上海有多大。我告诉他大概有多少多少方圆,有多少多少人口,比划半天其仍不得要领,便问:“上海一天杀十头猪够吃不?”见多识广的李会计一旁摇着身子晃着脑袋道:“照你这么说那能叫上海吗?少说一天也得二三十头。”绝了,一个地方的大小可以用消费多少头猪来估算!上海人一天到底要吃掉多少只猪,谁能说得清。就拿当时每人每天平均消费半两肉来估算(按凭票供应计算),上海每天杀的猪用火车来装,也要几十节车皮。这个想法当时我可没敢说,一怕他们不相信,二怕吓着他们。
   在屯子里,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屯子里里外外的小水沟里都有鱼,即使当年盖房子取土新挖出的水沟,只要一场雨后积满水,里面照样有大大小小的鱼。小不赢寸,大不过巴掌,老乡们捞起晒干后生吃,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煮鱼。在这草原上,既无养鱼的池塘也无养鱼的习惯,方圆几十里没有河流,水沟里的鱼是从哪儿来的?我觉得十分希奇,问老乡,答道:草籽变的。回答得那么自信,乃亘古不变真理似的,任我一旁惊愕不已。
   一天,在地里干活,有个老乡问我,外国人那么苯,为什么还欺负我们中国人。他此话一出口,我便有点肃然起敬。要知道,平时干活时,老乡们除了打情骂俏开些粗俗的玩笑外,再无别的节目。今番他能问这个,当然我要刮目相看。只是弄不懂他何以见得外国人就苯呢?我只得请教了,而他的一番话简直没把我乐死。他说:听别人讲外国人一直在研究我们中国的 元宵(南方叫汤团),可就是不知道这馅儿是怎么放进去的,难道这还不苯吗?他把相声当真了!

   

17. 乡间的美味

春头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除玉米面,什么吃的也没有;又值种地,活儿很累,日子过得最为艰苦。老乡们往往在田间休息的时候, 四处捡些干牛粪,拢上火,待牛粪烧旺之后, 将播种用的黄豆或玉米撒几把里面,然后把明火压灭,再用小树棍拨拉几下,只听火里面劈 里啪拉作响,不一会儿便闻到香味了,一颗颗开了花的黄豆或玉米就会从牛粪里蹦 出来。四周围的人忙不迭捡起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不怕烫嘴,更不怕脏。
    起初知青们对此不屑一 顾:牛粪里的东西,谁敢吃?后来馋得熬不住,男同学率先开戒,加入刨牛粪的队伍,直嚼得满嘴发黑。逐渐有大胆的女同学加盟,只是她们吃相不像男同学那样毫无顾忌,嘴唇略微有些发黑罢了。现在讲究回归自然,时尚野炊、烧烤,是一种上档次的享受,而比起我们那时的吃法,这种享受恐怕还“回归”得不够。
   青纱帐起来的时候,也是我们日子最好过的时候。菜蔬瓜果开始上桌,虽然知青们不是天天吃得到,但毕竟不再上顿下顿吃清水煮咸 萝卜了。最为高兴的是我,因为放马,常在屯子外的荒野草原,与别屯的几个小马倌将马群合在一起,派一个人看着,腾出工夫可以随心 所欲地找些东西吃,如青苞米、甜高粱、沙拌 鸡的蛋等等。当然,我们马倌吃青苞米不会只是放在水里煮一煮,而是有更高明的吃法。
   首先,我们会侦察哪块地的苞米不老也不嫩,只要合适,不管是哪个屯的,尽管取来,那时小马倌们挑剔得很,老一点嫩一点的都不要。再 派一人去割草,反正草原上多的是。草被捆成一大堆,判明风向,把迎风那头用火点上,风一吹,火旺旺的,这时,将青苞米一穗穗靠在 火上,不时去翻转一下,一支烟的工夫,香喷喷的苞米就烤好了。这种吃法,乡下叫做烧苞米,十分好吃,我至今忘不了那股焦脆香甜的味儿。
   甜高粱,在我们江南称作甜芦秫,小时候常吃。春天种高粱时,有人将甜高粱籽偷偷种在高粱地里,记住哪块地哪条垄,待长成之后,按记号找到那儿,可大嚼一顿。这种行为当然要背着队长,否则会以破坏生产论处。小马倌真神,他们知道哪个屯,哪块地,哪条垄有甜高粱,往往不等种甜高粱的来享用,早已捷足先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只好“同流合污”,照吃不误。有时一天下来,直嚼得腮帮生疼。
   如果我们在草原上捡着鸟蛋、沙拌鸡蛋和野鸡蛋,就用马口铁罐头盒装上,放点水,架在火上煮,熟了便分而食之。草原上有的是各种野果野菜可以解馋,如野姑娘(学名酸浆,茄科)、天天(学名龙葵,茄科)、甘草以及野韭菜、野葱野蒜等,随手摘了就吃。有一种野草叫“黄瓜香”,阳春时节就遍布草原,把它的叶子用手揉一揉,然后放到鼻子前,就会闻到黄瓜的清香味,这在真正的黄瓜刚刚下种的季节,着实是一种享受。闲来无事,我们常会闻它,特别是口渴躁热时,闻之则会觉得清凉镇静。

   

18. 接受再教育
   
  初来乍到时,本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情,见到老乡十分恭敬。时间一长,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贫下中农有他纯朴、善良、勤劳的一面,也有保守、自私、狭隘的一面,况且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很大,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说,队里有帮派,分成三四伙,总是有人想把知青拉到自己这伙来。为争取知青,老乡们很愿意为知青出力,出主意。但由于张三李四意见常常相左,知青也弄不懂到底应该听谁的,照谁的办好。
   集体户(那儿对知青户的叫法)开春要抓一只小猪,问老乡,这个说知青没有饲养经验,还是抓只半大的克郎易养,(当地语,克郎即已经半大但尚未育肥的苗猪)。那个听说,便气忿忿地道:“谁的馊主意,知青有的是吃不完的糠,留着干什么,抓只小猪喂喂不好?”结果我们抓了一只光吃食不长膘的僵猪,喂了一年才六七十斤重。
    有一次我为集体户搭鸡窝,辛辛苦苦干了一上午,一个老乡过来说,这么搭不对,应该怎样怎样搭地说了一通,于是我推倒重来。傍晚,老乡们都下工回来了,有一个见了我搭的鸡窝评价说: 这简直是没长手干的活儿,哪个师傅教的。我解释是某某教的,不听则罢,一听他便骂上了: 真混,知青不懂他还不懂吗?纯粹是糊弄人。随即又让我再推倒重来。就这么费了一天的工 夫,鸡窝硬是没搭起来。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无关原则,而另外一些则不然。
   马圈门缺一根栏杆,我向一个老乡打听何 处可以找到,他告诉我可以到屯子外的树林里去砍,并笑我傻,说东北有的是木头,去砍就是了。第二天一早我拿把斧子就到了树林里, 选了一棵比碗口还粗的白杨树,吭哧吭哧砍了 大半天才放倒。我正在修掉树枝,一群中学生 放学经过这里,见我在伐树,吃惊地问是谁批 准的,他们还说未经批准伐树就算破坏防风林,罪名很大,要专政的。之后几人嘀嘀咕咕地商议了一阵,问我是不是上海知青,我说是,他们叫我快把树拖走,说以后千万不能再砍了。从他们的严肃劲儿就知道这事不对劲儿,我上当了。回到屯子里,又 去问那个老乡,他居然反问我:“你真的去砍树了?”后来,队长问 我是否真有其事,我如实承认,他认真嘱咐说 以后对谁也别再提此事了。从此之后,对贫下中农的话我就三思而行了。
   知青的衣物时丢失,有知青们自己搞丢的,但更多的被老乡顺手牵羊取走了。找不见的痰盂罐被老乡放在窗台上种花;丢失已久的钢笔会在老乡小孩的书 包里;晾在外面的衣服有时会成为老乡的棉袄 里子。
   凡此种种,使得贫下中农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有了折扣。说来还是自己幼稚,贫下中农本来是普通的农民,也有七情六欲,就文化知识来说尚需接受教育,怎能把他们作为完人 来要求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口号在当时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其政治意义已大大超过实际意义,无限夸大、拔高的抽象的贫下中农形象,使广大知青敬畏。下乡使得知青走近贫下中农,了解贫下中农,随即而来的是, 由于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完美的贫下中农而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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