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1) 作者:河水


 

插队记事(1)

 

   1. 最高指示----上山下乡

 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冬天,武斗的枪炮声刚有所减弱,毛泽东发出了又一个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自文革开始以来,毛泽东的最高示一个接一个,我们这些刚读初中的学生除了觉得好玩新鲜外,从来没有认真过。而这次却不一样,它把从六六届开始的初、高中毕业生全归到了知识青年这个范畴里,插队落户-知识青年别无选择的选择。这个最高指示,从此改变了上海乃至全国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是自愿报名上山下乡的,未经学校街道动员。其实,不自愿也不行,到时街道里弄、父母单位动员起来实在吃不消。有的人家本想捱一捱,看能否躲过去,没曾想单位里弄联合起来,敲锣打鼓上门动员,最后还停止父母工作办学习班,直到觉悟了为止。
   一开始我报的地方是内蒙古国营农场,未批准,要我去贵州插队,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当时对于年少的我,到哪儿去都无所谓,感觉上只以为像大串联一样,到外地游逛一些日子,然后再回到上海。于是乎我甚至有早点脱离父母管束的迫切心情。
   六九年春节一过, 通知便来了。一张粉红的纸上,,先印着大段的毛主席语录,之后是祝贺我被批准到贵州某某地方插队的话,再后是报到出发的时间。我盼望出发的日子快快到来,而母亲却为此啼泣不已。一日,母亲对我说:“贵州是南方,那儿太热。你向来就怕热,一热就头疼。你是不是到学校说一下, 换一个地方。我看到东北要比贵好。”
   第二天我到学校把这话对老师说了,说完之后甚是不安,唯恐老师责备。没想老师倒挺痛快,马上从抽屉里翻出另一张通知书, 把我手中到贵州的通知书换了过去。我捧起新的通知书, 那是一张到东北吉林省双辽县的。 从地图上看,双辽县地处吉林省西北,与内蒙古交界,属科尔沁左翼中旗。那里,地图上布满了显示沙漠地带的点状标志,一如撒哈拉大沙漠。看到自己即将前往的去处如此这般,一股“青山处处埋忠骨”之豪情油然而生。

   

   2. 出发的日子

 出发的日子定在1969年4月15日。
     凭上山下乡通知书,我领到了一套黄绿色的新棉衣棉裤,外加帽子和胶皮鞋。棉衣棉裤 厚厚的,又宽又大,草绿色。还领到了一张特别供应的票券,凭券可购买棉毯、旅行袋之类 的物品。在物质匮乏的当时,这是对知青的特殊照顾。那些日子,我成了家中的重要人物,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待我格外的和气,处处由着我,似对待一个外来的客。母亲第一次到单位借了钱,两百元,那是好大一笔款子,用这两百元买的衣物、用具足足装满了一大箱子。不知后来家里是怎样还这笔债的,它几乎是母亲三个月的工资,家里还有七八个人要开销呢。   
   出发那天,全家人都早早起来了,母亲眼睛又红又肿,她整整哭了一夜。早饭,大家吃得全无滋味。饭后,我穿着一身黄衣服,俨然新兵模样,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上海西区当时的古北中学。
   古北中学是我们这批知青的集中点,早已拥挤着许多就要出发的知青和送行的人。我全家都来了,包括只有六岁的弟弟和一些亲戚。父亲本来少言语,又体弱多病,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和母亲一样整夜未睡,显得特别憔悴。他默默地坐在长条凳上抽烟,不吱一声,或许是他怕离别的一刻难以承受,在我还未出发时,他便悄悄走了,一语未发。母亲要我与父亲道别,等我追到校门外,他已走得很远了。望着父亲远去的瘦削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怆涌了上来。

   

   3. 在彭浦火车站

 知青是由专车送往火车站的,送行的只能自己坐公共汽车去。好在行李已先行交付托运,那时公共汽车也不挤,几乎所有送行的人都设法赶到了火车站,我家也不例外。倒是送知青的车队因为满街的游行队伍(当时正值中共九大召开),反而晚到车站。由于车队绕道,我有幸观赏到上海的南京路、外滩和黄浦江。说起来可怜,偌大一个上海, 但对我来说,宛如陌乡,这些地方平时极少能到。这次,也算了却了心愿。
   彭浦火车站原是上海的一个货运专用车站,在上山下乡高潮时期,为减轻北站(当时上海最大的客运站)的压力,临时将彭浦火车站改为运送知青的专门车站。月台本没有,在原来的货场上用芦席搭了一个极大的棚算作月台,列车停在原来货运线上,踏脚离地面高高的,个子小的恐怕还上不去。当我们到达彭浦车站时,芦席棚下已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带队的领着我们挤开一条路,好不容易上了火车,一些家长也想上车, 但被挡住了。因为,是不是知青很好区别,凡是知青都穿着黄色的棉衣棉裤,带着黄帽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在送应征入伍的新兵呢。 芦席棚下, 送别的人在车窗外翘首再三叮嘱, 车厢里的知青俯身窗外频频点头。隐隐的 哭声开始响起。我依在窗旁望着, 却没了惜别之情, 只是想这群身着黄衣黄裤的学生是去干什么, 他们的前程又将怎样? 似乎我已置之度外。我发现车下有一书生气的男青年, 因伤心过度几欲晕倒, 嗓子已经哭哑, 靠在扎芦棚的毛竹上, 用手捶打着自己。车上一女生, 胖胖的,早已哭红了双眼,却劝那男子不要再伤心。此情此景, 谁也判断不出他们是兄妹还是恋人,而他们依恋,惜别之情倒引得周围的人一片希嘘。
   发车的预备铃响了, 原来只是嘈杂的嗡嗡声, 一下子变为哇哇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终于汇成哭的海洋, 如汹涌的波涛,直欲将芦棚冲破。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 知青上山下乡去插队落户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 是革命行为,岂能如此悲悲切切。好在车站装有高音喇叭,为掩盖这浩大的哭声,喇叭以最大分贝播出雄壮的革命歌曲:“毛主席指引革命路,时代列车我们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铺天盖地,豪情满怀的歌曲声, 终于将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别离的哭声压了下去。
   发车的铃声响了。列车在铃声, 哭声,歌声中, 缓缓地, 似乎依依不舍地开动了。送行的人们拥向列车, 车上车下, 无数双手在挥动, 人们随列车移动着, 哭着。列车越来越快, 人们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眼巴巴望着列车离去。蓦地, 眼前晃过一张熟悉的脸, 脸上分明印着泪痕, 我心头一热, 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那是我的班主任, 天山中学语文教师----黄济。

   

   4. 火车上的时光

 1969年4月15日, 江南大地已是春风拂柳了,列车穿行在碧绿的小麦、油菜之间,远近闪过的竹林、农舍、小桥, 实实在在是一幅幅活动着的江南农村风情画,令人心旷神怡。列车飞快地驰过苏州, 无锡, 常州……, 轰隆隆通过南京长江大桥, 向北进发。
   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学生, 临别上海时那么伤心, 这会儿已经嘻嘻哈哈说笑开了。男生很快已经互相认识, 女生除个别的还在抽泣外,也都在小心翼翼地开始交往。由于是专车,整列车都是知青。其中, 除了长宁区的, 还有静安区及别的什么区的。各个区的知青以车厢为界分开, 不得随意来往。本区的, 均由一位带队的大人(也可以称干部, 这儿为体现知青年龄之小, 故此称呼)负责。带队的大人是由上海专门从各单位临时抽调的,目的是保证知青安全到达插队落户的地方。
   负责我们车厢的是一位中年汉子, 他穿戴得很整齐,人也挺和蔼,可惜如今已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了。由于车上有大人带着, 我感到踏实,因为文化大革命,多少有一些闲坏了的学生染上了流氓习气, 他们常常欺负弱小的同学。那年我不满17岁, 个头还不到1.65米,恐怕也是欺负的对象。我周围女生多,本人腼腆,所以一路大都注视窗外,沉默不语。别人可能以为我在想家,其实我一直在想到达目的地后会怎样。我读过一些描写早年广州知青在海南胶林务农生活的小说,羡慕小说中那种热火朝天,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我想象到了农村后,将有小说中那样的生活在等待着自己,心里就一阵阵激动,按捺不住干一番事业的激动心情。
   火车在黑暗中驶经安徽和山东,夜幕掩盖了富庶与贫瘠的交替。知青们一觉醒来,望着窗外荒芜的黄土,低矮的土屋及干涸的河流,恍若隔世。大多数知青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总以为全国都和上海一样,到处是马路、商店,根本就不知道当时中国许多地方是怎样的落后。我看着眼前晃过的穿着黑棉袄,蓬头垢面的孩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火车在大约是河北的一个什么车站临时停车。文革时期全国均处于混乱停 顿状态,火车晚点已习以为常,临时停车更不为怪。知青们纷纷下车活动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好像从哪儿冒出来的,列车两旁围上了许多穿黑棉袄,蓬头垢面的孩子,肮脏而又稚嫩的脸上显出对食物的渴求。他们是附近的农村孩子。不是叫化子,是知青们手里的香肠、烧鸡、饼干和巧克力刺激了他们。可以说,他们中间几乎无人知道香肠和巧克力是什么滋味,甚至闻所未闻。
   一些好事的知青开始用手中的食物引逗孩子,使得孩子们围着他们,抢手中的饼干与糖果,就像在引逗一群小狗似的。有同情心的知青则悄悄取出食物给抢不到东西的孩子。施舍行为使知青们很受用,享受了孩子们感激的神情,又显示了自己的慷慨大方。知青们的施舍在不断升级,五香豆、牛肉干、华夫饼干,话梅……,简直是应有尽有。乡下孩子哪像城里人一般胃口,他们将吃到嘴里的话梅忙不迭地吐掉:这些人怎么吃这怪玩意儿。忙着施舍的知青,此时已忘了这些吃的怎样来之不易,也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日子是怎样艰辛,实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火车在某某站停车之后,迟迟不见发车,不一会儿,传来消息说有阶级敌人在轨道上放了一根枕木,企图颠覆列车。全车的人闻之大惊失色,深感阶级斗争形势之复杂、尖锐。后来又有消息说这两个阶级敌人就是车上的知青,是静安区的。阶级敌人居然混进了知青的对伍,为此,带队领导召开了知青骨干紧急会议,要求大家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两个知青如何处置的,当时不得而知。 
   过三海关,火车又钻入了夜幕。半夜时分,车停靠沈阳站。整个沈阳站灯火通明。月台上一排排学生挥舞着红绸载歌载舞,欢迎我们。我的心突然激动起来。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第一次对东北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知青们被从睡梦中唤醒,告知下车。虽然一个个极不情愿,但也无法,只好没精打采地进入空无一人的沈阳站候车室。有人给我们送来吃的,每人两只面包和一截红肠,嘴刁的知青嫌红肠有 蒜味不好吃,随手就丢弃了,招来车站工作人员侧目。
   领队的通知大家,还需换乘火车才能到达目的地,大家就在候车室里休息,不得外出。其实,候车室的大门锁着,谁也出不去。从门缝中,我窥得夜色中的沈阳市,与上海的北站也无二致,不见得就有谁偏要出去逛逛不可。
   就在沈阳车站,领队告诉我们原定到双辽县服先公社前进大队插队的知青,改到向阳公 社合作大队插队。得知这一消息,大家都议论纷纷,我一下子也若堕入云里雾里,因为我就是到服先公社的。为什么要改,这么一改,家里要是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于是,我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等我知道向阳公社要比服先公社条件略好一些,那是后话了。
   换乘的火车已不是专列,虽然特意给知青留了几节车厢,但沿途的旅客并不知道,每到一站都挤上了不少人。他们有戴着羊皮或狗皮帽子的,有穿翻毛皮大衣的,有脚上蹬着自制的、里面絮了乌拉草皮靴的,很快,车厢里就弥漫着浓烈的腥臊气味。这些来自全国最大城市的上海人怎受得了这个,来了个万众一心的“运动”,驱逐这些不速之客。免不了一番口舌,上海人叽叽喳喳地声明这车厢是为知青专门包的,别人不能进来云云。
   从未见过这阵势 的东北老乡,看到这么多着黄军装的年轻人乌里哇啦,指指划划,又一句听不懂,不知什 么来头,只得往别的车厢挤。他们奇怪不知从 哪儿冒出这么多说话嘀哩嘟噜的人,朝鲜人,日本人,还是蒙古人?然而,新上来的人并不知就里,仍一个劲儿朝这边挤,冲突时有发生。个别知青动手动脚,东北老乡也不吃素,几个楞头楞脑的摆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 亏得领队及时赶来才解了围。  
   火车到四平站已是夜晚。从四平站,再往 前有两条铁路干线,一条通往哈尔滨,一条通往齐齐哈尔。往齐齐哈尔的这条铁路有很长一段其实就是吉林省和内蒙古的分界线。到四平市附近梨树县、怀德县插队的知青在四平站就下车了,我们到双辽县插队的知青还须坐火车继续朝内蒙古方向前进。
   列车约莫在晚上八时离开四平,朝齐齐哈尔方向行驶两个多小时,在一个叫茂林的小站悄悄停了下来。这儿,就是我们三天三夜火车旅程的终点。  

   

   5. 小镇----茂林

 茂林车站可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它甚至连电都没有。一间不大的屋子充作候车室,屋中央挂了一盏嘶嘶作响的汽油灯,灯下是一只用柏油桶改制的火炉,炉内燃着煤火。四壁旁靠着些长木椅,上面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等车的人,他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烟味、酒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气味。
   幸好,没有在车站久留,很快,接站人便带我们朝茂林镇上走去。令人不能忘怀的是,这边陲小镇半夜三更居然组织了一支相当规模的欢迎队伍。一时间,只听得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震天响起,“欢迎上海知识青年来插队落户”,“贫下中农欢迎你们”的口号此起彼落。受此殊荣,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一时我的心情又激动起来,想起就要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改造大自然,心里充满了自豪。
   穿过欢迎人群,我们被安顿在一个窄窄的,长长的房子里。房子内依旧无电,照明用的还 是汽油灯。借助灯光,我看仔细了,房子是用土垒起来的,并未粉饰,直截了当地露出层层土坯。房子里有两排同样是土坯砌的大炕,上面铺着的是高粱秸编的席子。为欢迎上海知青,早就派人将炕烧得热乎乎的。也许这已经为知青做得够周到了,可是,知青哪习惯在这样的土屋里过夜,大多就坐在炕边,好容易熬到了天亮。
   这儿天亮得比上海早,刚四点多钟,整个镇子就沐浴在阳光下了。知青们跑出大门,才发 现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还有许许多多的马和马车。已经有人在忙碌,打水的,洗脸的,扫地的。他们都惊奇地望着这群着黄衣黄 裤的人,兵不兵,民不民,是干什么的呢?
   我特别好奇地去看那一匹匹白的、黄的、青的马儿,觉得它们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就像一个个虽不懂事但很乖的孩子。走出院子,来到镇上,发现这简直是一个落后得近乎原始的村落。房子是土的,街道是土的,不见商店和工厂。街上游荡着瘦瘦的狗和哼哼叽叽的猪,不时传来毛驴的叫声和公鸡的啼鸣。镇民们显然没有早起的习惯,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卖豆腐的,赶着毛驴车在吆喝,冻得哆哆嗦 嗦。但是,镇上的空气却格外地清新,我想,是因为镇子就坐落在广袤的科尔沁草原上的缘故。
   早饭吃的是大馒头就粉条炖肉,一人一大 碗,照例有人将里面的肉挑出来,说是肉太肥, 皮太厚,一掷了之。餐后,桌子上到处扔的是肉片和咬过的馒头,一派狼藉。有人问服务员有没有蔬菜,我心笑他也不看看外面冰天雪地的,蔬菜从哪儿来?吃完饭后,来了几辆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到向阳公社合作八队的知青 连同托运来的行李一起,送往最后一站--沈家屯。

   

   6. 沈家屯,我们来了

 一路风沙,汽车在泥路上颠檗了两个多小 时,停在一个有许多低矮土屋的村落旁。大家 以为汽车要加水,纷纷下车活动身子,在车上 蜷缩了半天,也该松一松了。随车来接我们的 贫下中农代表的平静地告诉大家:到了,这儿就是向阳公社合作大队第八生产队,又叫沈家屯。
   沈家屯约有六七十户人家,二三百口人。屯子呈东西走向,分成两个生产队,东面的是合作四队,西面的是合作八队,合作八队共有 三十左右户一百多口人。屯子往西有一 条县道,土筑的,不下雨时可以跑马车和汽车,不过, 那时这儿还极少有汽车。再往西一里多路有起伏的黄沙岗,那是由风沙吹积而成的。往南两里多地也是黄沙岗。越过西和南两边的岗子,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距屯子外四周约半里,种着高高的白杨树,环绕着屯子,那是防风治沙的林带。树此时尚未发芽,只有凌杂的枝杈伸向穹苍。屯子里也种有许多柳树、榆树什么的,只是还没叶子,生生把屯子里破败的土屋完完全全裸露了出来,使人想起电影《暴风骤雨》里面还没有土改的农村镜头。
   希奇的是,在一间土坯房的北墙,竟然用砖砌了一座神龛般的东西,里面放了一尊石膏做的毛泽东像,像的两旁贴着对联,上书“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之类。“神龛”前面挂了两块红布,大概是起风时可以遮挡一下风沙。这 使我想起了文革前上海乡下的小庙,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屯子其它地方角角落落就是寻遍,也不会找到半块砖头,独此处是用砖头砌的,足见这儿的贫下中农对毛主席是多么崇敬。放毛主席像的这间土坯房是全屯最大的房子,其西一半作马棚,供役马晚上吃草料;东一半为队房,是全队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这儿天天开会到深夜,后来也曾一度作为男知青的宿舍。
   队房前面是一片空场,空场周围是场院(即打谷场)和粮仓,另外还有队里的猪圈羊圈等等。屯子的大街正中,有一口深井,井台上架着辘轳,井旁卧着一条牲口饮水用的长长的木槽。这儿,可以说是屯子里主要社交场所,一早一晚,井台旁热闹非凡,每日家长里短就在这里得以演义。
   知青生活开始了。
  
   

   7. 集 体 户

 在沈家插队的知青有十八人,组成了一个集体户。正好九男九女,于是屯里人以为我们是配好对来的。加上当时有“扎根农村闹革命”的口号,更使这种说法有点根据。要在农村扎根,不配成对行吗?这多少令屯里的小伙子有点失望。其实,这纯碎是偶然。
   十八名知青 来自上海长宁区的七所学校,互相之间原来认识的不多,是同学的更少,大家既不熟识更不了解,家庭住址也散布在长宁区各处。因此,真要使这十八个人配成九对,在当时,它的概率为零。 岂止配成对的概率为零,这十八条“好汉”在今后的岁月中,针尖对锋芒地吵吵闹闹好几 年:柴没有了,饭晚了,玉米饼糊了生了要吵; 对毛主席一段语录的理解不同要吵;为是否坚 持“天天读”雷打不动要吵。然而,当年声色 俱厉的争吵,在二十余年以后的今天,想起来多么可笑,多么幼稚。毕竟,那时我们才十七八岁。

   

   8. 我,同流合污?
   
   到达沈家的第二天,我一觉睡到大天亮,舒服极了。热热的火炕果然神奇,长时间乘座火车产生的恍惚感已经消失。精神足了,新鲜好奇劲儿上来了,跑到外面逗逗狗,撵撵鸡,引得一帮子小孩跟在后面起哄。
   小孩穿的黑棉 袄与途中见到的孩子一样,里面也不穿衬衣,棉袄领子和脖颈均黑得发亮。我想和他们交个朋友,拿出上海带来的糖果饼干分给大家。起先,他们有点儿难为情,推让着不肯 接。后来 经我一再坚持,才谨慎、不好意思地接过东西, 细细咀嚼起来。混熟了,他们领我去看马群, 教我甩鞭子,骑毛驴,很快就把整个屯子跑遍了。一天下来,玩得淋漓尽致。第二天,第三 天依旧游戏,更带上小海、小毛(均是知青) 一起,不亦乐乎。
   待到第四天,女户长(从知青中选拔的负责人)找我说,大多知青第二天就出工了,只有你们几个天天睡懒觉。她还说队长讲 了:你和他们几个同流合污,亏你还是 知青骨干呢。我这才想起,每天屯子里只见玩耍的小孩不见大人, 是从未有人叫过我,能怨我吗?原来他们都出工去了。但整天价的游戏结束了。今生的自食其力从此开始。

   

   9. 草原牧马

 我努力要改变“同流合污”的形象,拼命劳动。但是,由于身小力薄,总不如其他男同学,甚至不如个子大一点的女同学。这使我很沮丧。每当垒粪(将搅拌好的牛粪或马粪用柳条筐均匀地撒在地里,以利开春种地,这在东北是一种较累的农活)时,我尽量干得和别人一样好:粪要装得多,撒得匀。铡草时,手上起了大泡,我仍旧不停地,使劲儿地按铡刀,以尽量铡得和别人一样多,一样细。我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力气,也赢来了更多的称赞:这小子肯干,能吃苦。作为对我劳动态度的肯定和奖赏,一个好差事落到了我头上----放马。
   队里有羊群、牛群,自然也有马群。原来放马的半拉子(只算半个劳动力的孩子)许是长大了,可以顶个整劳力,让一个尚不能算整劳力的知青去接替,显然是合算的。于是,插队不到一个月,我便在科尔沁草原放马,成了真正的牧马人。
   清晨,我骑上一匹驽马(好马队长舍不得让我骑),驱赶着马群尘土滚滚地驰过屯外的泥道,翻越西岗子,进入广袤无边,天地合一的科尔沁草原。那时,我神气活现地扬鞭催马,大声吆喝着,仿佛自己已是一个老骑手,老牧人。特别是见到其他知青睡眼忪惺地扛着锄头下地去铲那无边无际的长垄时,我便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其实,胯下坐骑瘦瘦的脊梁硌得我尾骨生疼,屁股上的皮都被磨掉了,晚上, 一挨炕,便钻心地疼。即使如此,放马的时光仍是我一生最值得怀念的。那草原真美!没有到过草原,绝不会对草原有真正的了解,更不会有我这样永不忘怀的情感。
   草原真美,尤其是夏天的草原。谁知道草原上有多少种草,谁知道草原上有多少种花,那夏天的草原,绿草无际,野芳无涯;那夏天 又有谁知道草原上有多少百灵。的草原,百灵啁啾,彼落此起。这要专门用心去写,这儿且寄下,先说点别的故事吧。

   

   10. 狼的故事

 刚到沈家屯的当天晚上,队长交代说大家没有事不要出去,可什么缘由他没说。那时,我就觉得恐怕有狼患。果然,在后来的日子里,有关狼的故事不绝于耳,甚至亲身经历。
   有一次,屯子里一位孟姓蒙古汉子在草原上打草时,无意捉到几只刚会爬的小狼崽,甚觉可爱,就带回家养着玩。不曾想,当晚母狼就找来了,一连在他家门外嚎了三夜,差点没 用爪子把门挠穿了。全家怕得不行,第四天一早,赶紧用柳条筐将狼崽送回原处,自此太平。
   其实,狼还是怕人的。在草原上,狼与人相遇,远远的它就用后腿刨地,扬起尘土,警告人不要靠近,很少有狼主动向人发动进攻。在乡下,我两次与狼相遇,均有惊无险。然而,屯子里 的牲畜,就不那么幸运了。下面几则故事,是 作者本人亲自经历。
   下乡不几天,被派去铡草。铡草时需不断 将草从草垛搬到铡刀跟前。一次,当我抱起一 大捆草时,只见草捆下面全是毛茸茸的什么东 西,细一看,竟是小猪崽的脑袋,有黑的、白 的和花的,围成一圈,就象母鸡正在抱窝的鸡蛋。原来,春季母猪生产时,疲惫且软弱,狼乘机跳进猪圈内,母猪下一个,它叼走一个,在草垛旁享用之后,将不够滋味儿的小猪头藏 进了草垛,做得十分利落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怪不得小猪倌心里纳闷:一夜之间,这老母猪 肚子里的崽哪儿去了?
   下雪后,厚厚的积雪掩盖了一切,草原上觅食困难,狼便聚在屯子附近转悠,甚至白天都敢打羊群的主意。一天傍晚,我赶着群羊回 屯子里去。突然前面羊群一阵大乱,我忙不迭 地甩着羊鞭去“镇压”,只见闪电般窜出两只 狼,灰不溜秋的格外显眼。它们扑向离群的一只有孕的母羊,母羊惨叫着,眼看在劫难逃。这时,原本走在最前面的领头羊冲了过来,瞪着发红的眼睛,低着头,将两只坚硬的犄角直 逼那两只进攻的狼。狼被镇住了,不敢再向前。母羊飞也似地蹦回到羊群, 但领头羊却被两只 狼一前一后夹在中间。领头羊左冲右突,两只 狼步步紧逼,相持不下。终于,两只狼同时发动进攻,一只咬住羊的脖 子,一只咬住羊的后 腿,肯定狼已用惯了这种战术,配合十分默契。 羊倒了,两狼撕咬起血淋淋的肉来。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手无寸铁又第一次遭遇狼的我远远望着这一幕,只是发呆,束手无策。显然,领头羊根本不敌两只饥饿凶残的狼,它之所以勇猛迎敌,是要牺牲自已来救群羊的性命。
   那年,队里的白骒马下了小马驹,大家都特别高兴,因为它下的是一匹有名贵血统的混血小洋马。一天,放牧归来,我漫不经心地将马群赶进圈里,随手将用来挡圈门的两根木杆一横就走了,忘了将插销插上。正是这一疏忽,铸成大错。当晚,调皮的马儿将木杆蹭开,几十匹马胜利大逃亡,冲出马圈,全部钻进茫茫夜色,散落在漆黑的大草原上。第二天放亮,肚子吃得滚圆的马儿陆续回到圈里,只是不见白骒马和它的小洋马。
   队长急了,派人四处去寻找。终于在十几里外的草原上找到了它们。小洋马的腹部已被狼咬穿,奄奄一息。白骒马站在一旁,浑身是伤,仍紧紧地用身子护着小马。周围几十平方米的草已被践踏殆尽,露出黑黑的泥土,这是一场恶斗的结果。平时,狼一般不敢袭击成年马,显然,白骒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小马驹,与至少两只以上的狼搏斗了一夜,最终,狼未能得逞。到晚上,小洋马还是死了,白骒马从此再也不肯吃草饮水,十天后,訇然倒下死去。白骒马母子之死,至今我都懊悔不已。
   毛驴是最不济的。早上要牵驴压地,到驴圈一看,有两头毛驴倒在地上已一命呜呼, 便知昨夜有狼光顾过了。队长叫来几个壮汉,把死驴拖走,剥皮割肉,每家分上二斤。驴也算庞然大物,可一见狼,并不会似“黔驴”那样尥几下蹶子,叫上几声,而是浑身哆嗦,任狼嘶咬而毫无反抗。也许是带着笼头,拴着缰绳,可是那怕叫上几声,踢它几下,也好让人知道是有狼来了。每年,队里总要咬死几匹驴。由于毛驴肯干,耐吆喝,套车、拉磨压地少不了它们,被狼咬死十分可惜。可是也实在没办法,驴的胆子太小了,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同样是牲畜,骡子和黄牛就不怕狼的袭击,只要附近有狼出现,它们便会群起而攻亡,用犄角顶,用蹄踢刨,真有过狼被黄牛顶死、被骡子踢死刨死的事情。我在乡下,的确也从未见过被狼咬死的骡子和黄牛。大概,狼也知道,骡子与黄牛是觊觎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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