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九章 苏木会计的记忆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作者按:《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是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按语则是我加的。)


第九章  苏木会计的记忆

一、从牧场到苏木的演变

1984年,我们牧场由国营牧场转变为了苏木(乡),有干部身份的统统被接收了过去,照拿工资;而我们这些原先的农工却被当做包袱甩掉,与当地牧民一样,享受赎买政策,分畜与分草场到户。当然,草场的所有权还是国家的,但把使用权分到了个人手上。原住民和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以前来的每人分40只羊,草场6平方里;1965年以前来的,每人分30只羊、草场5平方公里;而1965年以后来的,每人分25只羊,草场4平方公里。牛和马也按这种比例分配。牲畜基本按规定的数目分,草场则只是个大概其。这里头有个原因,当时的额仁牧场地广人稀,水草丰美,也就不在乎误差的多少。分配之后,还留有大面积的公用与机动草场,归干部统一调配。以后,随着人口与牲畜的不断增多,草场开始吃紧从而受到普遍重视,遂又有了第二与第三次对草场的分配。

我只参加过第一次分配。像我这种60年代来插队的知青,当时就剩下不多几个了,按人头儿分给我们每人25只羊,3匹马,3头牛,草场4平方里。我的工资原先是每月56块多,老婆子是52块多,这会儿工资、包括福利待遇统统泡了汤,因为已有三个孩子,全家5口人分到125只羊,牛马各15,草场20平方里。内地人一听,准说不少,可我们那儿的一群羊起码一千只左右,一百来只,太可怜了,根本成不了群。我又掏钱买了几十只羊,凑成160只,把牲畜交给和我关系不错的牧民,求他帮着放,与他家的羊群合在一起,刚好是一个整数——400只。

一只羊的放牧费一年大概是10块钱,事先约定好了一年我给他多少工钱,这就叫“苏鲁克”。由于是朋友关系,我没有提供吃穿住与坐骑(马匹),并且仅仅是口头许诺。可按当时蒙古人的习惯,口头许诺也应当一诺胜千金。“苏鲁克”是蒙古语,原意指“畜群”,本身并不指特定的哪种畜群,也没有哪种制度或契约的含义。但在蒙古的某些地区,很早以来就在蒙古人之间,或满、汉人与蒙古人之间流行着牲畜的寄养与代养习惯,这种有偿代牧畜群的行为通称为“苏鲁克”,也叫“放苏鲁克”,或叫做“苏鲁克制度”。一般的“苏鲁克”都是牧主提供吃穿住与坐骑,给的是净工资,到结算时还有另外的奖励。这些都由双方当事人商量着办,有口头的,也有书面的。

我们牧场的前身属于公私合营性质,当年均以牲畜入股,收了私人的畜群变为公家的以后,再重新分配给牧民放牧。当时的政策是按户分配,主要根据劳动力的多寡。公私合营时曾经有个原始记录,因此,这次分畜到户就划为了两块,一块按人头儿分,坐地户也就是当地的原住牧民分得多,后来的外来户分得少;另一块是小头儿,拨出来三万只牲畜,按旧账本记录的比例分配,那些牧主、富牧所占的比例比贫下中牧大多了,这三万只牲畜分给他们的自然就多。

当地最大的牧主之一名叫西瓦,有一定的文化,公私合营时被推选做了私方场长。他家是既按比例也按人头儿分,结果分到手的牲畜全场最多。具体是多少我没问,跟我也没有关系,只知道多得家里人放不过来,只好雇人来放。

西瓦与我的关系一直不错。就这样,他还在私底下向我抱怨,没给够,若按我家原来的牲畜比例,到现在,早该有上万只(头)了……我劝他说,你知足吧,天要下雨谁也拦不住,文革还专政呢!这会儿总比那会儿强吧?他头点得像拨浪鼓,赶紧说,强,强,比那会儿强……

主持分牧到户的是牧场场长,他不是本地人,从乌拉盖调过来没几年。他首先宣布,上面的政策要求改变我们牧场的所有制,前途有两条,一条改制为属于东乌旗管辖的苏木,另一条是改制为由乌拉盖分局管理的牧场。作为牧场以工代干的会计,我也列席了会议,却与参加会议的各个大队的队长不同,我没有发言权。

据我了解,当初兵团把这块儿馅饼从旗里的嘴中夺走,旗里就一直耿耿于怀,但有保卫边疆的国家利益在那儿摆着,也不敢说什么。如今,这块好吃的饼又能回到自己嘴里,当然一百个愿意,从此,就可以大大提高旗里的税收了。为抢夺这块儿肥美的馅饼,旗里努力到自治区和锡盟争取,颇有告状及诉苦的性质,死活不愿意把我们牧场拱手交给分局。而乌拉盖等地区已经划归给了分局,我们牧场仅靠分局,按地理位置,划给分局也理所应当,因此,分局也在力争。最后,这道难题就交到了牧民手里,看他们的意愿如何。

分局与苏木的区别就在于,分局还属于国营体制,只不过实行承包制,把牲畜分到牧民手里,由他们放牧;而苏木是把牲畜彻底分到牧民手里,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儿,谁不愿意?参加会议的又是清一色的贫牧,解放前基本属于赤贫户,他们当然愿意把牲畜彻底分到自己的手上了,所以,他们一致要求牧场变为苏木。

我虽然没有发言权,但在分畜群时也出过主意,主要是在作价上做文章。既然是彻底把牲畜分到手里,自然是有偿的,要给国家交一部分钱,规定是每年秋天收这笔钱,分成15年交。一只羊到秋天已经能买到三十多元,可当时的政策是低作价,定的是最低每只13块,我们当然按最低的定价走。但在订合同时,又不安实际价钱写,偷偷把价钱升上去。例如一只羊实际是13块钱买进,我作价成16块的成本价。以我自己为例,分给我的畜群一共要交四千多块,分成15年还款,每年要交三百多块,总共我等于少交了近一千元。

自从把牲畜分到了手,牧民中逐渐产生两极分化,有的越来越富裕,成为大户,把羊群包出去,叫别人去放苏鲁克,自己则住进房子,享清福的同时顺便照顾下一代;有的甚至到旗里买了房子,从此成为了城里人;而有的人则可劲儿造,耍二流子,最后不得不把羊群卖掉,将到手的最后一笔钱都花得干干净净。

比如东北蒙族加穆萨阿爸的二儿子伯音那,原来就爱串营子,特别喜欢跟我们知青侃山,分牧到户以后,他不再放马,啥也不干,隔三差五往旗里跑,去赌博,去喝酒,兜里没钱就卖羊,最后把家里的羊基本造光了,据说还欠了不少赌债。最后,丢下老婆孩子当和尚去了。我还住在场部的时候,看见他老婆住在一个地窝子里,周围放着十几只山羊,过得挺凄惶。

波音那与我的关系曾经相当不错。可自从我离开草原,对他的境况就基本不了解了。他出家后,有一天突然给我打过来一个电话,说自己目前在泰国,马上就要开始闭关几年了。我还一直心里疑惑,一个那么喜欢玩闹儿的人,怎么会去出家呢?听了兴国的讲述,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若是因为信仰的缘故,一切皆空,出家也就出家了。但如果是为逃避自己的责任,就不可取了。也不知道波音那闭关的时候,想起自己抛下的老婆孩子,他的心中有无愧悔?

二、草库伦的推广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口号是“农业学大寨”,草原当然也不例外。后来提出的具体口号是“农业学大寨,牧业学乌申召旗”。我曾经跟着大队人马去学习取过经,那儿的有些草场都用石头砌了墙围起来,据说是向国外学习:休牧、轮牧。这就是蒙古语所谓的“草库伦”,意为“草圈子”,用木杆、土墙、铁丝网等把草场围起来,采取改良和管理措施,防止超载过牧,提高牧草的产量,防止草原沙化、退化。

但国外地大人稀,人也守规矩,到我们这儿就走样儿了。

分草场到户后,我们苏木也逐步实行了草库伦,从我在的时候开始建,直到我走的九十年代尚未建齐。开始是用木头、水泥桩子,圈上铁丝网把草场围住。可是,铁丝网上有楞刺,羊身上痒了,特别爱在围栏上蹭,有的把皮蹭破了,到了夏天就会长蛆,往往控制不住,烂透了,也就走到了死路。于是,只好把铁丝网放在高处,下面用廉价的钢筋网。

为推广草库伦,使草场得到休养生息,国家是大力支持的,东乌旗推广的力度相当大,由旗里把钢筋网整体买下来,给予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以上的补贴,各家各户用低价就可买进。

草库伦有季节性,到了冬天就打开,变成各家各户过界的通道。当然还是有口儿有门的,有的甚至有两三个大门,把门一关,牲畜就走不出去了。这对懒人倒是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再不用顶着酷暑严寒,为保住牲畜与老天爷苦斗了。

从1980年代起,羊的数目不断增加,但额仁一直还是放牧本地羊,基本没有改良羊。这首先由经济利益驱动:吃羊肉的越来越多,穿羊绒和毛衣的也越来越多,羊价已经蹿上去了。而马牛作为运输工具的作用在日益衰退中,当地奶牛出奶的质与量也不受内地欢迎,于是牛马一天天不被人重视。

马虽然被分到了个人手里,到了夏天爱往泡子里去,在水泡子前,似乎又凑成了群。可一旦入冬,就回到各自的草库伦中。那段时间,马大量被盗。东北人跑了过来,偷偷把马往外蒙古方向赶,再一直赶到黑龙江,大发昧心财。这些人神出鬼没,边防派出所人力有限,也管不过来。同时狼闹得相当猖獗,小马驹子大量被掏。90年代,又有日本人高价来买菜马,又被卖去不少。

牛群那时也散了,没人再管,由其自生自灭。

随着放牧人对马和牛的日益漠视,马群、牛群在逐年减少。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如今已难得见到成群的马与牛了。

自从划分了草场,私有观念自然是逐步加强,纠纷于是经常发生,我说你的牛踏坏了我的草场,你说我的羊吃了你家的草,甚至闹得不可开交,动手打架也是有的,为此,专门成立了草原110,也就是草原警察,进行草原的管理、界定,特别是处理纠纷事宜。

草原警察在我们那儿简称为草警,听说是武警编制。但有的属于皮儿是武警的衣服,瓤儿仍旧是老百姓,他们由苏木掏钱,仅仅是合同工。按他们自己的话说,找不到工作,又不愿意堵羊屁股,才干这一行的。有的甚至是自己买了辆车,刷成警车的颜色,标上“草原110”就上岗了。这样的草警只是每年给予一定的补贴与油钱,具体给多少钱,我不清楚。据说钱也不能按时到位,分期分批地给,但工资每月照付,最早是一个月三百块,现在可能已经一千多块了。

随着分草场到户,出租草场也开始兴起了。有的家好吃懒做,逐渐把牲畜卖光,草场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给了别人。市场逐步开放后,从出借到变为出租,几年前是一亩地六毛七分钱,后来又涨到了一块多。租了草场的人家,由于不是自己的东西,当然就拼命造,恨不得把草场的资源榨干了才过瘾,这恐怕也是草原沙漠化的原因之一吧?

当然,沙漠化也跟天气大有关系。消极的靠天吃饭,一般枯水期与风调雨顺有个十年左右的轮回,赶上了十年的枯水期,这个阶段草原当然会干旱,若不能及时地规划与治理,当然会造成大面积的沙化蔓延。

我有幸参加了第一次草场划分,还发给了我草原证,我记得是红皮儿的。当时,为争热点儿草场就差打得头破血流了,可远处的谁也不愿意要。最可笑的是谁都不知道额仁的家底儿,有一大块儿草场都以为是宝格达山的。结果,还是东乌旗发现了这块肥肉,将整块一千多公里的草场租给了外地人,他们买来当地的牲畜,逐渐发展了起来。

随着人口和牲畜的数量不断发展,原先富裕的草场逐渐感觉到了紧张,遂有了第二次重新分配草场,增加到了每人7平方公里。那时,我已经离开草原,属于我的草场自然也就被收了回去。

直到那时,我们苏木的人才醒过闷儿来,看着那块租给人家的草场眼热,要求收回来。据说为此还打过官司,可合同白纸黑字,签订的是60年;去找旗里讨要,仍旧是没戏,那可是一大笔收入,旗里当然要耍赖了,说违反合同是要罚钱的。谁叫你们自己当初犯糊涂?旗里是苏木的直接领导,胳膊拧不过大腿,到现在这块地的问题也没能得到解决。

分牧到户之后,苏木长等干部的工作变得越来越轻松了,基本只管上传下达行政命令,接待接待外来客人……过去数羊(统计羊只的数目)、灌羊(为羊去除寄生虫)等生产任务都没有了,原来的不脱产和半脱产干部取消了,成为完全的脱产干部,编制也越来越大,从原先的二十多人变成六十多人;办公条件也越来越好,从原先住平房到住楼房,由二层楼盖到三层,据说马上要变为五层了。

所以,牧民有时开玩笑说,如今的干部是不干干部。

三、抡圆酒瓶子的功效

个体户,酒瓶子,打猎,哪儿和哪儿啊!可从1984年以后的那几年,这三组词却与我大有关联。

我成没娘管的孩子,从此要自某生路了。可我有技术,当时找我修话匣子、车之类的已经为数不少。东家给块儿肉,西家送瓶酒,甚至偷偷塞些钱的也不是没有,我当然能凭本事养活一家五口儿。

可想着大批和我一样的不但回到北京,还照旧捧着打不碎的饭碗,只我们几个没远见的,在这里成亲生孩子,举目无亲,处境已经沦落到盲流的地步,心里就凄惶得不行,失落得可以。于是,我约着另一与我情况相近的知青,好几次去东乌旗反映情况,想尽力争取解决我们的身份问题。

我明白,争取需要时间,结果属于未知,总不能张着大嘴、抄着双手干等。在等待处理结果的这段时间,我以老婆子的名义申请注册了个营业执照。我的身份即使可以落实,老婆子未必有戏,她不是知青,成不了国家职工,得跟着原来的农工政策走。

我申请的行业是修理个体户,起了个名儿叫“便民修理部”,主营修理,兼营零配件、油料,属于特种行业。牧场没有飞机、大炮可修,最复杂的不过拖拉机、汽车而已,我又啥都敢招呼,别人不敢练的活儿我都能上手,基本算样样修理活计都拿得起来的主儿,所以,申请手续虽然繁杂,靠着我上上下下人缘儿不错,也都知道我手艺好,执照很快也就办妥了,又根据当时的政策,免了我一年营业税,只交了一个月的管理费。客户我不用发愁,牧场周围,我已经有不少固定客户。一旦有了正式发票,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干私活儿了,更能够合理地收取报酬。

生意一直可以。按规矩,每年夏天工商局要下来年检,那会儿我们的年检属乌拉盖分局管。

草长高了,花开时节,有一天来了辆小吉普车,下来几个人,先看了看别处,时间将近中午,就到我这儿找饭辙来了。这帮人我都认识,互相挺给面儿。

这回我心里却有点儿发虚,觉着理亏。为啥?我超出了经营范围。

邻居茨楞也是做小本儿生意的,开着个小卖部,前几天,他定了一车啤酒。结果,供货商给他拉来一车外带一拖斗儿,整整多出一倍。大老远拉来了,总不能再拖回去,可他手头儿没那么多钱,就求我替他消化那一拖车啤酒。

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能多赚几个小钱儿,我没有拒绝的理由。那时,啤酒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满院子堆满了啤酒瓶儿,这不是铁证如山吗!

不过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只要酒瓶子抡圆了,什么都好办。

这几个人能到我这儿落脚儿吃饭,也算瞧得起我,想必不会给我穿小鞋儿。可他们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一到夏天,冬季储存的肉食都吃完了,离杀羊的季节还远,让我到哪儿去踅摸肉呢?

来的几个都是爷们儿,我了解爷们儿都好打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对他们说:今年的雨水特别冲,场部后面大小泡子多了好几处,听说里头有不少野鸭子……

什么,有野鸭子?那咱们去打吧!几个人立刻跳了起来。

开着他们的吉普,一行人风风火火出发了,他们带来一杆猎枪,我家里也有一支自己买的小口径步枪。

没想到这次点儿背,开车转了一大圈儿,泡子倒是不老少,积水也挺深,水鸟儿是不少,个头却都太小,只看到两只野鸭子。碰到这种情况,心气儿首先泄了,几个人胡乱开了几枪,只打中一只。

垂头丧气,提了着那只死鸭子回转我家里。怎么打发这几个人呢?幸亏我家养着20多只鸡,我只好吩咐老婆子杀两只。帮着她杀鸡、拔毛,让她把那只野鸭子和鸡一块炖了,权当野味吧!

又从饭馆借了点儿羊肉,从邻居那儿借了几捆菜,弄了五、六个碟子,四、五个人就着啤酒大嚼了一顿。每一瓶啤酒都是在井水里拔过的,虽比不上冰镇的解气,却也清爽可口。

都说酒瓶子管事儿,此话不虚。只见身后的酒瓶子摞了一堆,几个人前后出溜到了桌子底下。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半迷糊着开车走人。

草原上车少,开车即使闭着眼睛也没多大关系,除非阎王老子成心找茬儿,阎王要真盯上了你,就是喝凉水不也得噎死吗!

从此,我再没交过管理费。所以,只要把酒瓶子抡圆了,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过了些天,是个黄昏,又来了辆吉普,这回换成了税务局。兜了一圈儿,又到我这儿了,也都是我认识的。我是“香名”远溢,都知道迎接他们的不是豺狼,准定有好酒好肉预备着呢!

这回天太晚了,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后,我故伎重演,说要领他们去打野兔子,明天好饱餐一顿高蛋白,他当时就兴奋地点头同意。

野兔子一般白天不出来,都在晚上出没,只有狗能把它们从草丛里轰出来,人则很难发现,这正是打兔子的合适时间。为防再走背字儿,我这回是倾巢出动,把所有的子弹都带上了,共三十九发。

出发的时候天已擦黑,在野地里转了一圈儿,大约晚上八、九点钟,我们终于瞧见了野兔子。

那真是傻东西,纯属自投罗网。它们对车灯的光亮特别好奇,专门爱奔着灯光来,追上了光,一旦被光线罩住,视线中就只有前面的一条路,其它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只能顺着这条亮道儿往前跑。

为了瞄准,我们减慢了车速。只见那只兔子往前跑了几步,又忽然停住,似乎不知所措了,两只耳朵立起来,将前爪耷拉在胸前……完全一副挨枪子儿的架势!距离它四五十米远时,我扣动了扳机,我听到税务局的那帮人也开了枪,兔子被撂倒了,一阵乱枪响过,都不知道是谁打死的。

不一会儿,又瞧见一只兔子冲进了光线,车跑多快,它跑多快,刹车时,有两人先后开枪,都没打中。这只还不算太白痴,枪响的时候它迅捷地趴在路面,待车的发动机再次响起,它却像上一只一样,不知道往边儿上溜,反而站立起来,做抱拳投降的姿势。杀兔子的能对弱智的俘虏手下留情吗?这兔子只能成为我们的囊中物。

我们在那片草地里转,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打了将近三个小时。这次运气实在太好了,大丰收啊,竟然打了二十三只野兔,过足了枪瘾。我们打一只往麻袋里扔一只,不约而同痛快地高叫一声。我估计包括我在内,人的心里藏有杀戮与欺负弱小的天性,否则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快感呢?

当晚,税务局的几个人去招待所睡觉,约好明日中午来我家吃野兔子肉,不吃不散。

我和老婆子整整干了一夜。将十只留下,准备明天叫他们带走,其余的十三只扒了皮、切成块儿,放在盛满冰凉井水的水桶内,要先把兔子的腥味儿拔出来。我家就两个水桶,这会儿叫兔子肉全占领了。几个小时后,再用开水把兔子肉抄一遍,然后放上作料红烧。

早上八、九点钟,这伙儿人来了,满满两脸盆野兔肉端到了他们眼前,冒着腾腾的热气,香气把整个屋子都淤住了,让人垂涎欲滴,肯定忘了是干吗来的……

酒足饭饱之后,税务局的这几个也叫我摆平了,一夜的工夫没白费。

我后来又干了四年修理,只交过一个月的管理费,税费只是象征性地一年交几十块,其它一概都免。其实,从1985年底,旗里就恢复了我的职工身份,让我以工代干当上了会计,工资也长到六十多元。我以老婆子的名义干修理,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既然酒瓶子抡圆了,也就畅通无阻。

回想起那几年,我的生活其实相当滋润。要不是为了几个孩子的上学问题,我是不会回北京的。

四、草原火灾

火灾是草原的大事儿,而且是祸事,但只要不烧死人,火不蔓延到宝格达山的森林地带,就属稀松平常。因为平均每年最少得赶上一两次,特别是春秋二季,是草原的干草季节,更是火灾的高发期。

刚到草原那会儿,我们牧场没有电话,更没有专管救火这事儿的负责人,一旦火烧起来,便不能像附近的额仁公社,可以用电话通知大伙儿,我们只能靠自发行动,只要看见远处冒烟,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抄起扫帚就往那儿跑。打火是不分地域的,你不把火苗儿捏死在摇篮里头,一旦烧到树林地带,那扑灭起来麻烦就大了,人力物力都要有很大牺牲。所以,火灾在牧区虽然频发,一直以来大家还是挺重视,这关系到草场的安全,牲畜的存活,特别是宝格达山那片大森林的生命延续。

记得刚插队那会儿,我到场部逛新鲜,瞧见供销社有一堆竹笤帚戳在犄角儿,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平日也看不见有人用这大笤帚扫地,备这许多做啥?后来才知道,这些笤帚可不是摆设,而是专为打火预备的。

虽说抄起笤帚往火场跑属于自觉行动,但到达现场后还得有人组织。此时,书记、队长以及有威望的人就该发挥作用了,立即成为现场指挥。牧民对火灾已是见怪不怪,难题就是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知青。从大城市来,毫无扑灭草原火的知识与经验;语言不通,与牧民沟通也有困难……根本不懂该怎么打火。

道理其实相当简单:追着火头儿打,不能迎着火头儿。换句话说,就是顺风打,不可顶风上。

临队女知青小柴是和我们一起来牧场的,就因为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吃了大亏。那天突然听说有了火情,她和另一女知青立刻骑马奔往火场。到了那儿,风一刮,火立刻扑了过来。跟她去的女知青反应快,转身背对着火蹲下了,用两只胳膊护住脑袋,就这样,棉袄也被点着了,不知是临危不乱还是瞎猫碰对了死耗子,她居然将烧着的袄立刻脱下来扔掉,算是躲过了一劫;小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平日傻大胆儿,革命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迎着火头儿上呗……结果,脸和手都被严重灼伤,在当地不敢治,只有送往东乌旗,后又被转到锡盟医院。

伤痊愈后,我曾见过她,原先白白嫩嫩的一个水灵姑娘,如今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坑坑洼洼,整个破相了。不知道后来是否做过整容手术,过了几年,远看才基本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但不能细看。这会儿大家都老了,脸上一律不再平坦,曲里拐弯儿的折子纷纷爬上脸颊,似乎都差不多了。小柴脸上的伤疤埋在皱纹里,基本已看不出来,只是皮肤显得比正常人粗糙些。

额仁公社也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当日那场大火烧起来时,有十三个人在一块大石头上避火。那石头据说是成吉思汉留下来的,当然只是传说,这类石头或墙有不老少。不过这石头挺奇怪,刀切般方方正正,一米来高,十几米长,平常日子许多人想上都上不去。可火快烧到了屁股,逃命心切,一帮人连拉带扯竟都登了上去。都琢磨着:躲这儿,没一棵草,又是高地方,保准安全!

火头儿确实“忽”地一下从边儿上燎了过去,热气(高温热空气)却将每个人啃了一口,都有不同程度的灼伤。其中靠外面的会计朝鲁最惨,脸、手和胳膊都烧伤了,起码属于二级。他也被送到东乌旗医院治疗,不知为何没被送到盟里。

我跟朝鲁挺熟,他是东北蒙族,中专毕业生,在当地属于高学历的举人。半年后,我曾见过他,一张脸扭曲、班驳,甚至有些狰狞。我心里不由感叹:原先挺好的一个小伙儿,成了这副模样,今后谁家的姑娘还愿意嫁给他啊!不久,听说他调回老家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总之,兵团接管前,这片草原火灾频发,打火属于自发,打累了回家,没人去细查火到底彻底灭了没有。由于火扑灭得不够彻底,火星子又窜起来,回头重打的情况时有发生。当时,防火办公室有名无实,建制极不健全,指挥、通讯设施、交通工具、后勤保障等等一律提不起来。直到1970年代,虽然兵团已经接管,也不曾为牧场配备能互相联络的电台,只有东乌旗的人是乘着卡车来打火,其他人只能骑马来,偶尔还有住在附近跑着来的。

70年代末,牧场变为地方管理,才配备了一台晶震单边带短波的民用电台,火灾一起,人背着电台赶往火场,可以随时与东乌旗甚至锡盟通消息,让领导比较全面地掌握情况,及时发个指令啥的。额仁公社是我们的紧邻,因为有一台电话,就没给他们配电台。

牧场改为苏木后,防火办主任由苏木长兼任,我自从当上以工代干的会计,就成了防火办副主任,在牧场当着小半个家;而我玩儿电器属于手到擒来,几乎谁都不如我牛,这台珍贵的电台就落到了我手里保管。牛归牛,规定有事儿没事儿一天必须四次跟旗里联络,等于背上了一个包袱。亏我脑子灵光,将这包袱甩给老婆子干,还为她申请到一个临时工的名额。虽说临时工的工资少得可怜,可毕竟家里又添了一份收入。当然,技术上还得我把关,老婆子玩儿不转。机器不出毛病的情况,这活儿其实相当简单,每次只用几分种,汇报完了就关机;就是拖累人,死守着电台,哪儿都去不成。

一旦着火,电台就得人不离机,机不离人,这人自然就是我,而非我老婆。我得立刻背起电台,保持长开机的状态,随时汇报火情、接收指示。像火灾发生的地点、火头儿的走向,火的面积大小、有多少人参加打火、天气情况(风向、风力级别,阴晴)……一样不落地向旗里甚至盟里汇报。

一般我坐苏木的吉普车去,车若不在家,我有征用过往各种车辆的特权。由于派出所所长也是防火办副主任,当时的治安又不错,没人会怀疑我是劫匪。可遇见车抛锚、水阻隔的情况却是常事儿,我只能背着电台淌水过去,徒步匆匆赶往火场。一到现场附近,立即支上简易天线,叫通对方后开始汇报。

以后,条件进一步改善,电台配到二十至三十台,甚至可以与呼市直接联络。俗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打火易,彻底扑灭不易。所以,火基本扑灭后,要留下足够的人防止死灰复燃。这就需要运筹帷幄,看要留下多少人看守火场。往往火灭了,先不能让全体人员离开,三五个小时后,叫一半儿人撤离,另一半儿留在一线监视。春季多风,尤其不能掉以轻心,扛电台的更不能回去,要随时向上头汇报火场的各种动态。直到确定火已彻底扑灭,人员才能陆续撤走。因此,这些电台管了大用,保证了信息畅通。

当时,车也配备得多了,后勤保障也逐渐跟上,由防火办出钱,苏木招待所食堂还为打火人员预备免费餐,并可派人直接往火场送开水、罐头、散装饼干、月饼,甚至包括啤酒。当然,酒不能敞开了喝,每人只一瓶,否则在火场耍起醉拳来,麻烦就更大了。

电台多了之后,火情一起,我有时出台,有时则留守负责后勤。后勤虽说不起眼儿,却一堆罗嗦事儿,一点儿马虎不得。张着嘴等吃的人多,你必得给伙房添临时炊事员;火场如战场,你总不能叫流汗甚至浴血的战士啃窝头吧,得去踅摸白面、罐头、饼干和啤酒……粮站和供销社平日决不赊帐,这节骨眼儿,别人去了仍旧碰钉子。东西都从打火经费出,但要走报批手续,一旦赊出去了,万一有个差池,对不上账谁都无法交代。但我是苏木会计,他们认可我打的条子,只有我去交涉才步步畅通。吃的东西备齐了,往火场送多少,留多少还要协调。你不能让现场的吃不饱,也不能不储备第二天、甚至以后几天的食品。

那几年,已经成立了快速灭火队,共有兼职人员30位,备着20台风力灭火机。灭火机一水儿大红色,带有大长嘴儿的鼓风机,用汽油做动力,大约三、四十斤重,发动起来风力不小,必得有劲儿的小伙子才能抱得住。而需要用时要给灭火机加油,灭完火得把汽油抽出来,加足了油只能工作三、四个小时,需要随时补充油料。这些小伙子大多放牧出身,不具备维修素质,我得紧跟着,帮他们弄着了,卡壳的时候及时给他们修理。

快速灭火队也还是万变不离齐宗,跟着火头儿走。几个人拉成一条线,同时挤压火头儿,使火烧的面积越来越窄,直到掐死火头儿,后面的人再跟着扫尾。有时会突然冒出新的火头儿,必须仔细观察火情。

以上是平坦地区的规律,到丘陵和沙窝子地带就需要特别慎重了,千万不能进凹地去灭火,人只能留在高处和埂子上,任凭火烧过凹地与沙窝子,直到火烧到顶部再打。往往这些地方是灭火的重头儿戏,留人的密度一定要大。现场总指挥、甚至内蒙古防火办的人都在那里观察,随时跟经验丰富的当地人商量,一点马虎不得。为了安全,有时需要自己先放火,把周围的一小片儿烧了,然后趴在烧过的地里。刚开始,只允许每二十人带一盒火柴;后来放宽,每五个人可以带一盒。当热乎乎的气流窜过,烟熏火燎,滋味儿相当难受,烟呛的人喘不过气来,皮肤更像被烤焦了似的。

现场指挥往往愿意跟我商量。一来我多懂一点儿知识,二来我生活在当地的时间长,与牧民沟通起来比较方便,我通过他们了解到不少当地的情况,从而能够提供比较全面的综合信息:打火人员的构成、草场生长情况、地形特点、长期受地貌影响的气象变化……为他们进行火场分析与预测提供正确的参考,使他们能对人力、物力进行科学分布,从而作出正确的决策。

我在额仁牧场的二十多年,我们那里除了有烧伤的,没有烧死的。但整个内蒙古却发生过多起草原大火烧死人的现象,死的都是部队的小战士和顶着火头儿打的人。

1980年代,我曾开车经过43团,听说一场草原大火烧死了几十个兵团战士。我特意去过墓地一次,算是凭吊吧!墓碑一个连一个,有的有照片,有的没有,长久的风吹日晒,黑白照片都变为灰突突的颜色,模样还能隐约分辨,都是18到20岁左右,一群保定、天津、北京的小不点儿,一张张充满孩子气的脸,最大的排长也只26岁。一边走我一边叹息,都没有搞过对象,更没有享受过生活,白来人世一场,太冤啦!

在知识无用的年代,指挥上失误,领着一群孩子进到洼地打火。都认为该以革命先烈为榜样,谁冲在前头谁最革命。跟无情的大自然斗争,却缺乏起码的常识,结果,一群年轻的生命成为了大自然的殉葬品。

五、挖甘草

前些年,额仁一直干旱,就有人说是汉人去的太多,破坏了草场的环境。从2008年开始,雨雪却越来越多。

但汉人也确实去过不少,干过破坏草场的事儿,这话要从1980年代说起。

那阵子,突然涌来大批汉人,来挖一种叫甘草的药材。甘草的叶子不入药,他们要的是根茎。根茎的样子近似于细小的胡萝卜,长的一尺多,短的十几公分,颜色为红棕、棕色或灰棕,上面有明显的皱褶,还有种特异的香气。甘草性平,味甘,有解毒、祛痰、止痛、解痉以至抗癌等药理作用。中医认为,甘草补脾益气,滋咳润肺,缓急解毒,能调和百药。在《神农本草经》上,甘草被称为美草、密甘,列为上品。《别录》称密草,《陶弘景》又称国老。俗话说“朝中国老,药中甘草”,可见甘草像国老一样,“德高望重”、“功勋卓著”,是一种近乎完美、作用强大、使用广泛的药物。

既然是使用广泛的药物,当然能赚钱了。在向钱看的大气候下,当然会有人络绎不绝来到草原,可说是趋之若骛。

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专用工具,俗称“甘草铲”。甘草铲是谁发明的,我不得而知,但是它和洛阳铲却有些相似。“洛阳铲”是100多年前由洛阳的盗墓贼发明的,常见的“洛阳铲”呈半圆筒形,长20至40厘米,直径5至20厘米,装上富有韧性的木杆后,可打入地下十几米。挖甘草的家伙事儿则属于土造儿,与正规的有区别,但也是铁管状,前头开个口子,后头焊根钢钎子,全长八十公分左右,在距离下端二十公分处焊两根横棍儿,挖甘草的时候,把管子套在甘草上,人跳起来,两脚同时踩在横棍儿上,使劲往下一跺,钢钎子带着铁管儿就能扎进地里一尺多深,把铁管儿往起一撅,甘草的根儿就整个翻出来了。每挖出一棵,地上就留下一个大窟窿。甘草往往都成片儿长,不远就是一棵,于是一个窟窿连着一个窟窿,对当地草场的破坏极大。

但是,额仁的草场大约有三千六百平方公里,就几块地方长甘草,每块地方也就几平方公里,比例相当小,因此,这种人为的破坏并没造成大面积草场的毁坏。

况且,没过多久,上面就下来禁令,禁止这种破坏草场的行为。我就曾经与草原警察一起,去查抄过挖甘草的人,抄回来不少这种自制的“甘草铲”。

六、小河沟儿也淹死人

额仁牧场只有一条小河,名字美,叫乌云高勒河,位于我们三个牧业大队的夏季草场。它蜿蜒细长,一直通往大兴安岭的宝格达山,周围的景色虽相当诱人,细长得却不够气魄,有些地方似乎一迈腿儿就能过去。

草原靠天吃饭,泡子虽然多见,里面却含有大量硝碱,水色呈铁灰而混浊,又苦又涩,人被干渴逼急了时,也只能拿它润润嗓子,根本咽不进去,牲口也仅在缺硝时跑去喝几口。每当迁徙到夏季草场,因井水里含碱量高,远不如这小河里的水好喝,人畜喝水就多靠它来供应了。所以,我眼里成不了气候的一条小河沟儿,其实大有用场。

牧区缺水,牧民从来没跟真正的河流打过交道,他们当然不会游泳,也从未听说过淹死人的事儿。淹死人在草原本该属于天方夜谭,尤其是这么安静、一直默默奉献的乌云高勒河。然而,当老天爷发怒的时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是1986年到1987年的夏天,我还在苏木(乡政府)做会计。你想,一个苏木一年也就十几万、几十万块的银钱出入,有啥好记的!因此,我这会计做得相当滋润,一月只正经上两天班,其它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苏木长是一把手,他外出时就由我这滋润的会计当家。当然,大事儿还得等他回来做决定。

按说,本该由书记做主,可书记有点儿婆婆妈妈,他不是不想参政,却总管不到点儿上。有一次,他忽然提出想看我的账本儿。我说:“行啊,但按规矩一个人不能看。”他脸上挂不住了,非要看。我把一摞账本子放到桌上,让他写个条子,说账现在由他保管,出了什么问题他要负责。听了这话,他掉头就走,不敢看了。由于胆子不大,他逐渐不再干预行政事务,只管党政,一旦苏木长不在,便形成了我这小鬼儿当家的局面。

那天,碰巧苏木长又外出了,我正抄着手在苏木的院子里无事可做,忽听门外有“嘟嘟”的摩托声响。不久,白云噶恰(白云大队)的巴图队长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兴国,不好了,不好了!山上……山上下水……人倒了,进水了……”说得颠三倒四,显然急得够戗。

原来,当天上午团支部搞活动,一帮蒙古族小年轻儿聚在一处,多日不见,除了例行开会,学习学习文件,在一起聊聊也属常情。活动时间拉得有点儿长了,期间,忽然下起了暴雨。

草原的天气就像川剧的变脸,一摇头变一出:刚才还烈日当空,说阴就阴,紧接着大雨如柱,倾倒而下。下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四十五分钟后天就放晴了,太阳又露出一张炫目的脸。年年夏天如此,见多了习以为常。小青年们出得包儿来,笑闹着打招呼后就分道扬镳了。有好几人上马时曾向山梁顶瞭过一眼,都瞧见有几条亮晶晶的带子顺着山沟正往下出溜,阳光下恍得人眼有些发花。虽是没见过的景色,却都没当回事儿,那么细溜儿的一条带子有啥希奇!

住在河南边的共四位,一位男性副队长,三个姑娘,其中有一对儿亲姐俩,大的叫其其格,刚过十八岁,十月份就准备结婚,嫁妆都已备齐了。在副队长带领下,他们并排往乌云高勒河边走去。只要策马趟过小河,就可以各回各的包儿了。河水平日深一尺左右,雨后涨了些,可骑马趟水过河不成问题,谁都不曾在意。

这四人从没见识过山洪是啥模样,无知者无畏嘛,于是一边说笑着,一边一步步往河边儿走,不慌不忙,连马都迈着四方步。刚到小河中央,巨浪突然袭了过来。

暴雨夹着冰雹,下的时间虽短,排水量却很大,一时难于渗入土里,立时形成了山洪。他们哪里知道,那几条细带子就是洪水啊!山洪滚滚向前,聚集着毁灭的能量,只一瞬间便窜到他们眼前,掀起几乎三尺高的一面水墙,夹着亮晶晶的冰雹,排山倒海砸向四人。一米高的水推力大约是一吨,这三米高的水墙推力就有三吨左右,人马如何能够抵挡?只一刹那,他们连人带马都被推倒了,逃命的念头都来不及产生……

副队长到底是男子汉,有些力气,喝了两口水,挣扎几下,便从水里爬了起来。他身边的女孩儿多亏拉住了他袍子的衣角儿,也顺势被他拉了起来。两人衣服已经精湿,狼狈地跑到河对岸,顾不得哆嗦,抹抹被水模糊的眼睛,赶紧寻找另两位伙伴儿,可哪里有她们的踪影!

两人连爬带滚回到队里报急。牧民向来齐心,立刻全队出发找人。众人顺着乌云高勒河一直寻下去,来到了大泡子边儿,泡子里的水已超过一米深。没一个会游泳的,看着那翻卷的浪头,想起两个下落不明的姑娘,不由自主肝儿都打起颤来,不敢再骑马往里走了,万一又陷进去几个怎么办?

可失踪了两人毕竟是大事儿,只有向上汇报,看上头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就这么找到苏木来了。苏木长偏偏不在,他们也只能向我汇报。

情况紧急,我立刻让司机发动吉普车,赶往白云噶恰。那时,每家每户都已有小四轮拖拉机,我叫人赶紧扒下小四轮的后轮胎,共要了四个。众人都不明白我想干什么,我也顾不得跟他们解释,只让他们把里胎快点儿揪出来,用绳子捆在一起,放在车上,立刻出发直奔现场。

我这是在做筏子。后轮胎相对大,基本与公共汽车的轮胎大小近似,里胎轻些,做成的筏子分量就相对轻,体积却相对大,能在发怒的乌云高勒河里漂浮行驶,好寻找那两位失踪的姑娘。

到了河边,将自制的筏子赶紧放进去,没有现成的篙可用,只能用套马杆。套马杆由三部分构成,后部蒙语叫奥交勒,中部称为车吉,前端是乌珠勒。整根套马杆过长,只能用它的后部做篙,凑合撑着我“设计”的筏子往前慢慢移动。

往前行了一段,人影皆无,大家都是心焦如焚。此时,我心里已经觉得凶多吉少,可又实在想不明白,也就一米深的水,站起来没不过胸口,怎么会淹死人呢?

正想着,已划到芦苇丛前了,忽听有人喊:“有袍子在芦苇上漂着……”我悚然一惊,回过神来,赶紧将筏子往衣服跟前靠。到得跟前,有人去揪衣服,拉起来的却是其其格,旁边是她妹妹,两个女孩儿此时气息全无……打捞的同时,响起了一片哭声……

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儿啊,一落进水中,立刻慌了手脚,她们不知道只要能站起来,上面就是一片代表生命的蓝天。因为辨不清方向,只能在水里乱扑腾,很快就呛了水,生命也随之被带走了,就这样顺流而下,飘到了泡子里……

一连许多天,苏木的人都在“霍勒嘿(可怜),霍勒嘿”地感叹:那个大的其其格,嫁妆都准备好了,喜事却变成了丧事;一家死一个就够倒霉的,这一家两个姑娘全没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牧民,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抚慰那伤心的一家子,只能建议:下一次团支部活动不学别的,就叫青年们学游泳吧!

至于以后他们采纳我的建议没有,我就不清楚了。细想想,学游泳也难,上哪儿去找合适的水?乌云高勒河没下暴雨的时节,水深一尺左右,最宽的地方也就丈把,想练漂浮都难;而那些泡子呢,说里面是水纯粹属于抬举它们,叫浑汤儿很合适,怎么能在里面学游泳!

靠天吃饭,天灾来的时候,还真是束手无策。

七、处理鼻疽马

分牧到户之前,从古至今,马都是牧民的最爱。不知道有多少蒙古族民歌歌颂的都是骏马。牧民在一起,特别是年轻人聚在一处,谈起马事比聊女人更有兴致。当然,后者也是他们爱侃的话题之一。骏马、美女男人谁个能不动心?就像如今的名车与艳星把男人搅得七荤八素同样。当然,如今行市发生了变化,草原小伙子们的目标不再是求得一匹好马,而是丰田越野车了,逐渐向城市人看齐。

我愿意看到牧区人的生活逐渐与城里人靠近,谁又愿意再让自己的孩子去过那种一成不变的原始游牧生活?但草原的发展在某些方面成为了双刃剑,人与牲口日益增多,草场退化,环境遭到破坏……可不往前发展又行不通。

话题扯远了,还是说说我们牧场的马吧。

我们牧场的马属于蒙古马种,与顿河马等外国品种确实没法儿比,个头儿比人家小,耐力也没人家强。我们牧场与蒙古国接壤,偶尔有那边的马跑过来,一看就和我们的马不一样,体型高大伟岸,肌肉发达,毛色油亮,那是与顿河马杂交的品种。

但我们的马有一项优点:喂养级别低,粗饲就可以了。所谓级别低,指一年四季只需外放吃草,只有弱畜在冬春干草季节给些未加工的干草,连切细都不用。另外,架大车的马才给喂些饲料,将草切碎,搀上些玉米和少许豆饼。

蒙古马与顿河等洋马的区别,就像贫民百姓与贵族的差别,贫民百姓远没有贵族的骄娇二气,又要棚又需圈的,还要精心刷洗……它们轰着赶着就长大了。所以,价格自然比外国名马便宜得多。

我们牧场有一点很不幸,属于鼻疽疫区。由于草场被污染了,必须给予隔离,马匹一般做不成军马,只能骑在普通人的跨下,或干脆老老实实低头拉套。

先给大伙儿解释解释啥叫鼻疽,这后一个字儿大多念不准,都读做“鼻诅”,约定俗成,许多人都这么错着念。也确实够诅咒级别,因它是一种人畜都能得的传染病,属于B类疫病。病因由鼻疽伯氏菌(Burkholderia mallei)引起,主要流行于马、骡、驴等马属动物。在鼻腔、喉头、气管黏膜或皮肤上形成特异性鼻疽结节、溃疡或斑痕,在肺、淋巴结或其他实质器官发生鼻疽性结节为特征,严重的会导致死亡,特别是抵抗力不强的马驹子。

此病随马的唾液和鼻涕污染草场后大量传播。虽不像近年流行的传染病那么蝎虎,可以在世界范围内在人类中广为传播,但它可以在马、骡等集中的地方传播,甚至可以传染给与马、骡等密切接触的人,更可随着草场被污染,使整片草场成批的马染上程度不同的鼻疽,成为重灾区。

开放型鼻疽传染尤为猛烈,且预后不良,只能临时控制住病情,仅仅延长生命而已,很难治愈。最可怕的是这病也能传染给人,若治疗不及时,一旦肺部严重感染,可于两到四周内死亡。我们邻队就有女生得过此病,不知道危害性,也就不知道害怕,去牧场找大夫,打过几针抗菌素,糊涂着竟然痊愈了。

按惯例,若发现患有开放型或急性鼻疽的牲口,应当就地扑杀,不予治疗。可运动中大家都似那女生一样糊涂,加之兴奋点都在阶级斗争上,也就顾不上了。估计要是早发现早处理,我们牧场也成不了重灾区。

我们初来那几年,由于运动风起云涌,来当地倒腾马匹的人吓得已经没了踪影。但牧民以放牧为生,不像大城市以革命为主,虽也不忘革命,生产却不敢耽误。听牧民说起,文革前,食品公司的人,还有倒卖马的常客——俗称“老客儿”的,每年都来转悠,据说也间或挑走过少量没得鼻疽的马匹,至于能不能做军马就不知道了。

随着现代化武器的使用,大规模的骑兵部队已逐步消亡,到文革时期,骑兵已经解散,只有落后的边防地区,将马用于通讯联络的代步工具,如从沙尔沟特边防站到我们附近的额仁边防站,当年没有通讯设施,只能靠骑马传递信息。当然,既然是给解放军使用,也还得挑没有鼻疽的马。往大石寨方向走,我知道起码就有两个军马场,按说挑军马也该去那些地方,那里的马高大、威猛,都是顿河马种,更没有疫病。

兵团接管后,我们紧靠蒙古边境,当时彼国因是前苏联的战友,后者呼做“苏修”,按那时的逻辑推理,前者就该称做“蒙修”了。1969年珍宝岛战役打响,我们所在的边境也跟着紧张,一连好几年“备战备荒为人民”,“支援世界革命”(当年常不离口的革命口号)。那时,边防站的实力极需加强,马匹的需要量也跟着增长,兵团跟边防站本是一家,当然应当给以大力支援,于是,对马的检测工作自然提到了议事日程。

春天,先在场部后山用原木搭起马圈,不能用石头,怕马在圈里折腾磕了碰了伤着身子骨;也不能用土坯,太不结实了不禁造,马一折腾,恐怕会倒塌。

圈搭好后,先把开放型的鼻疽马挑出来。鼻疽分为开放与非开放型两种,开放型的鼻涕拉撒,肉眼就能分辨,挑出来很容易,关键要把带菌的非开放型与阴性没受感染的区分开。所以,要把阳性非开放型和阴性马分批轰到后山的马圈里,通过点两次眼药进行检验。这一工程相当浩大,除了物力,人力也需要不少。有负责轰马群的,有制服最捣蛋儿马子(没骟的公马)的,有帮助拴马的,更要几位兽医负责点眼……大家伙儿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挑出一群健康马来。可它们从此就失去自由,统统被圈在圈里头,不能再去草场随意吃草,需要单独喂饲。从点眼到被北京军区边防局的解放军赶走,人们要睁大眼睛监视它们的一举一动,生怕它们跑出去被感染了,从而徒劳无功,破坏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革命行动。几天之后,这群健康马终于被安全赶走了,成为边防站解放军的坐骑,也算支援了“世界革命”。

以后,因为知道我们牧场是鼻疽重灾区,就把全锡盟的鼻疽马都集中到了这里,还单独组成过鼻疽马群。我们队就有一群,由一个叫扎那的牧民放。那时讲阶级路线,马倌本该是贫牧中的佼佼者,地位最是崇高。可若叫你放一群病马,就谈不上提气了。这里头也有原因,他老娘有精神病,他去世的老爹还是个外来户,自己直到二十多岁还找不着对象,地位可想而知,也只有退而求其次,放一群鼻疽马了。

到额仁牧场变为苏木(镇),随科学知识的普及,进一步认识到鼻疽特别是开放型鼻疽的危害,当时的政策是开放型的发现一匹处理一匹。具体方法是打来苏水。60毫升的来苏水就足够把一匹病马放倒,一般用30毫升的针管,推两针。

然而,鼻疽病传染来势凶猛,到1984年,又进行过一次点眼检查,查出了阴性马大约三千多匹,阳性的也不少,开放型的竟然已经达到四百多匹。这四百多匹病马是最厉害的传染源,如果不及时处理,那三千多匹不久就会被感染上。无奈之中只有一次性处理,采用射杀的办法。

我们牧场有新旧两个场部。在新旧场部之间有座小架子山,山的北边有个足球场大小的坑,非人工而是天斧,据传说是个陨石坑,但没经过考证。

那天,所有的人都去帮忙,我作为布置警戒线的人员也参加了。将那些病马驱赶到大坑里,集中起所有的民兵,一律站在大坑南边,举枪连发,从南往北打。北边有土坡,马跑不过去。当时当地的景象异常惨烈,眼前是病马徒劳的挣扎与殷红的血……处理完毕,撒上石灰,用推土机把北面架子山上的土推过来,将死去的病马统统掩埋掉。

其时,我心里也颇为疑惑,该不该这样处理,是否太残酷了?但我为它们找不到出路。出于不得已,物种选择有时相当严酷。也许,首要的还是同类不自相残杀。人类文明与科技只有进化到相当程度,也才能考虑别的物种怎么更好、更合理的生存吧?

八、黄羊过境游

我们牧场紧靠蒙古国边境。西北风一刮,黄羊会顺风向东南“叛逃”,自然就溜到了我们这儿。那时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一说,只要黄羊过来,待遇便同豺狼一样,迎接它们的有猎枪与汽车轮子,不论大小、公母,一律在枪与轮子下无情对待。而蒙古国那时已把黄羊和旱獭子等动物列为了保护动物,只有计划地集中捕杀一些,平日是不让打杀的,特别对母的、小的黄羊给予保护。

另外,穿越两方边境线的还有脱群的马,有跑过去的,也有跑过来旅游的。临国的马可能是与前苏联顿河马交配的,一律身躯高大,体格矫健,比这边的蒙古马漂亮许多。

1949年,道尔基王爷逃往蒙古,曾带走不少人与牲畜。所以,许多牧民都与蒙古那边沾亲带故。解放后,这边跑过去的人极少,就连“挖肃内人党”时期,我们牧场也没一个跑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曾跑过去,又被送了回来,判了三年徒刑,监外执行,仍旧和原先一样放他的羊。

还有个旗里的司法局长,带着司机来打黄羊。说是打,枪法太次,只能用汽车穷追不舍。这一追黄羊逃边境那边儿去了。局长光顾看着远遁的黄羊激动,一时竟然忘记那段儿不归他的司法管辖,他狂叫着,追,赶紧去追啊!司机却把汽车停在了边境上,不敢再往前了。

这局长平日自己也会开车,看司机胆怯,他立即叫司机下车,自己开车直冲了过去。马跑来跑去的不少,在局长心里汽车不过是载着他的跑马,踩几下油门儿准能把黄羊赶过来。然而,只跑过去两、三公里,就撞见了临国的巡逻,把他抓走了。

一到打黄羊季节,蒙古国就巡逻得格外勤。因此,也不能说局长运气差,他是撞到人家枪口上了。司机站在边境线上看得真切,急得跺脚、干噎,只能垂头丧气往有人家的附近走。遇见了当地牧民,才把他送回场部。

再说局长,这回可遭罪了,在拘留所关了两三天。因为知道了他不是一般人物,又被送往蒙古的首都乌兰巴托。最后看他也就是个科级干部,没啥油水儿可榨,不久又被送了回来。

到底是地方的局长,方方面面关系处得不错,也不是有意叛逃,最后,连个处分都没给。但留在当地毕竟影响不好,不久就发往边远的旗,职务不变,仍旧继续当他的司法局长。

从1972年到1977年,蒙古国为边境安全,防止人畜越境,由前苏联出钱,开始在中蒙边境修建铁丝网。

地广人稀,确实守不过来,只好用这种办法。不清楚钱是否分批给付,铁丝网是一段段修建的,竟然用了六、七个年头儿。先打水泥桩子,二十公分长宽的四方立面儿,埋进地里约半米长,露出地面一人多高,围着密密匝匝的铁丝网,打着圈儿编,上稀下密,越挨近地面的地方编织得越密实,生怕有什么能过筛子越境。边境线如此之长,前苏联必是耗资不少。

可人算不如天算。草原上有种植物,我们叫不上名字,知青给它们起了个蒙语外号儿:“扎布愣”。夏天是一大团儿,上头有叶子;到了冬天,叶子统统掉光了,颜色变为浅黄,秆子更硬了,上面带着挺密的刺儿,北风一刮,一个个大圆球儿如缩着脖子的刺猬,愣了吧唧冲将过来,落到哪儿,扎到哪儿,叫“扎布愣”是不是挺形象?

“扎布愣”也顺风跑。逐渐,方圆几百里的“扎布愣”都到铁丝网这儿聚会来了,越积越多,铁丝网有多高,它们堆得也有多高。草原的春季免不了火灾侵扰,大火一起,成堆的“扎布愣”伴着火焰狂舞,把水泥桩子一片片烧得崩裂,发出很大的声响,仿佛在放排枪。铁丝网当然不能幸免,一片片被烧断……

面积太大,也来不及修缮。

1980年初,兵团已经解散,管理松懈了,有人为享口腹之欲,有意想叫黄羊过境,干脆开着解放车,后头挂上牵引钩,开到边境,成心开倒车,人为将铁丝网成片拉倒。没头脑的黄羊惦记着旅游,一拨拨顺风跑过来自投罗网了。

当时,旗里还配发了狩猎证,每证大约花1500块就能买到。对私人来说,这不是小钱儿;可对于公家,不差钱。有了狩猎证,自然可以合法捕杀邻国受保护的动物了。

大家也有默契,进来多少打多少;黄羊离哪辆车近,那些过来旅游的家伙就属于那辆车的车主儿;因为怕枪走火儿伤人,车距一般保持在两里地以上……

我们苏木没买狩猎证,守着边境线,犯不着花这笔钱。

那年冬天,有个牧民来苏木报告,说看见成群的黄羊过来了。苏木长于是招呼来四个人,其中就包括我,事先说好了,用一辆私家的东风车,油由苏木出,我们每人只能分一只,拣大个儿的挑,私家车主可以多给两只,其余的黄羊都归苏木。

四个人带上两支枪,在晚上8点出发。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雪光就是照着大地的灯,四周的景物不甚清晰,可我们熟悉地形,眼力也好,常年在这样的地方开车,闭着眼都不迷路,很顺利就开到了牧民指的那片儿草场。司机开始绕着那片儿开,两支枪轮流在三个人手里过瘾,转着圈儿地打,发现一只打一只。

印象最深的是打死了黄羊一家三口儿。

我们是在汽车上坡时发现它们的。由于上坡开得慢,我们只能把它们往坡下赶,从上往下打。先开枪把最大的打倒,又把稍微小些的母羊撂到了地上,最小的那只身体轻盈,跑得稍快,离妈妈大约一箭之遥,看见妈妈倒在了地上,它居然不再逃命,反而回身跑了回来,拿鼻子闻妈妈的身体。自然,它也倒在了我们的枪口下。那时,我居然有心跟苏木长开玩笑:这一家子来这儿旅游,没想到全撂这儿了!

一路打一路走,把打死的黄羊一只只扔上车。借着星星与雪光,我发现拿枪的人眼睛都是红的。我忍不住问苏木长:你怎么眼睛都红了?他冲我一努嘴:你的眼睛也是红的!我不由想起一句俗话:杀人杀得眼红了。死死盯住被打的目标,有种围猎的兴奋感,血液都涌到了眼睛里,所以眼睛就红了。难道杀人也是这个道理?我忽然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半天没再开口。

到深夜两点多,卡车上已经被带血的黄羊塞满,再也装不下了。再不收手,也没处安放,众人这才决定回去。到了家门口,都觉得累得够戗,把车撂在当地,先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数,竟然打了224只!除事先说好的分了几只,绝大多数都卖给了供销社,当时论斤约,一块多钱一斤,给整个苏木增加了几千块钱的收入。

到21世纪初,我们那儿的黄羊也终于被列为二级保护动物,由“草警”巡逻管理,不再让打了。

我那时已回到北京,每年基本都回去,听说成千上万的黄羊都过来旅游了,顺带着生子繁殖,享受着它们从未有过的自由。

可黄羊与牲畜争草,把有的牧民家草场上的草几乎啃干净了。它们长着四条灵动无比的腿,除老弱病残外,狼想追都追不上。人把它们往东轰,它们绕着大圈儿,又从西头儿溜了过来,简直在跟人捉迷藏,根本轰不走。据说有的牧民为此还到苏木诉苦,领导也只能说上面有政策规定,黄羊不再让打。

“不让打”,他们理解为不让用枪打。一年冬天,泡子上已结了厚厚的冰层,我们队的牧民招来几位亲戚朋友,有骑马的,有开摩托的,甚至有开汽车的,把跑到他们属地的黄羊来回轰,轰得几乎趴蛋,终于圈住了几十只,进一步把这些黄羊驱赶到了泡子前,人则在草越来越稀的缓冲地带勒住马嚼子、刹住了车。

你想,黄羊正奔命,哪里停得住!凭着惯性,它们一下子冲进了冰泡子。

黄羊腿儿比一般羊腿还细长,蹄子也更小更尖,四个尖尖的蹄子能在滑溜溜的冰面上撑住相对大的身体吗?如同没经过训练头一回在冰上跳芭蕾舞,立刻噼里啪啦,一只只先后在冰面摔起了跟头。摔倒了,战兢兢立起来,又接着栽下去,只要一动就站不住。有的立在冰上哆嗦,不敢再动弹了;有的摔到后再也爬不起来,四蹄伸直倒在冰上。天寒地冻,活动不开就只有活活冻死。

第二天早上,牧民去收集战果,发现这些黄羊已经统统冻死了。有的直立在冰面如同标本,有的躺在冰上与冰冻在了一起……

欢欢喜喜拉回去刚吃了几只,消息已经传进“草警”的耳朵里,他们立即赶到,把这些黄羊全部查封,并警告牧民,不用枪也算打黄羊,这是犯法。

牧民历来老实守法,既然知道了这属于触犯国法,也就不敢再打了。

因此,往冰上轰黄羊仅此一回,且是出了名的一回,再无下例。

九、酒肉穿肠误转干

确切时间记不清了,大约是1986年或1987年。一个夏天的傍晚,老吕提了着两瓶二锅头、一块肉来我家串门儿。和我一样,他也在苏木以工代干,职务是民政助理,五十啷当岁,肤色黧黑泛青,脸上爬满车道沟儿。

我心中好生奇怪:我俩虽从来没有红过脸,关系却相当一般,可以说素无私人过往。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哪阵风吹的,居然把他送到我家,手里还拿着酒肉?

来者都是客,不就是在一起吃喝一顿吗!我叫老婆子赶紧拿肉炒菜,然后起开了酒瓶子。夏天羊肉比较难淘换,一般杀羊都很少,若谁家宰羊,自己吃不了,别家就去借肉,到秋天杀羊时再还,借哪个部位还那个部位,斤两多少大都不去计较。老吕说,他这块肉也是借的。

聊着天儿,筷子不断夹着借来的肉,老吕不停往我碗里续酒。我逐渐感觉脚底下开始发飘,头也有点儿晕,舌头也似乎变大了,但头脑还算清醒。

老吕除了劝酒,还不住往我耳朵里灌小道儿消息。他说,从旗里打听到内部消息,上面的调查表儿发下来了,一共批下来两个转干指标……

这些话并没在我心里搅起多大的涟漪。我说着应景儿话儿:这事儿领导说了算!多一半儿人事局做主,少一半儿苏木长拿捏,咱说了也不算……

说实话,我对转不转干无所谓。自己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况且,当时我心里根本没有干部比工人优越的概念。

不少人也是这样想的。例如运输连的指导员,他也一直以钳工的身份当着连领导。从部队复员前,他是修理所的钳工,到兵团后先任排长,逐渐被提拔为副指导员,正指导员。他的钳工级别比较高,月工资比正连职多出好几块,所以,他一直拒绝转成干部。后来,他想活动到霍林河五金机电公司去,可那里只要干部,不接受工人编制,所以,直到临调走前,他才转为了干部。

我那时是苏木会计,一个月的活儿两三天就干完了,平日要多自在有多自在。我的编制是全民所有的工人,因为是边疆工资,比北京高出15%,月工资是97元,若是干部,应当是一百零几块,钱上差不了多少。而我以老婆子的名义还干着第二职业,靠修理活儿卖我的手艺,一个月的外快比工资多出好几倍,那时就差不多成万元户了。

如果当了正式干部,别人就会盯着我,从此对我严格要求,若副业干不成,我家的损失就大了。这就是我的小九九。

他继续对我絮叨,说他已经打听出来,一个名额苏木长打算给我。我是信得过的会计,该算他的嫡系啊!另一个名额则给一个蒙族干部,年龄和我差不多,曾在草原服务站当过站长……说到这里,他的脸涨红了:我……我给党干了一辈子,走了多少地方,吃过多少苦……快退休回家了,连个干部都没混上……最后一班车都赶不上,没……我没他妈本事啊!说到这里,他居然抽噎着哭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胡茬子都白了不少,居然在我面前眼泪啪嚓,我都不好意思了,当时就动了恻隐之心。我赶紧说,别急,别难过,我一定让给你……

这顿酒从正午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我脚底下有点儿踩棉花,可没醉,老吕借酒浇愁,心里有事儿,自然是喝得酩酊大醉,总不能住我们家吧,我只能摇晃着把他搀回自己家去。

几天后,苏木开会。老吕消息灵通,果真是转干的事儿,民主讨论,两个指标究竟给谁。

讨论问题,历来谁先发言,一般定调调就是那人的观点了,这点我懂。既然答应了老吕,我不能吧嗒嘴儿不算,因此立刻抢先发言,说应当有老吕,他工龄长,一直又干得不错……说了一堆他的优点。在我带动下,大家纷纷发言,都是为老吕评功摆好。

我发现,苏木长的脸色有点儿不悦,我心里清楚,他是嫌我不顾自己,当了多嘴儿驴。但我自觉自愿偏要把自己甩出去,他能说什么,当然不能替我说话了。

后来,我听别人告诉我,老吕又去找过苏木长,估计也把我愿意让给他的意思说了。这个名额他势在必得。

不久,名额批下来了,果真有他,没有我。说起来,他当干部的时间比我长着不少,我只是刚在工龄的线儿上,给他确实应当。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批以工转干,以后再也没有了。

我错过了当干部,终身都是光荣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可工人再也不吃香了。酒肉穿肠过,不但让我的肠子发烧,也让我的心变软,有讲义气的成分在,也有鼠目寸光的成分在里头。

十、在草原采蘑菇

每逢7月初,北京下雨的时节,我会特别怀念草原。

7月是内蒙古草原的好天气。天暖和了,草绿了,蚊子还不太多。一场初夏的雨后,蘑菇羞答答地冒出了头,家附近有,草甸子上更多,说不定哪儿就会钻出一丛丛的。

那会儿,我们一家子的嘴都吃刁了,拳头那么大的蘑菇都不再吃,只吃蘑菇丁儿。蘑菇丁儿小,不出数儿,要好多才够炒上一小锅。鲜蘑菇丁儿炒羊肉片,特香特香。回北京后,我就再没吃过那么香的蘑菇。

蘑菇伴随着青绿的草原,还有我那不曾长大的小儿子,手里挎着小筐儿,一个小小的影子淹没在挂着水珠儿的草丛里……每年都在我的怀念中过电影。

1981年,大儿子已经送回北京去了,那年出生的老二一直跟我们过。到85年,他已经三、四岁,只要7月的第一场雨后,我就会带上老二,骑上摩托,去草滩上采蘑菇。连玩儿带捡,有时候能捡一麻袋,有时候很惨,只能捡到一小捧。

蘑菇长得没规律,但大多长在蘑菇圈儿上。所谓蘑菇圈儿,就是那一带的草特别绿,呈圆形,带着缺口儿的一片草地。非常奇怪,凡长蘑菇的地方,缺口儿都朝同一方向。在蘑菇圈儿上最可能找到的是草蘑,也可能找到白蘑,但也可能一无所获。刚长出的蘑菇粉红色,大了就变为暗红,最后长开了花儿,就成为黑色。黑色的老蘑菇只能晾干了冬天吃,或者拿去卖钱,我们家是不吃的。

从儿子懂事起,我就教育他,孩子最大的义务应该是帮着父母做事儿,让长辈高兴。

小小年纪的老二已经记住了我的话。7月的雨后,我一说该吃蘑菇了,如果我不得闲儿,他就会自己提了着小筐,独自一人去找蘑菇。

那筐是我用条子给他编的。条子是一种不带刺儿的荆条,刚开始是绿的,长到后来变成暗红色,砍下来就变为紫红。我挑选出特别细的条子,为儿子编了一个筐,长大约20公分,宽15公分,挺精致漂亮的一个小筐,小小身材的他拿着挺相宜。

那时草原上建的房子不多,视野相当开阔。我们的房子建在坡儿上,天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二十里以外的地方。儿子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们用肉眼仍旧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儿,隐约有更小的一点紫红色随着那黑影儿晃动。跟放羊似的,我们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我们家的小老二。

那时的治安好,当地人瞧见了,也都认识是我们的儿子,他走的又不是狼道,白天也不可能遇见狼,所以,就是走远了,我们也很放心。

往往儿子把小筐填满还不甘心,他会把小筐放在地头儿,将衣襟的一边撩起来,继续捡蘑菇往里放。再也没地方盛了,他才慢慢往回走。走近了,只见他蹒跚着脚步,一手拎着装满蘑菇的小筐,一手兜着衣襟,里面都是蘑菇。

阳光下,儿子的小脸儿红红的,带着天真无暇的笑。他知道,他今天一准儿能叫父母高兴,所以他也兴奋。

有时候却捡不着什么,筐里只盛着三、四个开花儿的蘑菇,儿子的小脸儿耷拉着,看着他那泄气的小模样,我反而乐了,忍不住抱起他亲上一口。

如今,草原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多蘑菇了,因为草场不好,人口也越来越多。

儿子也长大了,跟我再也不亲了,我说话他不回嘴,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怎么听我的话。

我怀念过去的草原,其实是怀念逝去的岁月。

十一、我为孩子回北京

在西方国家混,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不在少数。问他们何以滞留不归,往往回答为了孩子。西方教育是孩子的天堂,活得自由自在,创造性可任意驰骋;而国内填鸭式教育,是小孩子脖子上的枷锁,头脑中创造性的锁链。

为了孩子的前途,大人就要做出牺牲,这点我深有体会。我在草原上活得潇洒自由,可以说相当滋润,最后却为了孩子,在1991年,像赶集似的急忙办回北京。

那时,大儿子跟着我父母,户口早在北京了,他的教育我不用发愁。本打算让两个小的跟着我们,我安安心心在额仁苏木做会计,四口人在牧区呆一辈子,和和美美过我们的小日子。

1980年代中期开始,就有一股风不断在底下吹。牧民说,学汉文跟学外语差不离,学外语能走出国门,学汉文只能在国内溜达,既然都是学外来语,宁肯学英语不学汉文……到87年春末,坏消息终于砸到我头上,说暑假后额仁小学的汉文班决定撤消。

听到这消息,我急得抓心挠肺。为啥?我家老二暑假刚好六岁半,马上就到入学的年龄了。

想来想去我不甘心,立马儿骑上摩托去了东乌旗。经常往上头跑,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领导的面孔基本熟悉。我找到教育局局长老赵,准备大闹一场,出出我心里的火。老赵和他老婆双双是知青,全在旗里当干部。

见了面,老赵瞅着我,嘴咧得老大,满脸和气,把我肚里的气抽出去不少,气话不由变成了求情话:老赵,汉语班别撤啊!文革时紧张吧?蒙文班都没撤……我老二就要上学,家里还有个吃奶的,把他一人放旗里谁放心?

老赵回答,汉人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学汉语的需求量一天天萎缩,派谁去谁都不愿意。不像蒙语老师,好办,在当地年轻人中可以找。这是集体开会定的,没办法……看我脸上的表情像要发火,他接着说:这样吧,你家里有困难,孩子放我家,帮你看一两年……

边说边往他家拉,非请我吃饭、喝酒。上头已经决定的事儿,嘴皮子磨破也是枉然。若是他态度强硬,我可以继续往上找。出气而已,问题解决不了。如今,人家不但态度和蔼,还这么热情招待,再大的气也出不去了。

把老二放他家太不现实,两口子都当官儿,上头有死规定,每年下去(牧业)若干天。经常开会、下乡,撂他家,两口子一旦都下去,谁看孩子?再说,知青属于飞鸽牌,说不定啥时就调走了。

我最后决定,让老二读一年蒙文班试试。至于全家今后的打算,看看再说吧。北京虽好,绝大多数知青早回去了,我却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心。生活早已把我小时候的理想磨没了,毕竟已经在内蒙古呆了二十年,在当地娶妻生子,方方面面都已适应。活得不错,日子过得挺红火,哪里黄土不埋人呢!

老二的民族报的是蒙族,从小就与当地的孩子摸爬滚打,混在一处,嘴里叽里呱啦,蒙语说得比我遛飕。学蒙文,不就跟从小说北京话的孩子学汉语一样嘛!至于算术,全世界1+1都等于2,不会等于3,我觉着问题不大。

暑假后,汉文班真撤了,老二也上了学。他的班主任是我们牧场牧民干部加那的丫头其母格,刚从旗里高中毕业,不是师范学校的,没受过如何当老师的正规训练。她在旗里学的是标准广播语,课堂上讲课使用的语言相当于普通话。而当地人讲的蒙语属于方言,与标准语有不少出入。她教算术也统统用数学上的术语。一开始,学生基本听不懂。

老二用蒙语说废话可以,高深些的毕竟比不上当地孩子。不久,当地孩子能听懂一半儿了,他却仍旧云里雾中,总向同位子和旁边的同学问个不停。上课不住摇晃小脑袋,嘴唇乱动,其母格嫌他上课不守纪律了,批评过几次,当然不见效果。她终于恼了,把老二轰出了课堂。

已经是秋天,草原的十月和北京的秋高气爽不同,气温相当低,出门要戴帽子。被轰出教室的老二帽子扔在了课桌里,光着头站在冷风中。哆嗦了一会儿,站不住了,身子底下有腿,跑吧,他跑回家了。

往家跑了两回,让我发现了。问明原因后,我急了,这不是成心不让我们老二学吗!我气哄哄去找其母格她爹告状:瞧瞧你们女儿干的什么事儿!我儿子报的是蒙族,按政策就该学蒙语。她教我们孩子是义务,我们孩子上学是权利……一通大道理招呼,扎那只有不住点头,答应女儿回家后好好说说她。

其母格肯定是挨老爹训斥了。从那以后,她再没把老二轰出过教室,但也不搭理他了。老二有不明白的,把手举起来提问,其母格只装没看见。

这么一个学习环境,学习成绩当然好不了。当时,全班就老二一人是半拉汉族,都知道他父亲是兴国,明显是个异类,学习成绩又不好,不受欺负才稀罕呢!

男孩子爱打架。有一回打架,几个同学成心欺负他,不让他进教室,还一把抢过他的书包扔在了外头。老二哭得成了花猫,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到家里。

我那时毕竟年轻,涵养不够,护犊心切。一听这个,火儿立刻蹿上头顶,我推过摩托,驮上儿子就往学校飞,风驰电掣,呼呼的响声是我心中排出的一腔怨气。到了学校,正好课间铃响,孩子们都从教室跑了出来。我一把提了起那个扔书包的,把他扯到教室门口,冲里头的其母格喊:其母格,他把我们孩子的书包都扔了,你瞧没瞧见,该不该管?你配当老师吗……一通连珠炮射向那年轻的女孩儿,她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最后,只好用眼泪来对付我。

我还是不依不饶,又拉着她去找校长。动静儿闹大了。老师和学生都站着围观,整个学校的下一堂课都被我搅黄了。

校长毕竟见过些世面,有涵养,他陪着笑脸,不住和稀泥,和得我很快没了脾气。

可校长是老油子,当面一套,背后下绊子,听说他添油加醋往上汇报了,说学校发生了不小的事故,有人破坏教学秩序,我就是那个肇事者。旗里教育局还专门派人来调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教育局长老赵与我熟,也知道我有情绪,估计他把这事儿最终压了下来。

另一层,我当时是苏木会计,权力不小,有点儿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架势,没人敢惹我。我提了的那个孩子就是邻居的儿子。男的没敢惹我,只他老婆悄悄找到我老婆子,诉了两句苦,最后也大度地说,小孩子的事儿,咱们大人别掺和。

经过了这么一档子冲突,我明白,班主任其母格是再也不会认真教老二了。以后,确实没人再敢欺负他,但他们班的同学都不理他了,只有高年级的孩子对他还不错。

一个小孩子,世事儿屁不懂,却被人孤立起来,小小的心灵受的伤害肯定不浅。这孩子不算笨,我想,学习虽然好不到哪儿去,怎么着也能凑合下来,不至于不及格吧?

从11月起,牧区的天气就越来越冷。孩子也不容易,六岁半的年龄,个子不算高,每天从学校回来,小脸蛋都冻得通红,两只小手几乎成了冰棍儿,老半天才能暖和过来。

几个月一晃过去了,很快期末考试结束。

那天我回家,忽然发现老二变得特别乖,一会儿帮着他妈打水,一会儿又往家里的粪池子收拾粪……不正常啊,怎么这么勤快?老婆子轻轻拉拉我的衣袖,把我拉到灶间,小声对我说:成绩下来了,你可别打孩子,千万别生气……说完冲里间屋的桌子努努嘴儿。我走过去,看到了老二的成绩单。翻开一瞧,期末考试的语文成绩是二十多分儿。我心想,毛毛虫(指蒙文)不好弄,算术总该得个比较高的分儿吧?仔细一瞧,还是不及格,四十多分儿!

我没有打老二,孩子半年来起早贪黑,确实不容易,到头来却混个全不及格,看来蒙文班是无论如何不能上下去了。

我立刻向苏木长请假,打算趁寒假把孩子送回北京。苏木长倒也通情达理,让我借出公差的机会走。让老二回北京读书,还是得麻烦年老的父母啊!

老二汉字一个不认识,寒假根本无法插班,也只有等到暑假重新上一年级了。在北京的我弟弟还算活络,求了半天人,找了半天关系,直到暑假后开学,也还是没替老二联系到一所学校。那时,还没有花钱借读一说。暑假眼睁睁过去了,老二只能在父母家再打一年混。

情势所逼,我只有加紧往北京办关系。由于和旗里的关系活络,一路顺风,我甚至把老婆子的关系也弄成了正式工人,只要北京有单位接收,我俩的户口都可以落在北京。

知青从来是一家人,有朋友帮了我们一把,直到我们两口子把户口和工作关系办回北京,老二的户口才顺理成章落在了首都。第二年,他才进入小学。那时,他已经八岁多,比一般孩子晚上了小学两年。

十二、恶狗四眼儿

四眼儿狗是草原上最普通的狗,全身毛色基本为黑,胸脯和嘴上带黄毛儿,肚皮底下逐渐变白,因眼睛上有两个黄色圆点儿而得名。这种狗没狼狗聪明,又因为太常见,俗称笨狗。可牧区离不开这类笨狗,它们能为羊群下夜,抵御狼害的袭击,主要就靠着它们。

在牧区多年,我自然养过若干条狗,最后一条就是这种四眼儿狗,从牧民那儿要的小崽儿。

那时,我已完全脱离放牧,在苏木当自在的会计,为何还要养一条狗呢?话得从我搞副业说起。我以老婆子的名义办了个修理部,院子里自然放着不少给别人修理的车辆、油料、器材、零配件等。偷闲儿我和老婆子还拾掇出块菜地,种着不少蔬菜。有一回,一个二百公升的机油桶,放在院子里头,还剩一半儿油呢,足有一百来公升,我和老婆子夜里睡得沉,大半夜不知叫谁滚走了。早上发现时,只见院门大敞,我站门口儿叫骂了几声,干没辙。那以后,我就决心在院子里养条看家护院的狗,培养成恶向胆边生,见人就咬的那种。

为把四眼儿崽子养成一条恶狗,我还真动了不少心思,把它关在后院儿,除了我、老婆子和孩子,不让它见生人。小时候没拴它,在后院儿隔了块地,砌了个小圈,只在夜里撒开它,允许它在整个院子里闲逛。

四眼儿逐渐长大,有一天跳墙跑了出去,这要跟谁都成亲人了还怎么守家?我只有剥夺它白天的自由,在它脖子上拴根铁链子,又找来个七十斤重的飞轮儿,把链子系在那大铁砣子上。从此,它只有夜里才有在院子里溜达的自由。

想要狗恶,还有一招儿,叫它饿肚皮。我们那儿有句俗话:饿狗不离主。像老狗勒布那样,饿了到野外逮只獭子,属于狗的异类;一般狗没这本事,饿了,只会用乞求的眼神瞅着主子,求主子赏口吃的,也就格外依恋与巴结主子。我一天只喂四眼儿一顿,总让它半饥半饱,离不开我。

用两条腿儿走路的办法,还真培养出了一条远近闻名的恶狗。别说有人迈进院门儿,就是靠着我家的院墙走,四眼儿也会狂吠不止。闹得牧民都怕这条狗,一提起它,都说:厉害,那叫一个厉害!

做主人的也不能太恶,自从恶狗养成,就让它有了相对自由,白天家里有人时,允许它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四眼儿只怕我,我曾拿鞭子狠狠抽过它一顿。老婆子天天喂它,儿子经常逗它玩儿,它不怕这俩人。

我抽它,也是由于它犯了严重错误。

为叫日子过得红火,我家前院儿养了十几只小鸡。小鸡在院子里撒欢儿,四眼儿有时也在那儿趴着。一副挺老实的模样,眼睛耷拉着看地。瞧不真它的眼神,鸡从它跟前跑过,除了它的鼻子左右翕动外,没发现其它不轨的举动。

一天,趁人一转身的功夫,老婆子发现少了只小鸡。我数了数,确实少了。第一反映当然是怀疑四眼儿。我盯着它,冲它走了过去。它没跑,继续趴在原地,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瞅着我,仿佛在委屈地向我诉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主人你不能冤枉我啊!狗往往用目光与人对话,有时是乞求的目光,有时是哀怨的目光,就像这会儿。一旦狗目露凶光,人就得格外小心了,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唤。

我仔细打量着它,却发现了破案线索:它的嘴角有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鸡毛,能是冤枉它吗!肯定趁我们不注意时,它一把抓过小鸡吞了下去……还号称“笨狗”呢,真够狡猾的,可这根鸡毛暴露了你的罪行!

我也不是善主儿,立刻不动声色进屋去拿鞭子。迈进门槛儿那一刻,我拿眼角乜斜了它一眼,发现它已经站起来跑了。

我把鞭子揣在怀里,走到它趴过的地方仔细查看,这狗东西还真奸坏,我发现它前爪趴着的地方是一撮新土。扒拉开,里面竟然是一堆鸡毛。我家小鸡的特征我门儿清,毛就是失踪那只的!看来四眼儿没把鸡囫囵吞下去,而是飞速地撸了毛才吃的,还居然用前爪刨了个小坑,把羽毛埋掉,又用前爪护在新土上,以为这样就能掩盖罪行了,这狡猾的东西!

今天偷鸡,明天就可能吃羊,这还了得!越琢磨也生气,我决心好好收拾这家伙一顿。

我不动声色地找到四眼儿,把它拴好后,突然大叫一声:打死你这狗东西!同时抽出了鞭子。一顿好打,打得四眼儿吱哇乱叫,满地打滚儿,就差遍地找牙了。边打我边喊:还敢不敢了,敢不敢偷鸡吃了?我不是为整死这狗东西,只为叫它改邪归正,当然不能真往死里打。

从此以后,四眼儿见着我就哆嗦。被拴着时,瞧见我靠近了,赶紧就地卧倒,把肚皮露出来;没拴着时,看见我就跑得远远的。

不久,铁链子磨断,它逃出了院子。我抓当然绝对没戏,就连老婆子也抓它不住,她只好手里举着羊肉干儿引它过来,这东西一口把肉干儿叼着就跑,还是没能抓住。要是由着它野跑,将来到处扑人和牲畜麻烦就大了,得想法子抓它。最后,只能把二儿子叫来,面授机宜,假装跟它玩儿,搂着它的脖子时,趁它不备,一下抓住那半截链子,总算将它拘捕归家。

四眼儿养到近四岁,为了几个孩子的教育,我终于决定办回北京。这条狗却成了我的心病,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杀了吃舍不得,把它丢在当地,那就成了一条野狗,早晚得去抓牧民的羊填肚子,下场只有被打死。

正犯愁呢,民工的工头儿老王正好来找我,说他老爹在老家看沙果园子,一眼照不到,调皮的小孩子就钻进去祸害。他说四眼儿厉害,让够帮他老爹看园子,提出给我一只羊交换,给钱也行。

民工都是从几百里外的林东县来的,是个穷地方,来这找活儿干,帮着起圈里越来越高的羊粪砖,盖房子……总之是有杂活儿就干。老王是他们的头儿,自己不用卖苦力,但得帮这些人找活儿。因为我是苏木会计,他当然希望我能给他介绍点儿活儿,所以紧着和我套瓷,每回从老家来,都给我捎点儿老家的菜和水果什么的。苏木的活儿谁干也是干,我凭着关系和实权,也确实给过他些活计。一来二去,他与我的关系处得挺不错的。听了他的要求,我说:送给你,不要你的羊和钱。可你不能杀了四眼儿当肉吃,得把它养到死!

这么着,我牵着四眼儿脖子上的链子,把它送到了老王的驻地,就看他怎么和四眼儿拉关系了,跟这么条恶狗搞关系的确不易。有好长一段时间四眼儿被拴着,老王喂食都得与它保持相当距离,只能用个杆子把食盆儿捅到狗面前。恶狗天天闹情绪,恨不得见谁都想扑过去狠狠咬上一口。

有一回狗链儿挣开了,谁都不敢靠近,终于叫它得了自由,又跑回我们家里。都要举家回京了,恶狗就是再亲,也不能带回首都啊,我只能安慰它一番,又送了回去。

也不知道四眼儿听得懂人话不?老王说,过了不久,这狗也能被他牵着走了。再后来,林东县送建材的车来了,四眼儿跟着一车当地的土特产回到了老王家。

那天我不敢送,怕四眼儿闹情绪,更怕我自己闹情绪。

一个月后,我也回到了离开几十年的北京。一年后回牧场办事儿,又见到了老王。他正装车,是一车我们牧场的草,打算运回老家去。提起四眼儿,他对我说:放心吧,我们对它好着呢!确是条好狗,看园子真管事儿,孩子们都不敢捣蛋去了!

四眼儿看来混得不错,我一颗为它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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