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思想者出走·思想者的“共和”气象
作者:林子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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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出走 作者:李冬君 来源: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0aab4e0101469f.html 李白出走,往何处去? 吟游大地,走江湖去。 如果是在宋朝,就会有人请他讲学去,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书院可居,如同僧人有寺院可去,思想者往往书院去。 有唐一代,思想者居然没有理性化的生存空间。这不但是李白个人的悲哀,也是盛唐时代的悲哀。思想者一旦从朝廷出走,就难免要自问一下:出走以后怎么办?要是宋人就好办多了,前面有书院在等他,他可以讲学去,而李白却没有民间书院可去。 作为诗人,他可以呆在朝廷,可作为思想者,他必须走出朝廷。李白一生悲哀,哀在以思想出走,却没有被人们承认。 他怀才不遇,不仅对朝廷而言,亦对历史而言,浪迹于山河大地,使他超越那些走在仕途上的诗人,成为最伟大的诗人。可作为一个思想者,他未能以一种存在形式、一个思想者的独立价值,显示其思想的存在。 春秋战国时,诸子以争鸣而存在,世说新语时代,名士以清谈而存在,在盛唐之音里,诗人以诗存在,思想者如何存在? 李白漫游江湖,思想无根,进入山林,亦无以自立,时代没为他的思想,找到一种合适的存在形式,而宋人却能将他们的思想安放在讲学里。有宋一代,书院比王朝重要,因为宋朝不在,书院还在;正如唐诗的江山比唐朝重要,因为唐朝不在,唐诗还在。 印刷术发明了,与此发明相伴生的,除了以“交子”为代表的新兴金融业,还有书业和印刷业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书院。 书院,首先要有书,事实上,书院是从藏书楼发展而来的。印刷术发明前,书院罕见,因此,最早的书院,便是朝廷的藏书楼。 在藏书楼校书、讲书,书院就这样出现了。例如,唐朝丽正书院、集贤殿书院,就是这样的藏书楼,类似朝廷的图书馆。 宋初社会,私学兴起,民间思想有了广阔天地。 书院从朝廷向民间发展,刚好适应了蓬勃兴起的私学需要,成为民间思想的渊薮,个体人格的产床,诞生私学的地方。 那时,士人有两条路,科举是一条路,讲学是一条路。 朱熹,这匹思想的犟驴,驮载着他的“理学”主张,行走在闽赣乡间小路上,不时在书院里歇脚,朱熹,自进士及第,做官不过10年,终生都在讲学。他一生开办、主讲的书院有70余所,几乎耗尽了他的心血,他是多么伟大的讲学者! 鹅湖之会,便是民间各路学者讲学的盛会。 思想者行脚,对于南宋士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他们的足迹在书院穿梭,他们的思想在山林、溪水、野花上织锦,过瘾! 吕祖谦,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兄弟,携二三弟子,在鹅湖相遇了,思想撞击,碰出朱陆异同。朱熹英迈刚明,子静坚实有力,小东莱圆融大气。求同存异,相视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 朱熹还请陆九渊登白鹿洞书院讲堂﹐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朱以为切中要害,直奔主题,学者当共守勿忘。朱熹晚年对陆学表示敬意,但他没想到以书院起家的朱学,竟被朝廷钦点,去走官学路线,而陆学则行于民间,兴起陆王心学,为异端根源。 民间思想者的生存状况,是衡量一个朝代历史价值的重要指标。当民间思想者,如雨后春笋般生长,那一定是历史上的好时候。可惜,历史上难得有这样的好时候,只有在宋朝,民间思想者才享受了富裕和自由。这自由,并非近代意义上的公民权利的自由,它还属于中世纪的生存权利的范畴,即便如此,那也很美,很风流。 思想者不依赖王朝,就敢于从王朝出走,将王权的异化作用减到最少。思想者有书院可去,就不至于像可怜的娜拉,被人在后面追问,出走以后怎么办?他们上山下乡,到民间去,办书院去。 商品社会,货币经济,不仅培育了《清明上河图》的市井气,还在乡野山林,展开了江山如画的书卷气,思想者创业,不是做官,而是办书院。民间是广阔天地,办书院没问题,只要你愿意。 民间有钱,还有印刷术,有了印刷术,民间就有书。有钱有书,便是书院的基础。印刷取代手抄,书籍就这样普及了。 宋代除县学、郡学、府学、州学、公衙印书外,还有大量的私人印书铺,书院也纷纷自行印书。思想者们兴高采烈,他们的主张可以一遍遍被复制;他们不端科举的铁饭碗,在书院著书、教书、印书、藏书,积蓄的精神食粮,后人享用不尽。那精美的宋版书,就是思想者与书商合作的产物,拿起宋版书,思想者有福。 程颐退归河洛时,致函文彦博,想寻求一讲习之所,他说:我去看了胜善上方的旧址,颐虽不才,亦能为龙门山添胜迹于后代,岂不是为您门下之美事,行与不行?期待着您的回音。 文彦博很快就回信了,他告诉程颐:鸣皋镇有小庄一址,粮地十顷,可给膏火,谨奉构建学堂,以为著书讲道之所。不惟启后学之胜迹,亦当代斯文之美事也,这便是伊川洛学之鸣皋书院的由来。由洛入蜀,程颐行脚匆匆,可谓两袖清风,而洛学却随身带。他在此讲学十四年,求教者日夕盈门。 思想者在官场,时乖命蹇,于民间,却如鱼得水。其时,官学皆奉行王安石新学,二程等人,便以私学抗衡官学。 做一个民间思想想者,并没有召来迫害,王安石是宽容的,真正的思想者,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坚决捍卫言论自由。 尽管王安石身上,有着强烈的哲学家王的冲动,也期望能以他的新学统一整个士林的思想,但他并没有禁止对手发言,更没有想过要剥夺对手的发言权,他的声音虽然一度覆盖了官学,但书院却成了对手的天下。王安石执政时,那些持不同政见者,依然可以讲学、办书院,批评新学、新政。司马光复辟时,就没有这样的雅量,不惜用了铁腕,除了将新政全部推翻,将新学也彻底扫荡。 宋代问罪宫员,轻者谪居,重者安置,最重才是编管。 编管,是在指定地点,受地方官约束,不得自由行动。程颐被编管时,王安石和司马光已相继去世,官场已经烂了。但即便如此,民间依然对思想者充满敬意,他一到涪州,就有人来问学。 诸子争鸣,名士清谈,宋人讲学,不光理学家讲学,官员也是两条腿走路,一条腿走官场做官去,另一条腿走书院讲私学,不管在朝,还是在野,他们都要讲学,有一种讲学的使命感和情结。 苏东坡和王安石,上上下下,都办过书院,讲过学。他们的讲坛,他们的书院,他们的身影,如今还散落在山林、乡野、市井,仿佛就在我们跟前,他们肩并着肩,一起“骑驴渺渺进山去…… 宋人认为,讲学比做官重要,这是新觉悟。 《中国经营报》2012年5月6日
思想者的“共和”气象 作者:李冬君 来源: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0aab4e01012msp.html “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黄州,谪途漫漫,自谓“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伤心人语,何其悲也! 那时,时空的尺度是脚步,他以为再也会不来了。 “君门”,指朝廷,经此一变,他才知道,朝廷的门槛很深。“深九重”,那就是深渊了,他是深渊里的牵牛花呀! 以“君门”对“坟墓”,他大彻大悟,穷途而哭,这觉悟了的牵牛花,幸有民间的阳光雨露滋养他,使他从死灰里面往上爬,终于活过来了。 黄庭坚来看望他,在江天晚霞中,听渔歌唱和,悠扬悦耳,便脱口而出:晚霞映水,渔人争唱满江红。苏东坡答道:朔雪飞空,农夫齐歌普天乐。虽然苏东坡还未完全从“朔雪”般的政治僵冷中缓转过来,但诗情却在黄州农夫的热情中早已迫不及待地解冻了。 “渔人”,“农夫”,是民众;“满江红”,“普天乐”,是民间气象,这样的天人合一,是民间才有的。若身在“君门九重”,便会以为是天理所在呐,如王阳明所言,是因那时“心与花皆寂”。一旦走出“君门”,心与花便一起开了,开得明明白白:原来天理在民间呀! 于是,他反而要感恩这次的落魄,“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从此鱼樵杂处,幅巾芒履,游于岭上溪谷之间。他来到黄州第二年,友人替他请得东坡田地数十亩,作为营生。 但地久荒芜,多荆棘瓦砾,又适逢岁旱,坡老深感“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可他依然怀着感恩之心,耕读起来,“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麻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他在田间的东坡得一废园,“筑而垣之”,修缮了一座堂屋,名曰“雪堂”,因其建成于大雪中,故绘雪于四壁,“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 “雪堂”,离江边不到十步,放眼望去,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坐落在他的几席上,于是感叹:平生此幸为第一。 与范仲淹老不同,坡老处江湖之远,便能放下心中的天理天下,无挂无碍,若有所得。个体首先要能精神自理,生活自处,就像一位老农。人在江南,思想者有福,有江山助,更有民风朴,如人之初。 于是,重又开始著述、讲学,作《易传》九卷和《论语说》五卷。 耕作之余讲学,释耒而叹,如获新生。便想起重新给自己取个名号,就叫“东坡居士”吧。为纪念,作“东坡八首”: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这样纯朴的人情里,有伟大的友谊在,让他感恩于心。故旧,或反目,或离他远去,而“潘、郭、古”三人,一边营生,一边来问学,“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飧”。更有“马生”,一介贫士,追随他二十年,“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却反而被我连累,不但无悔,还“至今夸我贤”,你给了他一点好处,他就当作得了一千。在这样的人情里,思想者如鱼饮水,知足。 成就一个伟大的思想者,是要有真诚的友谊为其人生之助的,是要有民众的同情和理解以为其民生之助的,还要有对江山和历史的感悟做他的精神之助。因此,思想者要把自己放下来,放到友谊里去,放到民生中去,放到江山和历史的情境中去,坡老那些最伟大的诗文,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等,就在这一时期完成,明显得了江山、历史以及民生和友谊之助。 当他“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吟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时,感觉他更有福了。这是惟有民间思想者才能享有的清福,这样的江山,才是我们所说的思想者的水土。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活在这样的自然风物里,他很知足,“步从父老语”,像一条活泼的鱼儿,在民风里游泳,“新浴觉身轻,新浴感发稀”,被淳朴的民风洗礼了,“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坡翁的伟大,不在理论,也不在诗文,而在于他为民间思想者提供了一种美的生活方式。 当年孔子曾说“吾与点”,但那只是一种境界的提示:春天三月里,穿上便衣,同几位朋友,带几个孩子,到沂水河去洗澡,在求雨台上乘风,唱唱歌就回去。这是学生曾点的回答,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休闲第一了。用古希腊的教育理念解释:闲暇是学校,在闲暇中完成精神自我。 陶渊明是“闲暇”的伟大的实践者,他的性情,如清空之明月,如秋风之稻菽,使人俯仰赞之,却有一种难以亲近的玄味。而坡翁却能“俯见月在衣”,使月近人,因此,人们崇敬陶渊明独行,却亲近苏东坡洒脱,惟有苏东坡,能将“自由之思想”,化作自在的美的生活——快乐。 坡老有文自赞,得意时,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失意间,如遇山石曲折,亦能随物赋形,自由本色。一路颠沛一路行,一路留雅一路风。 自黄州归来,坡老理解王安石了,两个伟大的思想者,政见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超越政见的最高的境界上和解了。 而当王安石再见坡老时,尤惊为天人,非复当年机智有余才华横溢的苏轼,而是“惟其感恩,所以有福”的苏东坡了,这个苏东坡呀,要几百年才出一个,你看啦,那一份古今罕有的洒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苏东坡重读王安石,就恨不得要去追随了,路过金陵,他去拜访下野的王安石,诗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当年的苏轼与司马光相从,那是政治上的相从;而今苏东坡要与王安石相从,则是超功利、超政治的精神上的相从。这样的相从,向我们昭示了一种新的气象,即思想者之间的共和气象。这种气象,先秦诸子未有,汉唐以来亦未有,有自北宋苏东坡始,南宋有朱熹和陆九渊继之,但此二人者,皆以淳儒自居。 苏东坡的思想是自由化的,儒道释和诸子百家兼而有之,与王安石相似,当他用自由化的眼光来看王安石,就开了有宋一代思想者共和的风气。 当年“乌台诗案”,苏轼身陷囹圄,王安石虽被罢相,却坚决上书神宗,要救他这位政敌。为政可以持不同政见,但做人要坚持共同道义。 《中国经营报》2012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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