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的中国

鲁迅所言“无声的中国”，是指旧时代的专制政治，历史的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自20世纪中叶以来专制益烈，人们见到的却是一个声威隆隆的新中国。

近读刘心武发表在《北京日报》的文章，论说中国特色的“喧嚣文化”，他谓：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走出国门，把这种喧嚣文化远播四方，他们在公共场所旁若无人地发出浩大声浪，造成噪音污染。刘心武认为，这是近百年来一波又一波的社会革命之果，从陈天华的《警世钟》，邹容的《革命军》，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鲁迅的《呐喊》，郭沫若的《凤凰涅磐》，无一不作醒狮之吼；直到土改中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大跃进时周扬、郭沫若合编的《红旗歌谣》；再到文革时的山摇地动的革命咆哮……刘文称：“这醒狮不是单个的人，是一个集体，是革命的阶级。在那样的一种历史进程里，个人的声音是微不足道的，个人总是必须汇聚到集体中，发出共同的呐喊，才算获得了一种正面价值。”刘心武说得颇有道理，言到深处却也投鼠忌器。按说美国人在西方文化里也可算“喧嚣一族”了，他们讽刺欧洲人在餐馆里用膳，如同公墓一般安静；而欧洲人则认为美国佬在公众场合的恣肆谈笑，是粗鲁无文的“山姆大叔”。然而美国牛仔和来自文明古国的龙的传人仍有天渊之别，只有“龙子龙孙”们的喧嚣才是真正的喧嚣，他们发出的声音如果未达到一定的强力分贝，那就不叫直抒胸臆。别说饭馆戏院了，本应禁声的图书馆、网吧，也一样的声浪磅礴，从纵情到纵声，简直教人怀疑是否进错了门，误入电子游戏室了。大陆游客之噪音侵略性是如此之强，无怪乎欧洲名胜诸如罗浮宫、巴黎圣母院之类，都为大陆游客新增了中文提示：“请勿高声喧哗”，这意思和澳洲的公厕新设中文告示：“便后请勿拿走卫生纸”庶几近之，那都是文明指数的一种刻度。

当年之集体性革命话语需要宏大的音频杀伤力，而今中国人民的“革命意志”已甚为消沉，连执政党自己对党纲里的终极信仰也兴意阑珊，无论怎样“保/先”，那保鲜期也失效了，但群体性的齐声呐喊却未失传，在这次惊涛骤起的反/日潮里，再次展现“狮子吼”穿云裂石之功，在这里，革命豪情转化为爱国激情了。目下的中国，“说不”话语为时代最强音，它永远是诅咒式和富于攻击性的。皆因在骂骂咧咧的新阿Q族眼中，美国是末庄最强势的赵老爷；日本是假模假势拄着文明棍的假洋鬼子钱老爷；而台湾国民党不过是“又瘦又乏”的小D，亲民党不过是可以在她脸上拧一把的小尼姑，而民进党则是阿Q想和她“困觉”而又未得手的吴妈，她仗着赵老爷的积威而假正经，要不然，早和她“困觉”不知困了多少回了。

只不过，本朝官府衙门是难得打开铁笼，让浩浩荡荡的业余爱国家快意恩仇、满街暴走和暴喊的，这次反/日潮，“天意从来高难问”，当局收放擒纵之间，转眼又要“捉黑/手”了。所以，爱国要爱得尽兴，最大的安全系数是光说不练，换言之就是“口水”神功，三五个人开骂，噪音不易达到高分贝，若呼朋引类，啸聚街市，又犯官家之忌，所以最好就是到虚拟的广场去宣泄爱国激情，这便是互联网络了。那里虽然也有“六扇门”的鹰犬，但会视乎你“说不”的对象而定，反帝反霸和声讨“汉奸”的，分贝再高，也可“网”开一面。诚然，如果你想通过网络呼吁志同道合者去做什么实质性的“爱国行动”，也是断断不能的，原来爱国也要看寅时卯时，如同鲁迅《风波》里所写，臣民脑后的辫子，何时盘起何时放下，都要看“衙门里大老爷”的告示，爱国斗士的战旗自1999年五八炸馆以来就没有好好晾晒过了，是次从箱笼底层翻出，如同“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怎知这竹布长衫才披挂上身，樟脑丸味儿还未散去，而爱国狂潮正在巅峰之际，忽报《解/放日报》“四/二五评论员文章”的衙门告示出来了，什么保/钓联盟什么反/日同盟均遭官府抄查，于是那些血热中肠的爱国家们便登时鸦雀无声，如同七斤在鲁镇所看到的赵七爷“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经过三番五次的电击疗法和阉割手术，当下的业余爱国家都已深明大义，通悟爱国之神髓，就是不能出门去爱之，而要关起门来爱，云集网络摇旗呐喊，群情鼎沸，今天反A国，明天反B国，至于暂时假装和它们友好的C国和D国，无妨留待将来再反，却也挡不住现在就要骂它一骂（诸如“老毛子”和“高丽棒子”等等），倘无如此众多的虎狼之邦充当唾壶和箭靶，必将危及社稷之稳定，皆因中国人自己就已骂战不止，城里人骂乡下人，乡下人骂城里人；G省人骂H省人，M地人骂N地人；打工的骂老板，老板骂打工的；穷的骂富的，肥的骂瘦的；开车的骂走路的，光脚的骂穿鞋的……以至汹涌骂潮非要开闸分流不可，最佳蓄洪区就是假想敌国了，全赖中国有那么多仇家可供痛骂，方得以维系社会“和谐”。于是乎群豪啸聚，“打倒”、“血洗”、“炸平”、“杀光”……那声浪真是排山倒海，十荡十决，如今要倾听一个“有声的中国”，就请移尊驾，到互联网络上看一看，龙的传人之愤怒，龙的胆汁之奔涌，龙的喉咙之嘶吼，真是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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