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二胡的上访者
作者:刘晓航
|
|||||
拉二胡的上访者 1978年3月,工厂派我去沈阳出差,途经北京中转,可逗留两天。我是1966的隆冬在大串联狂潮中来过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与首都阔别12年。我住在物资部招待所,出门不远就是月坛公园。 三月的北京,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荷池里还结着一层薄冰,但柳条儿一夜绽开了颗颗鹅黄的嫩芽,天碧草青,蓝天上飞掠过白色的鸽群,拖着长长的哨音。清晨,我漫步在月坛公园,已有了溜鸟的老人和放风筝的孩子。蓦地,一阵悠长、悲伤的二胡声划破了园中的宁静,竟是一曲哀婉动人的《二泉映月》,我循声寻去,在一株擎天雪松下,一位衣覆不整的中年人正坐在石阶上拉二胡,四周密匝匝围着一群人在听他演奏,我透过人群的肩缝打量拉琴人,他约莫40多岁,满脸沧桑,头发胡碴许久未理,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只脚断了,是用黑鞋带系着扣在耳上,三月了,他还穿着一件黑棉袄,领前垂着一条米黄色的围巾,显然是一位落魄的读书人。他目光沉滞,表情淡漠,他左手执一把乌亮发黑的二胡,阵旧而神奇,他右手抚弦,在琴弓的一张一弛,一仰一合中,柔美、忧伤的节拍,有时如汩汩泉水在朦胧月色下叮当流淌,有时如风过荷池,满塘荷叶在沙沙摆动,舒缓、清越,有时又如雨打芭蕉,北雁南飞,阵阵哀声穿长空,如在倾诉着胸中无穷的哀伤和忧愁;有时又如狂风中芦苇折断声,继而又转化为江河水的呜咽,冬雷惊笋的爆裂声,喧泄着积压在心中的愤懑和不平,显露了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对命运的抗争,是对无情世道的抗议!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神情专注的拉琴人,他的琴声如泣如诉,他如痴如醉,他旁若无人地将人们熟悉的这首江南丝竹名曲拉了一遍又一遍,他仿佛已经熔化在这令人心碎的乐曲中。这琴声触动了许多人心中积压的感伤,我和一些年长的静静地伫立听着,眼里已噙满泪水。而拉琴者神情木然,没有一滴眼泪,是他已冷漠麻木了,还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已流不出眼泪?一些人将硬币、角票轻轻投入他脚下的帽子里,他并不去看一眼,依旧如痴如醉地抚弦,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拉着《二泉映月》,以报答听众们对他的关怀。 一位长髯的老人悄悄告诉我,拉琴者是个从安徽来京的上访者,他的身世很惨,原先是位中学音乐教师,57年打成右派,被开除公职,文革中又受尽折磨,至今孓然一身,来京上访申冤已有些日子,每天上午在此拉琴,靠善良的人们施舍几个钱度饥,下午照例去府右街国务院信访办申诉,这人很斯文,少言语,琴又拉得好,故公园管理人员并不驱赶他。一瞧,果然在他身边除了一个破旧的琴盒,还有一只黄书包,露出他写的一扎扎申诉材料,在温暖的春天的阳光下,他似乎仍留在严酷的冬天里,但他的琴声充满了对春天的焦灼的渴望。我陶醉在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里,我对拉琴人充满了恻隐之心,在悠长的琴声嘎然而止之际,我将一块钱和几斤全国流通粮票悄悄投入他的帽子里,他抬起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竟是我熟悉的淮北乡音。 我无语离去,雪松下又响起那悠长、忧伤的《二泉映月》,我真想回转身大声地对他说:“朋友,冰封的中国正在解冻,春天正在叩响中国的门窗。”1978年春天,粉碎“四人帮”不到两年,党和国家正处于拨乱反正期间,正象在一场被战争浩劫的废墟上治理遍体的创伤,近20年不正常的政治生活,造成多少人命运的悲剧。当时在首都北京有多少这样陷于绝境的上访鸣冤的祖国忠诚儿女! 20年过去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拉开了历史大转折的序幕,邓小平等伟大的历史建筑大师们将多少曾被丢弃在乱草荒中的洁白石子重新拾起,将他们重新镶嵌在新时代的廊柱上。我想那位悲苦的拉琴人早已恢复了名誉和公职,开始了生命中的真正春天。今天他琴弦下的《二泉映月》倾诉的必定是对时代,对生命真诚歌唱。 20年来我一直无法忘记月坛公园里那位神情漠然,如痴如醉的拉琴人。《二泉映月》成了我酷爱的一支乐曲,无论是烦恼、欢快、休闲时,我都爱听它。《二泉映月》悠长、感伤的乐曲经常在我静静的书房中滑动、飘散。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世界最优秀的指挥家小泽征尔先生1979年来华演出时,在北京音乐厅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是时会双膝跪地,放声哭泣,称它是东方的“命运交响曲”……
刘晓航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50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