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冰棍儿黑皮
作者:逍遥
|
|||||
【家族旧事】: 冰棍儿黑皮 自从大姐咪咪去世,我名副其实成为了家中的老大。父亲生前曾一再叮嘱,二老不在之后,兄弟姐妹不要断了联系,年节我务必将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也算对先人的祭祀了。嘱托之外,他不放心,还特意写了遗嘱,又留下一笔钱。 父亲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弟弟黑皮对家人一律冷淡,你不找他,他一辈子不会联络你;而小妹精神不正常,你说东,她往西,你想见她,她偏不见你。 提到黑皮,有件事我记忆犹深。那时父母还活着,是个夏天的下午,我经过一个路口回娘家。天气挺热,我买了根冰棍儿。正走着,便看到马路对面黑皮与弟妹迎面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十米,我的嘴巴已然张开,打算跟他们打声招呼,却发现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完全是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然后便飞快将眼顺了下去……我被震惊也被激怒更犯了小心眼儿,那声招呼被我硬生生噎将回去,像一根刺卡在喉咙里,同时梗在心头:弟妹装做没瞧见我也就罢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弟啊,就是见到邻居,出于礼貌,也该点个头吧……正想着,冰棍儿上冰凉粘腻的汁水已流到手指尖。我忽然感觉,黑皮就像我手中的冰棍儿,不是吃在嘴里,而是突然贴到了脸上,叫人浑身不舒服。 回到娘家,我立即向母亲告状。她听了也很生气,叹气说,你弟弟比哑巴也强不了多少!跟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脸碰脸一天都说不了几个字,有时几天也不跟我们说一句话。有什么办法,怕老婆,什么都得听人家的……那是个狐狸精,嫉妒你们!骂着骂着,她突然提起往事,哼,要不是因为郝欣帮他对调回到北京,他一辈子就得沤在河南!不是你,郝欣能知道有他这个人吗? 郝欣是我朋友。我只记得,当年她曾帮我先生啸傲将户口对调回到北京,黑皮那挡子事儿,我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已记不清我与黑皮的关系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说都是他的原因。刚开始大约是他不理我引起的,但如果我不妄自尊大,如果我能放下病态的自尊主动与他答话,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 自从他娶了老婆,屁股就逐渐坐到了那一边。随之,母亲与爱子的关系越变越僵。母亲是中国老式婆婆的通病,一般不骂儿子,总把不是一股脑儿推到弟妹身上。说实话,弟妹多少有点儿冤枉。因为逢到她高兴,还会主动与我们答话,只有黑皮基本不搭理人,偶尔说上一两句,那话也是又冷又硬。我当然向着母亲,心里便越看他们越不顺眼。虽没想过主动进犯,更没与他们撕破脸皮的想法儿,可一旦心里有了气,就开始采取“你们不理我,我还懒得搭理你们”的做法。随着时间推移,就这么走到了彼此见面招呼都懒得打的地步。 辨证地看,黑皮的缺点其实也是他的优点。他虽老死不与人往来,可从来不麻烦人,除调回北京一事,我再没帮过他什么大忙,他也从没开口求过我。走到今天,他基本靠自己努力:上了大学,做到高级工程师,虽谈不到大出息,混得还算可以。 黑皮的脾气秉性得自父亲遗传,两人相貌迥异,神情与性情却极为相似,同样的沉默寡言,同样的一脸心事,同样的凡人不理与疑心极重,同样的心灵封闭到没有一个朋友。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黑皮虽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两人又如此相象,可从小到大,父亲却从未待见过他,更没给过他一点好脸色,这大约就是同性相斥吧?父亲可能深为厌恶自己的缺点,所以在儿子身上看到就无法容忍。
黑皮出生之前,母亲已接连生过三个女儿,据说是由于听了婆婆(祖母)的忠告,坚持让父亲吃鹿茸,才终于怀上了他。看来,黑皮的出生挺不容易,也终于叫母亲扬眉吐气了一回,他理所应当成为母亲的爱子与大家庭的期望。 我们这些赔钱货满月时没有任何庆典,而黑皮不同,他是头生儿子,出生时尽管家境已江河日下,满月那天还是为他特意摆了两桌酒席。满月酒是大娘带着两个佣人做的。大娘一家靠弟弟们养活,堂哥、堂姐上学均由父亲出资,大娘自然十分感激,她的厨艺尽管极其一般,却为小叔子中年得子狠忙一气。 客人来了多少我已没有印象,甚至不记得这两桌酒席我吃到嘴里没有。如果不让我上桌,不爱哭的我定会大闹;若我那时已懂得爱恨情仇,定会妒意丛生。可咪咪肯定不会,她最多只是缩于角落,美丽的眼中噙满泪水。 母亲虽然特别喜欢这个儿子,但黑皮生出生于1948年秋天,正是解放战争进行中的关键时刻,世道混乱,物价飞涨,母亲迫于生计又工作太忙,没有精力与时间宠他。而父亲喜爱聪明活泼的孩子,那几年,正赶上他基本处于半失业与完全失业状态,心情极为恶劣,看到从小就透着木讷的儿子,无疑是种刺激,内心不由充满失望。所以,尽管黑皮是家中唯一的儿子,自从婆婆谢世,他就彻底失落了保护伞,没人再去呵护他。父亲看到我偶尔还有笑模样,保姆樊妈更像老母鸡似的竭力张开翅膀维护我,他的地位则跟咪咪几乎相同,处境远不如我。 到北京那年,黑皮不到两岁,因父母都是双职工,保姆不干后,只有将他送往托儿所。父亲努力为他做的唯一事情是与所长干了一架。 当时,母亲已为黑皮联系好银行托儿所,在做身体检查时却出了岔子,他被查出患有严重砂眼。托儿所怕传染别的孩子,坚持不收。母亲立着,不停说着拜年话儿;站在一旁的父亲先是沉着脸一言不发,突然,长长“嗨”了一声,没等母亲与所长反应过来,难听话已从嘴里蹦出来,你这说的什么混帐话,不是有意刁难人吗? 一听“混帐”二字,吓得母亲直拉父亲的胳膊,忙向所长解释,别理他,他这人从来不会说话! 你这同志怎么骂人哪?我们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所长的口气相当硬,好在比较有涵养,否则早该泼妇骂街。 父亲甩脱母亲的胳膊不肯罢休,砂眼不就是普通传染病嘛,只要把毛巾、脸盆分开不就完了! 我们按章办事,不是有意刁难你们!所长并不松口。 说不通就去找你们领导!困难解决不了我们怎么上班?父亲也不说软话。 所长,别理他!你一看就是个通情达理的,求你考虑考虑我们的实际困难……母亲不停给所长戴高帽儿。 毕竟是心地善良的女人,自己也有孩子,看在母亲好话说了一箩筐,她终于发了善心。她也明白,孩子的问题解决不了,大人无法安心革命工作。 就这样,黑皮终于进入托儿所。除周末母亲按时接送,平时谁都没时间去探望他。只有星期天,他能在父亲眼前晃两下。因父亲难得有好脸色给他,他也就竭力逃避父亲的视线。那几年,父母忙于革命工作与改造,终日早出晚归,对孩子们基本顾不上。印象中,除母亲有时会关心一下黑皮,包括我都很少去关注他。他究竟生过病没有,与我有过什么交往,竟一点记忆都没留下。 与我的命运相似,黑皮生不逢时。大人不懂得运做,眼睁睁看着九月一号从身边流过。他只晚生了几天,就不得不晚上一年学。也就是说,1956年他快八岁时才读小学。 咪咪与小妹一直读住校,黑皮上学后便与我一起呆在家里。 按中国传统,对女儿的要求当然与待儿子不同。父亲眼中,我是个聪明女孩儿,能让他高兴,这已经足够。儿子则担负着光宗耀祖的责任。可瞧黑皮的脾气秉性,靠他发扬光大这个家族的前途纯属痴心妄想。期望愈高失望愈大,更何况通过不断改造学习,父亲已然明白,这个家族完全没有了前途,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一途。因此,黑皮此时的处境几乎比咪咪还糟,父亲只要对他讲话,就会“蠢猪,蠢猪!”不离口。咪咪被骂还会落泪,他却一声不吭。父亲于是更加失望,觉得他已窝囊到朽木不可雕的地步,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人其实活得就是一口气。父亲对他的责骂无疑在不停撒他的气,使他完全丧失了自信。他一天天瘪下去,变得越发畏首畏脚,连走路做事都几乎没了声响,给他吃就吃,不给似乎也不敢多要。与大院里的男孩儿玩,被人欺负成为家常便饭,却从不向大人诉苦,更不会告状,只知一味默默忍受,像段揄木疙瘩爱恨皆无,逐渐使所有的人忽略了他的存在。他的喜怒哀乐,与同学、邻家的孩子关系怎样,大家都不关心。母亲尽管心里一直疼爱这唯一的男孩儿,可她工作家务皆忙,在单位更要竭力表现自己的积极,哪有时间疼爱孩子!黑皮只比我矮两班,我们又在同一所学校,本该彼此多有照应。可我对这唯一的兄弟并没有多少照顾,而他仿佛也不需要。刚开始,他只是无声地跟在我身旁去学校,一两年之后似乎就各走各的了。对我这个姐姐,他从未有过任何亲昵的表示,到后来干脆嫌我是女生,摆出男女有别的架势。那时的男女生特别忌讳在一块玩儿,我也就懒得去管他。 我一直在家里和学校拔尖儿,而黑皮总是一副受气的架势。在学校,他只能算个中上等生,算术成绩好,语文极其一般,扎在人堆儿里不起眼儿。因此,我始终搞不清楚,他心里是否暗暗嫉妒我。我们的处境确实天差地别。在家里我是父亲这位总指挥宠爱的女儿,尽管家境并不富裕,但我敢于开口向他要零花钱。虽买不起洋娃娃,却能买得起小儿书。记得曾攒下不少《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的小儿书与各种苏联影星的明信片,锁在自己的抽屉里当宝贝。弟妹们若想看,都得跟我借。由于那些东西属于我的心肝宝贝儿,出借的时候,我一般都特别不痛快。为此,没少挨母亲责骂,说我太自私。母亲骂我时,父亲却在一旁抿着嘴笑,仿佛觉得我的表现很正常,这使我更加有持无恐。而黑皮从不敢张口向大人要零花钱,他只有羡慕并任凭我向他拿搪。 回首往事,他儿时的经历与事迹在我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我即使偶尔注意到他,也感觉他仿佛是个寄人篱下的倒霉蛋儿,不怎么瞧得起他。已不记得可曾对他有过感情,如果有,也早被我的骄傲与他的沉默孤僻一点一点腐蚀殆尽。我不像个姐姐。 印象深刻的只有他的两次受伤。第一次是被竹竿上的尖刺刺穿了腮帮子,我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已然提到;第二次是他被邻家的孩子推下景山摔破头颅,共缝了七针。 这件事儿发生在“大跃进”时的1958年,恰似阴影在红布上涂抹的一小点,由于耳朵里响起一片喧哗,才加深了我对此事的记忆。 大约是大炼钢铁的后期,大院里不分白天黑夜极其热闹。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悄无声息的黑皮像个小贼,从门缝儿里钻进家来。这是他一贯的作风,畏缩畏耳,不与任何人答话。 若不是他头上缠着耀眼的白纱布,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可这次,他一进门,我就发现了这张头缠白布的苦瓜脸,你去哪儿了,头怎么搞的? 母亲闻声从里屋跑出来,一看头上的纱布就急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黑皮嗫嚅着,半天,才吞吞吐吐吐露实情。原来,他偷偷溜了出去,与王家的几个男孩儿跑到景山去了。男孩子喜欢打闹,爬到煤山半山腰,王家的老三与哥哥动起手来,殃及池鱼,竟把站在一旁的他一把推下山去。他从山上一路滚落,幸亏被树枝挡住却滑破了脑袋。那时的孩子还勇于承担责任,王家的大孩子一看流血如注,知道大事不妙,忙将他扶往医院。医生说伤口很深,连骨头都露了出来,所以缝了七针,还打了一针预防破伤风的制剂。 那时的我还没挨过整治,心高气傲,火气颇足,一听便怒,他们家大人知不知道,差点儿闹出了人命?我倒不是想要王家赔偿损失,只想让他家的大人管教管教孩子,以免今后闹出更大的事儿。 不……不知道……黑皮结巴着,每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仿佛是坐在老虎凳上逼他当叛徒。 看着他那窝囊相我越发生气,抬腿就要去王家。母亲拉住了我,算了,也没出什么大事情! 父亲的态度照例是不闻不问,他懒得搭理这个木头桩子,但也不赞成去王家告状。那时的环境已是工人阶级挺胸抬头,我们理当夹起尾巴做人,该像软柿子似的活着。 黑皮的伤口很快痊愈,线也拆了,伤疤不久即被头发遮住。事发多日后王大妈才知道此事,也不知教训了自己的几个儿子没有。王家孩子多,父母都是双职工,更加照应不过来。不久,最小的儿子竟淹死在机关的金鱼池中。
人窝囊肯定吃亏。“困难时期”,黑皮由于默默忍受,不敢争抢,肚皮自然要受苦了。记不得从何时开始,他也和母亲一样开始浮肿。 那时的点心票都被父亲一人独享,我这爱女偶尔还能向父亲讨要一牙儿,黑皮却完全没戏。不知道他是如何抵御诱惑的。也许,看见父亲,他这只老鼠便像遇见了猫,躲之惟恐不及,因而具备了抵御诱惑的免疫力? 粮食减量后,我已进入中学读书,母亲曾主动提出,叫我和黑皮每天中午去银行吃饭。她说那里的供应好些,有额外的二两肉。我们是从夏天开始去的,我所在的学校离银行不远,而黑皮从东城赶到那里已是满头大汗,有一次还差点儿中暑。银行是金融重地,有站岗的解放军把守,进门盘查相当森严。他脸皮薄,受不得如此查问,去了没几次,就主动提出不去了。 浮肿之后,他仍不吭不语。不是比较关心他的母亲发现得早,估计他的身体肯定会严重受损。从那时起,母亲愈加辛苦,每天都坚持黎明即起,为我和黑皮烙代食品与白面做的混合饼。尽管黑皮已然浮肿,特殊待遇却一点没有,还是与我共同分享一张混合面饼子。当时在家里的四口人,不顾别人只顾自己的——我与父亲,全都安然无恙,没有浮肿。如今不是讲狼性最时髦吗?其实,这不过是怀旧,狼性自古就有。别人的表现我不清楚,我和父亲在困难时期狼性的表演挺充分。回忆往事,只感觉后悔与羞愧,丝毫不认为这种弱肉强食的行为有值得歌颂之处。 “困难时期”结束于1962年,就是那年黑皮考进了初中。想是因为吃饱了饭精神充足,他考得相当不错。一直默默无闻的他,竟也考取了一所市重点男中。按理,父亲应当高兴,可他一点特殊的表示都没有,甚至母亲也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已是大讲阶级路线的时期,父亲大约已预感到子女们的前途凶多吉少。而母亲的身体已然全垮,甚至瘫痪过几月,虽经住院治疗勉强痊愈,可肩上的担子却没有得到丝毫削减,除恢复上班之外,她照样得为全家的吃喝拉撒操心,即使她的爱子能有出息,她也难得兴奋起来了。 黑皮与我大不相同,即使我身边的人轮番变化,却从来不缺朋友。即或由于我的挑剔、甚至苛刻而得罪了某些朋友,使她们离我远去,但很快又会有新朋友聚集在我周围。黑皮却没有朋友。整个初中期间,他的嘴里只出现过两个同学的名字,一位姓李,另一位姓席,跟他有过来往。席明的父亲由于是母亲在银行的同事,所以我才记住了他的名字。巧得很,他后来竟考取了我们学校,文革期间又与我们同属一派,我与啸傲和他的关系曾经相当不错。然而,从黑皮上了另一所高中,和这两位同学分手后,他们很少来往了。从此,他似乎也没有了关系不错的同学,更无需提朋友。 不知是父亲的预感准确,还是我们做子女的不争气,从1963年起,我们开始轮番走向麦城。首先是咪咪没能考取大学,紧接着我从最著名的女中落入一般的重点高中,再后来就是黑皮降到普通中学。我们虽都耷拉着脑袋,却没有多想,只觉得自己学艺不精才会有此下场。可父亲偏不这样认为,他皱着眉头,一次次冷冷对我们说,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这几个字无疑比他的表情还叫我们冷得心灵打颤。学艺不精还可以通过努力更上一层楼,而出身想要重新选择却已绝无可能。父亲的预言果真灵验。从此,我们几个孩子都只能捏着变旧的红领巾在原地踏步,入团申请书与思想汇报都没少写也不敢不写,可离着加入光荣的共青团至少有二十万八千公里,就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翻个跟头也还差得挺远。 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怨恨父亲的,你想抗日为什么不找八路军偏去反动的国民党!当然,我的怨恨夹杂着极为矛盾的心理,我清楚,我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孩子,我身上流着他的血。这种恨爱交加的复杂感情,我们的后代已不可能理解,人怎么能怨恨生自己的父亲,特别还是疼她爱她的父亲呢!他们不知道,要想不怨恨父母,革命形势也不允许。当时有句名言,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选择就是指你一定要和剥削阶级或反动阶级的家庭划清界限。身为八九点钟的太阳,生命刚刚开始,谁愿意随着“反动派”一起走向毁灭?唯一的出路只有学会怨恨自己的父母,起码做到表面上怨恨。 从父亲那里,黑皮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父爱,如今却要为这样的父亲背上一口沉甸甸的黑锅。我想,他心里一定比我还怨恨父亲,只是由于惧怕的惯性,加上性格过于内向,才没能表达出来吧? 文革开始前一年,黑皮正上高一。 当时,还未掀起上山下乡的高潮。走这条路的只有个别人,大多为出身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又没出路的。而一般在校的中学生,为加强思想改造和得到一定锻炼,每年只在仲夏时节,去农村劳动两星期,譬如拔麦子,挖地沟之类。一群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毛孩子,天不亮即起,突然饱受太阳的炙烤,流大汗出大力,比起坐教室辛苦多了。不过区区十五天,一咬牙都能挺过去,很少有吃不消与生大病的。 倒霉事儿偏又让黑皮赶上了。我和他同一时间去,由于学校不同,地点自然不一样。等我胜利凯旋,他却刚刚出院。迈进家门,母亲就对我一通叨唠,你弟弟这回是捡了条命,差点死了!知道吗?得的是中毒性痢疾,被急救车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太危险了,不是送得及时,命就没了…… 这一病黑皮元气大伤,肠胃从此变得相当虚弱,动不动拉肚子。即使浮肿之后,很多人仍说他长得像二伯,有一张弥勒佛的圆圆脸。大病初愈后他逐渐变为了长脸,边边沿沿还多出些菱角。这使母亲颇为伤心,开始对他有了些格外关怀。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他才逐渐又胖了些,却再也无法恢复成团团脸。
一年之后,文革开始。运动初期,父亲的机关并没针对当权派贴大字报,矛头首先对准“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中就包括父亲,一时有十几张针对他的大字报,贴得他脸色铁青,回家后更是望着天花板出神。 仿佛给他的压力还不够大,我们做儿女的为表示划清界限,也来凑这个热闹了。家里的造反派历来是我,自然又是我提出的动议。但一贯消极的黑皮这次也很支持,表现出少有的积极,他主动提出由他抄写和送往机关。最后,还是父亲自己将大字报拿到机关去张贴的。已回忆不起大字报的具体内容,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像他自私自利,在家里多吃多占,困难时间到自由市场买过一只鸡之类。 由于与我性格截然相反,黑皮向来甘做缩头乌龟。在“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出来后,他不曾像我一样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招来遭红卫兵抄家的厄运。但是,他所受的压力也一定不小。因为从那以后,他便很少去学校了,而是终日缩在家里头。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我们这些狗崽子总算能喘气了。我当时的男友啸傲遂提出一起去革命大串联。之前,只有出身好的才有此项资格,我曾无限羡慕地看着他们到各处行走,而我只能到郊区劳动改造。而在锻炼中间,我竟吃了豹子胆,半途造反,一人逃回城里。 总算能见世面,当然要去。我觉得黑皮挺可怜,也该叫他同往,便提出相约好友梦笑,再带上他。四人一块儿上路,两男两女,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当时坐火车免费,人却险些成为沙丁鱼罐头。一个挤压一个,过道儿里、坐椅下全都塞堵,甚至厕所中都人满为患。靠着啸敖左杀右拼,总算为我和梦笑弄到一个座位。周围全是人,又紧靠厕所,两人挤坐一起,不久便感觉臭气熏天,腿也压麻了,忍不住都叫苦,连啸敖嘴里也吱哇乱叫。幸亏沿途有不少美妙风景,我和梦笑看到绿树与湖泊从眼前掠过,也就暂时忽略了身体上的不舒服。而啸敖,每停一站就下去买吃的,只要有烧鸡与美味小吃封住他的嘴巴,他就会像个孩子似地满面笑容。 只有黑皮一声不吭,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面无表情。给他吃的就吃,不给也不伸手,不知是由于忍耐力极大,还是知觉麻木。 说起来颇为惭愧,人家是革命大串联,我们却几乎在游山玩水,只象征性地去看过少许大字报及革命纪念馆之类。黑皮当然得紧跟我们几个,他没有发言权,也不想争取。 总算到了南京。我们先去四姨家,只姨夫在,其他人也都去串联了。记不起是否去看过大字报,记忆中只留下南京的酱鸭实在好吃。我们在姨夫家一通猛嚼之后,便忙着去逛中山陵与玄武湖……印象最深的是南京街道上的法国梧桐,感觉比北京街上爬满毛毛虫与吊死鬼儿的槐树柳树有情趣得多。 到达杭州西湖后,四人又忙着去划船。秋日的湖面微波荡漾,在湖中欣赏三潭映月,与在岸上了望大相径庭。梦笑不由嘴里啧啧赞叹:真美,真好!不是时候不对,可能就要当场吟诗了。我也一时忘了魏晋,沉浸于良辰美景之中。啸敖则卖力地挥桨划水,不住催促黑皮快划,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对面小岛,只有黑皮仍一身不吭,默默划船。 到了小岛,却没有泊船的地方。总不能不上岸吧?上头还有亭台楼阁等着我们去欣赏。正踌躇间,啸敖忽见不少革命同志都是丢下小船,肩扛木桨走人。他一拍巴掌说,太好了,咱们也扛着!没了桨,总不能把船划走吧? 弃船上岸,我们得意地合拍了一张照片,啸敖和黑皮每人手里各拿一支木桨。 等转回岸边,大事已然不妙,小船已踪影全无。急得我们围着小岛转了两圈儿,可哪有船的影子。一边跑,一边见人就问,看见一条船没?众人皆摇头。 只有黑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仿佛船丢不丢跟他没多大关系。 三人正绝望间,一位热心肠的主动跑来说,刚才我看见两个上海人扛着桨,把一条没桨的船划走了! 真缺德!啸敖与梦笑异口同声。我指着那位热心肠夸说,这人的心眼还不错! 一直不言语的黑皮突然嘴里哼了一声说,什么心眼儿好,还不是看我们的笑话!丢了船,非让我们赔钱不可! 啸敖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我明白,他是觉得黑皮的心理过于阴暗。我也有同感,他将人性想得太坏。从何时起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世界上毕竟好人多。到了船坞,对管理人员说明情况后,他们并没刁难我们“革命小将”,只点点头就予以放行。 整整半个月,我们沿着京广线走了一遭。期间,钱花光了,还“借”了永不用归还的几十元……种种得意与辛苦,都只在啸敖、梦笑和我之间分享,黑皮不过是跟着我们行走的一段木头。除了上面那句话,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好的坏的都没有。
回来后,我随着啸敖热衷过一阵革命,不久我们就都做起了逍遥派,天天跑北京图书馆。 在这点上,黑皮颇有自知之明,他一直就是逍遥派。从那时起,他开始主动替母亲分担家务,过去一直由我承包的掌勺活计逐渐由他接管过去。记得他炒的青菜很好吃,特别是素炒白菜是他的绝活儿。母亲属于被镇压的子女,尽管在单位更加抬不起头,但在家里总算有个懂事的儿子来分担她肩头的重担,宽慰之余,对黑皮越发疼爱,觉得他将来一定是孝子,老了就指望他了。对比之下,母亲便经常斥责我,说我整天在外疯跑,越变越懒,还给家里惹事……说着说着往往把我骂个狗血喷头。说也好骂也罢,却是收效甚微,我照样早出晚归,与啸傲一起沉浸在世界名著里。 那时,小妹也在家“停课闹革命”了。两人看我身为姐姐,经常坐吃现成,忍不住想要惩戒惩戒我这个懒姐。一次包饺子,成心在皮儿里包了一块糖,煮熟后捡到我的碗里。看到我吐出糖饺子的狼狈相,黑皮只咧嘴坏坏地一笑,小妹则得意地大笑起来。那可能是黑皮在小妹鼓动下,唯一一次对我的反叛与黑色幽默。我却无所谓,就是包一撮盐给我吃,吐出来漱漱嘴,我还是要天天往外跑。奈何不了我,他们也就失去了再整我的兴致。 1967年11月,我一时激动,拉着啸敖去了内蒙古。大约在次年下半年,听说黑皮在北京也呆不下去。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当兵与当工人全都没戏,只有插队一途可走。母亲来信说,在学校的动员下,他原本打算去吉林插队,后因母亲要去河南信阳干校,她身体不好,又允许带子女,所以决定与黑皮一起走,也好彼此有个照应。那时,父亲早已去了他们机关的湖北干校。等行李打好,房子也退了,母亲的病情却突然加重。没奈何,黑皮只有独自去往干校。 他干过一阵农活儿,由于特别老实也能吃苦,不久即被分配去当了铁匠。虽摆脱了耪土坷拉,其实比干农活儿苦累多了。养病在家的母亲独自一人,有了空闲却没了照顾对象,于是开始心疼在干校的黑皮。她曾对我说,黑皮越来越瘦,脸也越来越黑,这回名副其实了。因为心疼唯一的儿子,她特别买了许多蜂王浆寄去。谁想黑皮虚不受补,因为上火牙从此坏了,经常闹牙疼,年纪轻轻,就拔掉好几颗牙。母亲因而常感叹,那次病毒性痢疾把黑皮的身体彻底毁了。 那几年,他回来探亲,我在内蒙古;我回家时,他尚在信阳。 1972年后,我在内蒙古混不下去,只能滞留于北京办困退,这才赶上他过年回家。多年不见,姐弟间更见疏远,一天简直说不上几句话,只听母亲一人唠叨。我是被兵团的阶级斗争整傻了,而他似乎就像他的属相,愿做一只躲避人群的老鼠,悄悄隐藏于地洞之中。言谈话语间,总觉得他眼中已没剩几个好人,若谁善待别人,那一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只记得聊天时他说起过,信阳地区“困难时期”死过上百万人,有的地方一个村一个村的人都死绝了,甚至有人吃人的现象发生……我从而多少知道了些“信阳事件”的真相。 春节将临时,父母让我俩一起上街采办年货。东西买好后,我走在前头,一回身,黑皮已离我有三米之遥,埋着头,磨磨蹭蹭拖着脚步走,显然是有意识地同我拉开了距离。这小子什么意思啊?我很不满意地对他说,离那么远干吗?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嘴里小声嘀咕,谁愿意挨着你,你没看别人都看你啊……那天天气比较暖和,我手里又提着重物,所以将大衣脱了,里面穿一身墨绿声快巴的确良的套装,比较合身,一定是显露出了身体的曲线,这在当年的大街上也算一景吧,走在身旁的黑皮却受不了。 那时,同院的小云也办困退,和我一样,屡遭坎坷。大院中人对黑皮印象甚好,都认为他老实厚道。小云女大思凡,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黑皮有意思。那些天,她往我家跑得挺勤,除与我和母亲聊天,还主动同黑皮搭讪。黑皮却不买帐,爱搭不理。人家一走,他就一连声地大骂讨厌。母亲也是,小云前脚走,她后脚便骂她脸皮太厚。 对于小云的进攻,我也并不支持。大院中的男人基本都有历史问题,有的还很严重。小云的父亲解放前做过县长。她当然和我一样,同属“狗崽子”系列。挨整多了,就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何况对于自己的同类!可是,小云并没有犯错儿,更没有任何越轨言行,不过对黑皮热情了一点儿。母亲向来爱骂人,她的态度不奇怪,而黑皮就有些过分了,有人追不是好事儿吗? 年后,黑皮即返回干校。不久,他被分配到木工机械厂做了工人。工种不错,是钳工。以我们的出身,能在工厂做有技术的钳工,已相当令人满意。母亲仍有遗憾,她唯一的儿子分在外地,看来要一辈子在信阳安家落户了。除经常叹息外,她只有不时寄个包裹以表舐犊之情。那两年,我诸事不顺,却有的是时间,因而能替母亲常跑邮局,给在外地的兄弟姐妹不断寄包裹。
1974年,我的户口总算调回北京,有了工作。1976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与啸敖成婚。鉴于父亲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消极态度,自然是什么陪嫁都没有。已经工作的黑皮只寄来一床新棉絮让转交予我,表示祝贺的话一句没有。棉絮后来也被母亲要了回去。 后来,多亏我的朋友郝欣主动帮忙,将啸傲调回北京。他没有回京之前,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娘家。郝欣常来找我,很快与母亲混熟了。爱说话的母亲常向她叨唠,说儿子黑皮年纪已经不小,在外地不好找对象,又没办法调回北京,很是头痛……郝欣后来便再一次帮忙,找到一位家在河南的市政工人,终于也将黑皮对调回京。 回京的黑皮已过28岁,父亲年事已高,他又是唯一的儿子,传宗接代自然迫在眉睫。 那时文革结束,干校也已解散。虽说往日不再,父亲已然退休,但家庭总指挥的地位依旧稳坐。大约他将我的婚事作为失败教训不断鞭策自己,从而对黑皮的对象问题不敢掉以轻心。黑皮与咪咪一样,已被他拿捏惯了,在他面前不可能有任何主张,又从没谈过恋爱,男女问题上一点儿不开窍,也只能由着他指手画脚。 父亲一相情愿地看上了邻家的女儿炎炎。炎炎的父亲是再婚,前妻与大孩子都在老家,后妻只生下一儿一女。炎炎比黑皮小一岁,学习成绩曾经不错,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到初三。生得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两只眼睛像两颗沾露的樱桃。父亲说女人的长相若按百分计,身材应当占七十分,脸盘占三十分。他给炎炎总共打了八十分,相当之高了。因为通常别人觉得挺漂亮的女孩儿,他最多才给七十五分。母亲一听说父亲的打算,就连声说不行,像黑皮这种榆木脑袋,怎么会让眼高于顶的炎炎妈看上! 在炎炎家,她妈说一不二。那时尚未有女强人一说,只觉得她是家里的大拿,她爸活得相当窝囊。她妈从一家工厂不知怎么进到机关,又从普通干部混到处长与市政协委员。见到我们并不多话,只在嘴角露一丝矜持得微笑,显得比母亲高贵而有身份得多。 而父亲心意已决,他一跺脚对母亲说,你这蠢人,不努力怎么知道不行啊? 既然总指挥发话了,又都是为黑皮好,我与母亲同时开始积极行动。那些天,母亲频繁往炎炎家跑,一会儿送去一碗自己腌制的四川泡菜,一会儿又烧一盘鸡送去。炎炎妈尽管在外头很能,对家务却不怎么在行,连声夸赞好吃。串门当中,母亲发现她家打了几行的毛衣撂在床头,立即提出帮她们打。我呢,在父亲授意下,带着炎炎去看过好几场电影。那一阵,我们两家的关系简直烧得像一盆旺火。然而,当母亲厚着脸皮,对炎炎妈提出让两个孩子处朋友时,对方却只是露出往日那矜持的一笑,不予回答。母亲碰了个软钉子,只有懊丧地回家向父亲汇报。我和母亲忙活了半天,结果是肉包子打狗,父亲指挥的战役终以失败告终。 为此,母亲嘴里絮絮叨叨埋怨了几天,连带着将炎炎和她妈也骂得够戗。我虽觉着白白浪费了不少时间,却完全理解炎炎家的态度,要是我也不会看上黑皮。两家的炭火从此迅速熄灭。 只有黑皮整个过程都没参与,事前事后都跟没事儿人似的,仿佛我们的努力与失败与他毫不相干,对他的冷漠态度我倒真有些怨气。我和母亲不顾身份地紧忙活,到底为谁啊?没想听他说句感激话,起码也该过问一声吧! 我不打算管他了,找不着对象活该,干脆打一辈子光棍儿!但父亲皱着眉头严肃地对我讲,黑皮这个蠢人,靠他自己找朋友,简直是痴人做梦!他的事情你还得管……母亲也不停在我耳边絮叨,我给别人牵了多少红线,到自己的儿子却牵不上了。现在退休了,接触的人太少。你那儿有合适的,一定要想着黑皮! 谁让他是我一奶同胞的弟弟,我只好四处托人。 经常去个阿姨家玩儿,顺便提到黑皮的事情。刚巧,她有个邻居的妹妹还没有男朋友。女孩子是北京铁路局的工人,长得十分可爱。于是,由我和阿姨牵线搭桥,两人见了面。黑皮回家后,我问他印象如何,他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从牙缝里挤出了“还行”二字。女孩子同意继续见面,向来被动的黑皮也就连续与她见了几次。这时,父亲出面了,他提出要看看那女孩儿。关系尚未确定,他当然不能公开露面,只在黑皮约会时,偷偷站在远处观望。他回家的评价是,女孩子长相还可以。一锤定音,看来,黑皮被允许同这姑娘继续交往了。可很快,父亲发现了问题,姑娘的户口还没回到北京。我说,她的户口正在办理过程中。北京有正式工作,户口早晚能办回来。父亲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了,命令黑皮不要再跟姑娘见面。 牵线人往后拉,木偶当然只有缩回来的份儿。 几个月后,阿姨满脸遗憾地对我说,那姑娘的户口已经办回北京,你爸爸也真是的,太没远见!我无话可答。黑皮做不了自己的主,我更做不了他的主,权力在父亲那儿。 另一同院儿的邻居曹阿姨也曾主动找上门,想让她女儿与黑皮好。女孩儿是黑皮的同学,我们看着长大的,论人才与人品都相当不错。又是因为没有北京户口,父亲始终不肯点头。 不久,母亲的一个朋友给黑皮介绍了位干部子弟,本人也是干部。见过几面,黑皮说挺能侃的,看过不少书。他对母亲和我说,谈对象很累人,就是这个也凑合了。敲定之前,当然还得过父亲这关。他又偷偷去看,结果是嫌人家长得丑。那一次,我倒是提了反对意见,这回倒是有北京户口与工作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怎么还不行呢?他一跺脚说,不行就是不行,人太丑了! 就这样又黄了。这个家的总指挥还真有威力,惟有指挥我这个爱女时失灵,其余一路畅通无阻。 见过几个姑娘后,黑皮似乎对见女人已颇有些厌烦。那时,听说高考要恢复,除上班之外,他的精力全放在复习功课上,想法就是尽早摆脱沉重的体力劳动。在市政当工人太苦,他的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对他想参加高考的打算,父母当然非常支持,以往穿长袍的家族,岂能到我们这一代断档!那时,我正怀孕,以为再没资格参加高考,只能羡慕地看着他复习。当然,无论是对我的怀孕与羡慕,黑皮一概反映冷淡。 第一次高考在1977年底。黑皮考了288分,达到了录取分数线。天可怜见,我家这一代也总算能出个大学生了。父亲脸上的喜悦只有一瞬,很快便消失得没了踪影。他仿佛能未卜先知似的,说过好几次同样的泄气话:以我们这种出身,谁知道能不能被录取啊! 那些天,我和母亲却特别兴奋,见人就忍不住说一说黑皮,既是报喜,更有显摆的成分。而黑皮是否兴奋我却看不出来。或许,他像父亲一样,是个悲观主义者。希望越大,失望越深,他怕自己会过于失望,所以不敢叫自己兴奋起来。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我与母亲白白兴奋了一场,最终没有学校录取黑皮。 结果出来后,父亲又长长地“嗨”了一声,说出老调子的半截话,像我们这种家庭……这话我太熟悉了,耳朵都听出了茧子。黑皮没有出声,微微苦笑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失望历来不写在脸上。只有母亲为此失望地唠叨过好几天。我则对那些曾经通报过的人解释,因为黑皮的岁数过大,分数也不够高,所以才没被录取。
不久,黑皮度过了29岁生日。大约是母亲的唠叨让上帝也烦了,赶紧应允她的要求。一日,一位同事上门,给介绍了位姑娘,集体所有制工厂的工人,母亲没工作,父亲早已过世。 黑皮不想去见。说话对他已是件麻烦事情,再去对陌生女人没话找话,不仅是麻烦,简直就是活受。可迫于父亲的压力与母亲的絮叨,他又不敢不去。见面回来,问他怎么样,他说,我也不清楚。回答与咪咪如出一辙。既然不清楚,父亲就只有越俎代庖了。他让黑皮约姑娘去公园,他又一次躲在旁边偷看。看的结果比较满意,他觉得姑娘长得不错。 有父亲拍板儿,对黑皮来说这事儿就算成了。那时,他的心思基本不在这上头,除了早出晚归去上班,正忙着78年的第二次高考。年岁不饶人,那将是他的最后一次拼搏。因此,谈对象对他而言属于有一搭无一搭,只为应付老人。 几次见面下来,姑娘迟迟不肯表态。一天,当着我的面,黑皮对父亲说,人家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我……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拖下去……要不,算了?他说话的语气唯唯诺诺,生怕惹怒了老爷子。 父亲果真不高兴了,蠢人,就是这么没用! 有没有用,人家不乐意,他也没辙啊!我忍不住答话了。 有什么了不起,还挺傲的!不行以后再找。真考上了大学,还愁找不到对象?母亲也在帮腔。 有我和母亲鼓劲儿,黑皮的胆子壮了起来,再也不用捏着鼻子去见那位姑娘。 这期间,我的女儿出生,是个健康的孩子,没几天就会瞧着人乐,特别喜兴。难得一笑的父亲打量着她,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母亲一直不喜欢孩子,可她有责任感,总是围着孩子忙前忙后。只有黑皮对我的女儿漠不关心,回家后便捧着书读,仿佛外甥女并不存在。 由于我的奶水质量太差,又没能及时发现,女儿满月前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状态。为此,她常常饿得半夜啼哭。黑皮很不高兴,几次向母亲抱怨,说影响了他复习功课,偶尔打量一眼外甥女,眼神也是横着的。后来,还是出身儿科护士的同事来探望,立即觉察出女儿是饿的,让给添加牛奶。自从喂了牛奶,女儿便几乎不再哭泣,甚至夜里都不用起来喂奶。父母一致认为这是个超级乖宝宝,可黑皮从来没夸过她一句。 他只为外甥女做过两件事。一件是我坐月子时,在母亲催促下,他在上班的郊区买过一只老母鸡。那时,母鸡很难买到,而黑皮买的这只鸡足有十斤重,光是鸡油就捞出了一大瓶。我和母亲都觉得黑皮在这事上贡献不小。不过,买鸡的钱算在了我头上,他一毛未拔。另一件,女儿一百天时,又是在母亲提醒下,黑皮花五毛钱给外甥女买了个塑料小人,这是从小到大舅舅送给她的唯一礼物。 女儿出生几个月后,黑皮迎来了第二次高考,这次他超过了录取线好几十分。一家人仍旧忐忑不安,怕由于出身问题再度卡壳。母亲爱串门聊天,在大院中消息比较灵通。她打听到,单伯伯的儿子也参加了这次考试,还从机关开出了一封介绍信,证明自己是民主人士。一听到这则消息,她颠着脚立即往家赶,回来便催促父亲也去机关开证明。去求组织,这对父亲无疑是桩超级的为难事儿。但为了儿子的前途,他踌躇再三后,终于放下自尊勉为其难。形势变了,证明很顺利便开了出来,并迅速寄往招生委员会。 尽管专业并不理想,黑皮总算考取了第一志愿的大学。做大学生,那是我永远逝去的梦想。那些天,除了羡慕就是由衷为他高兴,甚至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毕竟,大院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个人考取了大学。母亲更是笑逐言开,只有父亲固执地未夸黑皮一句,言谈话语间仍旧认为他是个“蠢人”,没多大出息。 就在黑皮去学校报到不久,那位迟迟不表态的姑娘忽然提着点心匣子找上门来。 对这位不速之客,母亲很不高兴。她前脚走,母亲后脚便骂,嗷,是大学生了,你拿着点心上门了!当初干吗去了?黑皮,别再搭理她! 我也基本同意母亲的观点。这姑娘的模样还算周正,但只能算胡同一枝花,一看就是厉害主儿,黑皮若娶了她,母亲和他大概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可黑皮说自己没精力再搞对象,这姑娘如果愿意,就是她了。对黑皮的观点,父亲也支持。他倒不是嫌麻烦,而是认为姑娘脸盘子说得过去,管她人好人赖呢!总指挥既然已做决断,母亲也只好顺从;而黑皮本人愿意凑合,我当然毫无资格反对。 关系已然敲定,女方又仅比黑皮小一岁,很快便谈婚沦嫁。女方家是小房产主,家里还有一两间空房,但按女方的要求,既是出嫁,当然要嫁到婆家。 于是,我被扫地出门,到单位暂时借了一间房,腾出了当初啸傲帮忙盖的平房。直到啸敖调回北京,到中学教书,住到了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我才带着孩子去宿舍与他汇合。为了操办婚事,父亲还掏出三百元钱为黑皮置办家具。三百元不算多,在当时却不是小数目。新房离豪华差着万里,可也比上不足,比下富裕了。特别是有我的对比在前,当初家里一毛未拔。我是父亲最喜欢的女儿,而他是父亲最不待见的儿子。对还在上学的黑皮来说,也该知足了。过去,我一直以为父亲在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最没有传统观念,那时才有些开窍,儿子毕竟是儿子,传统不可谓不深入每个老辈儿人的骨髓。 一切按父亲的既定方针办,到要吃喜酒那天却出了岔子。新媳妇要叫辆汽车去接她,否则不肯过门。她说,这关乎她的脸面,她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是这么过来的。父亲一听就急了。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搞这种俗套太叫人气愤。他拒绝出席黑皮的婚宴,也不叫母亲去。而新媳妇的妈因为是寡妇,按她们的风俗,也不能出席婚礼。这一来,婚礼要没老人出席了。 在家里,黑皮一个劲儿骂他的新媳妇不懂事。可让他去劝,他却摆出一副苦瓜脸,说人家就这规矩,就这么俗,他可不愿鸡蛋碰石头——挨橛。到最后,他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爱怎么地怎么地,他管不了,也不管了,好象他不是当事人。 母亲除了骂未来的儿媳不懂事,就是怨父亲当初不该同意这门婚事。然而,生米已然煮成熟饭,怨天尤人也来不及了。 真要这般举行婚礼,新娘子的脸就丢大发了,还不定让人怎么指指啜啜呢!反正父亲不怕,他已经退休,没有朋友,除了家里人,就是面对书本与天上的空气。 万般无奈的新娘子只有来找啸敖。尽管啸傲死不待见我们这个家,可他心肠软,一听就动了侠义之心,行,我们和五娘(母亲)做为男方的家里人,一定出席你们的婚礼! 啸敖是父亲的克星,父亲对他一直有点儿忌惮。见他坚持要母亲和我同去,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为这件事儿,弟媳感觉到了啸敖在这个家里的分量,尽管后来多次对别人不给好脸儿,却从未招惹过啸敖,这其中当然有心存感激的成分。
弟媳过门不久,便屡次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与母亲发生矛盾。只要我一回家,母亲必开控诉会,诉说着弟媳的种种不是,什么不给她好脸色看哪,和她顶嘴呀,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儿花啊,爱占小便宜呀……最后的结论往往上纲上线,说她是小市民,骂她是泼妇,甚至咒她死了才好。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听过便立刻丢在脑后了。只一件,由于牵扯到女儿,多年来母亲又反复在我耳边控诉,还记得真切。 女儿从三岁半到上学之前,曾在姥姥家呆过三年,为的是上一所市立重点幼儿园,那里离娘家近,接送方便。辛苦的全是姥姥,每日早晚接送不缀,姥爷只会逗女儿开心。而她顽皮异常,按幼儿园老师的话,教书已快三十年,从未见过这么淘的。在幼儿园调皮,在家里自然也闲不住,磕了碰了,把东西砸破了属于常事。那次与黑皮的儿子一起拿着凳子跑,被他推了一下,一个趔趄,竟将凳子腿儿碰到了弟媳结婚置办的衣柜上,磕掉一小块儿漆。黑皮回家后,训斥了女儿两句,又怕媳妇闹事,便叫女儿用差不多的颜色笔涂抹遮盖,想要蒙混过关。女儿觉得应当忠诚老实,弟妹一回家,她就去主动承认错误。弟妹一听大怒,当着黑皮和她儿子的面,狠狠掐着女儿的胳膊,将她一把推出门外。女儿皮实,又玩去了。母亲却大为恼怒,气愤填膺地向我告状。本以为我会与她同仇敌忾,不料我的反应是无所谓,觉得女儿确实也该教训教训。这使她大失所望。但连着许多天,这仍旧是她背地里控诉儿媳的主题。 母亲的心眼儿是好的,对人也大方,可她的一张嘴不好,爱说人的不是。弟媳从小便没了父亲,生在是是非非的胡同里,若不厉害些,恐怕生存都难。又由于家境一直不好,日子过得细,挣十个只花一个,恨不得从手指缝里往外抠钱积攒。 婆媳性格不合,屡屡发生摩擦。若论嘴头子上的尖刻与不讲理,母亲差得远了,她的勇气最多是背地里嚼嚼舌头。因此,往往是弟媳在气势上占有上峰,她只有气得打哆嗦的份儿。开始,她首先想到向爱子诉苦。可黑皮不懂得和稀泥,似乎也不愿意或懒得和,往往露出一脸无奈,苦笑着说,她妈比她还厉害呢!这些胡同里长大的谁惹得起,你能骂过她吗……言外之意是忍着去吧!看儿子这么怕老婆,母亲更为生气,只有怨他太没出息。 黑皮确实在变。刚开始,母亲与弟媳发生矛盾,他还背后骂几句老婆,但看到老婆毫无顾及地摔盆打碗,软蛋不吃眼前亏,他的态度只有倾斜,屁股索性坐到那边去了。他逐渐被培训得服服帖帖,一回家就钻进厨房干活儿,钱也统统交到弟媳手里。 看婆媳关系已到针尖对麦芒,母亲又总在生气,弟媳过门未满一年,父亲便决定与黑皮两口子分家单过。说来可笑,家是分了,黑皮却没房分出去单过,一直挤住在家里,不过是分开做饭而已。用煤炉的时候,尚且有两个蜂窝煤炉,到使用煤气灶了,只有按不同的时段合用。 婆媳不和,女儿往往与母亲站在同一立场。可我们这些大姑、小姑性格都温和,也就没和她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却也深受其害,弟媳看见我们难得有好脸色,即使与我们脸碰脸,也从来不打招呼。她认为我们是泼出去的水,他们才是正宗。特别是在给张家生了个孙子后,愈发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婆婆应当另眼相待。可婆婆始终没有提出带孙子,却对几个外孙辈主动给予不少照应。于是,弟媳多次甩闲话,认为老头子老太太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甚至说儿子就像不是他们亲生的。其实,只有他们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住进楼房后,又共用一个厨房与洗手间,在水电油盐柴米上揩过不少油水。 弟媳的态度也不是千篇一律。逢年节吃团圆饭,当我们给黑皮家送礼物,给侄子压岁钱时,她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现出少有的热情,满脸堆笑,谈天说地。这里要声明一点,一起吃饭他们两口子照例不掏钱,送礼与压岁钱也是礼尚不往来。黑皮照例沉着脸,几乎不说话。在弟媳少见的热情衬托下,他脸上的表情说是冷若冰霜也可,说是呆若木鸡也差不离。与他坐在一起,我会格外难受,好像从上辈子就欠着他八百吊。 原先他也不见得大方,但对母亲还好,结婚后却越来越小气,即使毕业之后回原单位工作,以后又增加了工资,也没给过父母一分钱。年节他若分了一筐苹果,能给老家儿四五个就已相当不错。 最令人难忘的是帘子事件。由于阳台西晒,父母打算给阳台买竹帘遮阳,遂叫黑皮去买,总共花了七块。事后,母亲还他钱,他居然伸手就要。父亲气不过,说他也该付一半钱。他却冷冷一笑说,我只住了一间屋子,最多也就该给两块五,凭什么要给一半?这话把母亲气得跳脚。不是在乎几块钱,而是黑皮斤斤计较的态度,太令她失望。她不怨自己的儿子自私、冷漠,却说是和弟媳学坏的。最叫她难受的是自己的爱子怎么是属兔子的,跟谁炖就是谁的味儿。这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啊,他原先多听话,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儿媳妇拉过去了?她想不通。 多年下来,母亲与弟媳的矛盾始终解不开,对黑皮也越来越失望,总对我埋怨说,你弟弟没出息! 我心里明白,母亲与弟媳长期展开拉锯战的深层原因,其实是争夺黑皮的爱。中国有句俗话,娶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是黑皮这种没主见的人!要怨,她应当怨父亲才对,是他培养出了一个窝囊与感情冷漠的儿子。 为此,我曾多次劝她,知不知道,怕老婆的家庭往往是幸福家庭?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啦!
随着时间不断推移,黑皮两口子似乎一天天变得默契,确实应了那句话,怕老婆的家大凡幸福。 黑皮大学毕业回市政公司后,被分到下属机械厂的铸造车间当技术员,活儿照样很脏很累,收入一般。尽管名分上是干部,收入比弟媳稍高,但弟媳在制衣厂颇会来事儿,几年之后就当上以工代干的车间主任,特别是光荣入党之后,自我感觉政治地位比黑皮高,便不时踩毁他几句。黑皮总是苦笑着听,并不回嘴。 如果黑皮不遇见他初中的同学席明,也许他一辈子就呆在市政了。席明后来上了大学,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他将黑皮调到了他那里,做了他下属工厂的厂长。 我始终搞不清黑皮这个厂长是如何当的。或许,他的业务能力与专业知识还能耍得开?毕竟是学专业的嘛。可说到领导与组织能力,我们家的后代似乎都不是这块料。特别是他,向来没主见,人缘儿次,又不会说话,怎么做领导?人家当领导的往往门庭若市,他照样门可罗雀,那模样也还是一副下世光景,人越来越瘦,见人还是顺着眼睛。好在中国有句老百姓熟知的话,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反正黑皮从来不说及他的工作与他的喜怒哀乐。多年混下来,看那光景还算可以,几年以前就成为了有车族,尽管他对我强调,那车不是他买的,是公司配给的。弟妹什么都藏着掖着,但有时会向在我家干活儿的保姆炫耀,说多年前黑皮的月工资已达五千元。那在当时可是高工资啊。她的话是否有水分不得而知,可黑皮的地位似乎明显有了提高,逐渐进厨房少了,一般都是弟妹掌勺。菜也变得有荤有素,不似原先的清汤寡水儿。当然,黑皮已像贾桂,站惯了,你让他横也横不起来了。 2004年底,母亲过完86岁生日不久,一天早上,她没有正常醒来,突然陷入昏迷。到医院抢救,经医生诊断为重度脑梗。从那天气,她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母亲抢救期间,我常能见到黑皮。开始几天,他长久呆立于母亲病床之前,偶尔用手抚摩一下母亲的脑袋,照例沉默着,但看得出心情沉重。我得出结论,他在心底其实与母亲相当有感情,只是无法和不敢表达而已。我忽然有些感动,甚至颇为内疚。长期以来,我不该以冷淡对冷漠,特别是在得知咪咪突然去世的消息后,我竟没有通知他,一人赶到四川处理后事。直到后事处置完毕,我才在电话中将真相告之。他当时说,应该通知他,他也会赶去的。弟妹事后对我说,我不该那么便宜了姐夫阿昌,应当问问大姑姐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她还说,黑皮有好几天晚上没睡着觉,后来还给我姐夫寄去三千块。即使是冷若冰霜的黑皮,血毕竟浓于水!而我却忽略了这点。我一直认为他是无知觉的冰棍儿,通知他也于事无补。 母亲的生命在世间盘恒了近九个月。不久,我便只能偶尔在医院碰见黑皮了。他还在上班,也挺辛苦。不再像过去,我会主动与他说话,将母亲的病情与治疗情况在电话里跟他讨论。他说不出什么意见,大小事情都不置可否,往往叹一口气说,也好不了了,就这样吧! 有一天,我去见母亲的主治大夫。她居然问我,你妹妹有病,是不是你弟弟也有精神病啊?看来,他一定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要不,就是他的神情把人吓着了。 一个朋友将我家的情况形容为一驾马车,上面驮着已成为植物人的母亲。我是拉辕的,两头一边是父亲,他不停挣吧,摇头晃脑不时捣一下乱;另一边是黑皮,缰绳松松的,悠闲地低头啃草;而小妹,因为有病,不能驾车,栓在车后,脖子向后仰着,不自觉地要把这辆很不容易往前走的车弄翻。 听了这话我只有苦笑。有什么办法,我如今已经是老大了。 自从咪咪与母亲相继过世,我的心肠开始变软。自然规律无情,父亲已是风烛残年,我们又只剩兄妹三人,还会继续少下去的。每念及此,心中便对黑皮生出一份说不出的温情…… 在给母亲送葬的路上,我才终于了解了些黑皮的近况。如我所料,他确实不是当厂长的料,已经转为高级工程师,只负责下属几个企业的生产。由于经常往外跑,公家的车没有收回。他说也快退休了,打算自己买辆便宜车开…… 从某种程度讲,他也挺可怜的。不说别的,就说他住的房子吧,儿子已20多岁,参加工作了,身高一米八以上,却一直与黑皮夫妇挤住在十几平米的一间房内,几十年如一日。如果黑皮是个下岗工人或农民也就罢了,而他好歹也是个高级技术干部,有小车开,还有着较高的工资。 曾听保姆和母亲说起,可能他们已经买了房,但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好,且很少见他们离开过这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门窗禁闭,一家人龟缩在那间没有阳光的房间里,就像黑皮的心灵,幽暗、沉闷,颇有些透不过气。 黑皮夫妇从没跟我们公开承认过有自己的房子。几十年如一日,他们熬着,不顾儿子已然长大,不顾无法当着儿子的面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生活质量如此之差,就为了熬到继承房产的那一天。 2006年初,父亲突然撒手人寰。黑皮一如既往,脸上的表情木木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悲痛,因为谁都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但我料想,他对母亲的离去必定伤痛,对于父亲则未必有这种感情。 父母遗下的房产,母亲生前基本没有态度,她嫌麻烦,又怕得罪我们这些儿女。父亲生前却以玩弄遗嘱为乐。他将遗嘱一改再改,每改一次都对黑皮更加不利。第一次的遗嘱是把房子留给他,只将一间留做纪念室;而最后一次则让大家作价均分(他定的价钱比较低),钱由继住的一房给付,继住的资格需经抽签决定。谁都知道,除了黑皮想要这房,小妹一家也想要。这当然跟黑皮夫妇对父母的态度有关。可也犯不着如此制造矛盾,将政治斗争的手腕用在家里吧! 他指定我做遗嘱执行人。根据法律,我这利害关系人是不能做执行人的,父亲却偏偏要给我这份权力。这当然由于他极度信任我,知道我条件较好私心较少的原故。但这其实是叫我坐蜡,在他身后去制造一场撕杀。咪咪的儿子们都在外地,不可能要房子;小妹和我都有两套以上的房子,若再和也许有房子也许没房的黑皮去争,就显得太贪心了。当然,这样一套繁华地段的房产,转手卖了也值,妹夫就多次向我念叨这篇经。然而,人不只有利益,还应当有亲情,即使黑皮惟利是图,他毕竟是我们的亲兄弟,身体里流着和我们同样的血。我不想看着亲人撕杀。 黑皮夫妇却从一开始就斗心眼儿。一起清理屋子的时候,我就发现房产证失踪了。父亲生前一直将最重要的东西锁在书柜里,钥匙总是别在腰间。住院换衣服时,他嘴里不挺念叨着小影的名字(小影是我妹妹的女儿),我顺手把那串钥匙给了小影。毕竟人小没有戒心,当晚她把钥匙放在了姥爷家的门厅里。第二天我一听说,立即去拿钥匙。已经晚了一步。我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房产证是被黑皮夫妇藏了起来,可没有抓住那只手,你凭什么说人家偷!心里却也冷笑,一张纸罢了,完全可以补发,也就是添点儿麻烦而已。斗这小心眼儿不值! 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决定将遗嘱放置一旁,只能得罪妹夫,让黑皮夫妇先表态。我知道黑皮凡事都由老婆做主,便去征求弟妹的意见。没想到人家却拿搪,矜持了几个月不表态。拖拖拉拉终于表态要这套房了,黑皮说得让我们帮他将房产转予他的名下,他才能付钱。算来算去,也就让他付三十多万元,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父亲生前曾表态反对过户。我一直以为,这是件极为简单之事,却是大错特错了,他确实老谋深算。 整整近十个月,我们一直被迫与北京市公证处办交涉。共去了二十人次以上,一直羊拉屎,若干种证明必须得开出来,运动外地的外甥与前姐夫都是我的事儿。 办理中,小妹由于依恋父母,总念叨着从此无家可归了;妹夫虽不敢对我兴师问罪,心中却也梗梗,言谈间认为我将一块肥肉拱手让给了黑皮。黑皮则每遇问题必定束手无策,最多只能与人吵上一顿,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有一天,黑皮又给我打电话,罢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并有满腹怨气。想到神志昏乱的小妹从此将再也没有安息的港湾,你黑皮明明是在争自己的利益,却又懒洋洋的,把一切担子往我身上推,竟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我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句,人应当学会感谢…… 孰料他在电话的另一端立即恼羞成怒,感谢?我感谢个屁!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我感谢?告诉你,要不是想到死去的咪咪,我一分钱也不出!这房子我有住的权利,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 我也怒了,你咨询过律师我还有律师呢!继承法我也研究过了。你看过遗嘱吗,了解继承法吗?是我压着,完全出于照顾你的目的才这么办的。你看着办吧,不办有不办的法子! 回去跟啸傲一说,他大骂黑皮,并说,咱们怕什么!告诉他,他要不怕丢人现眼,就闹到法庭去……就他那窝囊废,不用法院,想一损招儿,就把他治老实了。他不最多只有一间房的居住权吗?折腾他,找一痞子,咱不要房钱,就让他和黑皮住在一起,看不把黑皮吓得屁滚尿流! 损招儿只是说说,黑皮八成又去与媳妇合计了,觉得来浑的他们也占不到便宜,遂又和我一起乖乖去了公证处。 最棘手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我们得证明祖父母及外祖母是否在世,因为他们全是父母的继承人。经过我与公证员的几次交涉,最后同意人证及我和黑皮各写一份保证书。一边写一边觉得好笑,看来是将我辈当做创吉尼斯长寿记录的家族了。 人被折腾得七荤八素,特别是我,已经筋疲力尽,总算将公证处的事儿办妥,弟妹也将钱如数给了我们。这时,弟妹发话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房产证找到了! 就在若干天前,我问黑皮,没有房产证你怎么办过户手续啊?他回答我,花钱买个假的,有的是刻萝卜章的。我说这可是犯法造假,他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拖不起…… 当时我就预测,只要我们签字放弃继承权,那不翼而飞的房产证肯定浮出水面。果真! 办房产公证的过程,他一直在与我斗心眼儿,并且心怀怨气。当然,从某中程度讲,我其实也在与他斗。咪咪不在了,小妹又有病,我不挑头儿,又有谁能和他斗心眼呢! 与亲人斗心眼儿心里其实很苦。彼此像两个陌生人,不到万不得以不交谈,仿佛也不需要交谈。我敢说,对我的朋友、熟人、甚至大街上走过引起我同情的人,我都能够关心,惟独对我唯一的弟弟,我实在有些漠不关心。可我们的身体内流着同样的血。不知道我们间的亲情失落在何时、何地,不知道责任在我,在他,在社会,或是在父亲? 不幸生在特定的斗争年代,不幸生为父亲的子女,畸形的教育培养出我们这些畸形的后代,生活或许已从根儿上遭到了毁坏。 从小到大,意识形态与父亲像两台不停转动的压缩机,制造着冷气向黑皮的心里猛吹,使他不幸早已冻成了一根冰棍儿。 父亲尽管对某些子女相当冷酷,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却真诚地希望亲情能够维持与延续,否则,他也不会将家族的聚会作为遗嘱。父亲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我当然义不容辞要努力维系好家族的团结。父亲留下的钱我已经分给了大家,都没有了经济困难,聚在一起吃顿便饭,谁都掏得起。 自父亲去世后,我们已经聚过几次。没有了利益冲突,见面的时刻,似乎周围有温情环绕,心里的疙瘩平复了不少。 2010年侄子结婚,黑皮曾主动邀请我们夫妇出席。席间,弟妹忙前忙后张罗,黑皮则默默坐着发呆,仿佛看着几十桌的客人他眼晕。最后,弟妹提出让我们去参观侄子的新房。黑皮像得了释令,赶紧带我们离席。一边开车他一边埋怨,说媳妇的娘家太讲排场了。 参观了侄子的新房,挺漂亮。这时我才得知,这是多年前黑皮给儿子准备的,结婚前已经出租了五年,正好用这笔钱来装修新房…… 终于,黑皮某种程度上向我敞开了心扉,不再向我保密。仿佛两颗心间的铁丝网轰然倒塌,欣慰轻松之后,我感觉身体里流的血是暖的,那是相同基因的血啊! 但小妹的病又加重了,甚至侄子的婚礼都拒绝出席。 可我们毕竟还都活着,我们比咪咪幸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