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生灵】:巴尔斯的故事 作者:牧雨


 

【草原生灵】:

巴尔斯的故事

在中国内地传统的农耕文化中,除了稻、黍、稷、麦、菽“五谷”之说外,自古还有“六畜”之说,指的是与古代中原汉民族的经济生活密切相关的马、牛、羊、猪、狗、鸡六种家畜。但农民都是在农田的附近定居,家畜自然也是以舍饲为主,虽然有时也会散放到山野之间,但仍以放牧者的定居家庭为中心,每天晚上家畜还是要回到棚圈里来的。家畜名称中的这个“家”字确是实至名归,君不见汉字中“家”字的结构,上面是定居的房屋,下面即是舍饲的家畜,此为明证。

而草原上传统的游牧经济则完全不同,在那里,畜牧业几乎是唯一的经济形态。若按照内地传统的六畜概念,大概只有终生依附于牧民家庭的狗才够得上家畜的标准。在天高地广的游牧条件下,草地畜牧经济中只有马、牛、羊、驼“四畜”,而大群大群的马、牛、羊终年游走四方,放牧者的家庭则跟在畜群的后面逐水草而居,并无舍饲一说。因而家畜的这个“家”字只是与野生动物相对,说明财产的从属关系而已,与所处空间并无联系。

由于没有固定的寄身居所,草原上自然也就没有家养的猪和鸡。当然这也并不绝对,至少在我插队的年代里还是看见过,但往往只是偶发现象,并未形成经济规模。

羊倌桑杰看见住在旗里的定居人家养猪卖钱,于是忽发奇想,也淘换了一只猪嘎嘎(仔猪)来养。但蒙古包随着羊群搬来搬去,不可能修建一个像样的猪圈随身带着走,于是每逢转场,他就在蒙古包新址外十来米的地方挖一个浅坑,挖出来的土堆积在向风的一面,用来抵御寒风。那小猪嘎嘎整天跟着几条狗跑来跑去,白天在草地上吃草,傍晚在一个食盆里抢泔水,然后自己趴到坑里去睡觉。几个月后,那猪娃长得跟狗差不多大小了,却是体魄劲健,动作强悍,一对小眼睛里放出精光,跑得比狗还要快。多半年后,有一天跑了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八成是葬身狼腹了,可惜了那一身的精肉。

草地上养鸡的人家倒是不少,但全都是那些定居在干打垒房子里的“农业户”。当年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宽裕,养几只鸡是为下了蛋换几个零用钱。知青自从插队来到草地,牛羊肉和奶制品吃了无其数,却就此断了鸡与蛋的念想。有一回忘了是谁生病,老乡给煮了一碗面条,里面还卧了一个鸡蛋,那叫喷鼻香啊,就此打开了知青花钱向老乡买鸡蛋的路子。以后买的人多了,老乡手里的鸡蛋也从六分钱一个慢慢涨到了八分钱。这样一来,老乡养的鸡就更舍不得杀了,那是生钱的机器呀!

我因从小不怎么吃鸡,对鸡肉倒也没什么念想。可跟我住在一起的老乔从小是吃鸡长大的,真个日思夜想啊!一来他舍不得兜里有数的那几个钱,二来人家也不卖,只好每天晚上钻在被窝里精神会餐,直听得我也嗓子眼里食指大动,各种吃过的、没吃过的鸡馔每每入梦。

1974年的冬天雪格外大,春节前的一天傍晚老乔串门回来,手里竟提着一只大母鸡,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说话直打哆嗦。原来是巴勒僧家一只大母鸡在雪地里冻掉了一只脚,站立不住,眼见是活不下去了。自己从小养大的鸡,家里人舍不得吃,正不知如何处理,老乔略一张嘴,人家就送给了他。正好有过年分配的一人一斤大米,我来做饭,老乔宰鸡。那天的晚饭吃到了后半夜,我这辈子从此再也没吃过这么有味儿的鸡。门外转来转去的是邻居家的好几条狗,房顶上跑来跑去的是邻居家的两只猫。第二天一整天,满营子的人都问我俩,夜里偷着做什么好吃的来着。

定居的农户家里不只养鸡,少数人家还养了猫。在我的八年草原生活中也曾拥有过一只猫,尽管它来亦匆匆,去亦匆匆,却给我留下了特立独行、有别于任何其他家猫的深刻印象。

不像如今城里人家里养着玩的宠物,草地人家养猫纯粹为了实用,那是用来对付耗子的。牧民的蒙古包里不用养猫,因为不闹耗子。首先,牧民不会把蒙古包扎在鼠洞多的地方。其次,蒙古包里一般不存放食品,奶豆腐、冻肉、炸面果子,统统放在户外的箱车里,为防鼠咬,木头厢车的外面还包着一层铅皮,而室内并无隔宿之粮,耗子进来也得饿死它。况且一个地方还没等住热乎,就又要搬家了,耗子肯定是不会跟着搬走的。再说了,即便真有三、两只路过的或是串门的耗子,门外不是还有好几条狗呢么,在草地上,狗拿耗子可不能算是多管闲事。

住土房子的农户可就不成了。一座房子少说也要住上十来二十年吧,所有好吃的东西都要长期地保存在屋子里。无论你收藏得多么隐秘,瞒人行,瞒耗子是瞒不住的。一来二去的,耗子也就从过客变成了常客,最终变成了和你一样的户主,生儿育女,长住久安了。

插队八年期间,我曾在“农业队”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周边十来家街坊,都是清一色的土房子,说白了就是一个小村子,当地的汉话叫“营子”。这样的地方,怎能少得了耗子!那年头没有鼠药,也没有老鼠夹子,但农户们跟耗子打了多少辈子的交道,各家自有各家的高招,除了把食物锁进柜子之外,主要靠随时堵塞鼠洞。地上一个小社会,地下一个大社会,只要耗子不是闹得出圈,倒也彼此相安无事。而城里来的知青从来没跟耗子打过交道,一旦过招,既无有效出击之力,又无相应的心理准备,一时不免狼狈。直到交道打多了,才算学会了与耗子的相处之道。

那一年秋后,我请邻家的几个小伙子帮忙,把我们自己住的土房子漂漂亮亮地装修了一遍。干打垒的土房子,为了防止外壁水土流失和屋顶渗漏,每年的雨季之后,都要用掺了草的熟泥把屋顶和外壁厚厚地重新抹上一遍。年头多了,墙壁和屋顶越来越厚,冬暖夏凉,隔热效果极好。

土木工程,不可擅动,既然兴了工,顺便也就请大家帮忙,在屋里吊起了一架顶棚,与四面土壁一起糊上了净纸。按照旧时城里的规矩,本该糊上白纸,号称“四白落地”,可那时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白纸?于是也就和邻居一样,全部糊的是旧报纸,平平整整,一样好看。看着亮闪闪的新房,我兴奋得从屋里走到外面,又从外面走进屋里。说起来,装修房子本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用料犯了大忌,就中犯下了两个严重的错误,导致了无尽的祸殃。

首先是和泥的时候我径自减掉了打草的工序,而是从场院里拉了一车金黄的麦秸过来,用铡刀切得整整齐齐,掺进泥里。谁知麦秸里带进了大量的麦粒,第二年几场春雨过后,我的屋顶上郁郁葱葱,方圆数百里内,竟找不到如此壮观的小麦试验田。在小麦根系的强力作用下,那一年夏天我的房子也漏得个稀里哗啦。

其次是吊顶棚、糊墙要用糨糊,那是我从自己的口粮中挖出的面粉,亲手打制出来的。为了加强黏度,我特意打得很稠。房间里的糨糊干了以后,就形成了一套巨大的五合(不算地面)薄饼。耗子进宅,本为觅食果腹,如此巨大薄饼,谁能抗拒诱惑!就此引得全村的耗子进行宗族性战略迁徙,径将“总部”移来我家。每日白天,人鼠双方还能彼此相安,而一旦入夜熄灯之后,耗子全家倾巢出动,土屋上下嚓嚓有声,尤其是悬空的顶棚上,狼奔豕突,完全就成了特洛伊战场。耗子们成了气势,根本不怕人的,看过动画片《猫和老鼠》吗?每到夜里,我就和Tom一般痛苦而无奈。用不了几天,顶棚上紧绷绷的报纸就被咬得千疮百孔,时常会有那莽撞些的耗子兄弟从上面失足落下,而下面则正好是我睡觉的土炕。

这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赶紧放出风声,准备淘换一只猫。两周以后,我从公社民政员家里接回来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四十里路,这么小的猫,我不知该怎么把它带回来,最后还是采用了草地上最常见的方式,像袋鼠一样把它揣在了羔皮袍子的前襟里。开始它连抓带挠,死活不肯进去,进去以后还在我的内衣上抓穿了几个小洞。可待我翻身上马,跑出去几里地以后,人家却在里面暖暖和和地睡着了,就像是睡在妈妈的怀里,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再剧烈颠簸了。呵呵,到底只是个小猫仔呀!

我之所以从几只小猫中选中这一只,主要是由于它那与众不同的毛色。这是一只青蓝色(或说是蓝灰色)的小猫,连眼睛都是透明的蓝色,这个颜色本来在家猫中就相对少见,而且颌下、腹部以及四条腿又是雪白的,看起来精致而又干净。到家以后,我找了一条大红色的缎带,做成一个蝴蝶结,给它拴在脖子上。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巴尔斯(老虎)。不过那缎带只戴了三天就不见踪影了,小猫也就此开始了它的独立生活。

我从来没看见过巴尔斯抓老鼠。只知道自从它进了门,我家空中夜总会的生意就日渐萧条起来,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索性就偃旗息鼓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生觉了,而那时它还只是一只小猫。俗话说:“好狗护三邻”,过了一冬以后,我那小猫的本事越来越大,毛色也越来越光亮,本地的耗子看样子已经不够它收拾的了。

有一回,老乔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出去,“嗨,快看看你那小猫干嘛呢!”我们房后是一片十来亩地的苗圃。那里面种着些三五年也长不大的杨树条子,密密麻麻的草棵子比树苗子也矮不了多少,外面有一圈一人来高的土墙围着。我和老乔悄悄靠近土墙,从墙头的缺口处望进去,只见我家小猫正趴在树棵子下面,蜷身弓背,两眼向天,除了一对瞳仁和两个耳尖之外,全身一动不动,就像是古埃及法老金字塔中陪葬的石雕。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它是在打伏击,目标竟是苗圃里那些掠过低空的飞鸟!它居然能有这样的本事?不是做梦呢吧。而它也没让我俩等太久,最多十分钟之内,一个凌空跃起,竟有一人多高,身体在空中拧着麻花,划出极为复杂的曲线,待落回地面上的时候,嘴里已多了一只鸟。

其实它早就看见我俩了,人家不理我们就是了。如今得了手,就直接从我们看热闹的这个缺口一跃而出,一转眼功夫绕过房角不见了。我俩赶紧跟着追进屋里去,只见小猫正在炕头上享用自己的大餐呢,我说这些日子收拾屋子怎么会偶尔打扫出鸟毛来呢!此后,直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让它习惯不要把战利品带回家里,尤其是不要带到炕头上来。

草原上的知青都是流浪汉,自己的脚底下就没有根,家里什么活物都养不住的,狗也一样,猫也一样。自己高兴了,有功夫了,就抱过来亲热,把小猫、小狗惯得一身的毛病;一旦有事,甩手就走,小动物只好自力更生,也去做流浪汉。

按照祖先的遗传,家猫睡觉从来是俯卧着或是蜷成一团,年轻人恶作剧,我非要让它像人一样的肚皮朝天,四肢伸直了睡。久而久之,它也习惯了,只要我在身边,它就会经常摆出这个睡姿来。只要我在家,固然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但如果我要出门,就只能在盆子里扔一大块肉,足够它吃好几天的。可猫和狗是不一样的,一旦吃的东西放干了、放硬了、不新鲜了,它就不肯吃了,只好饿肚子。

那年冬天我出远门,在盆子里扔下一整只比小猫身体还要大的新鲜羊肝,看着它吃了几口,就反锁上门扬长而去,三天之后才回来。刚刚打开一道门缝,小猫哀嚎一声,像箭头一样的直窜上我的肩头,再也不肯下来。那屋里冻得像是冰窖,盆子里的羊肝像冰块一样硬棒棒的,斧子都劈不动,上面的痕迹,分明还是我临走时吃的那几口。自此之后,尽管我在大门和二门上都为它开了专门的猫道,但这次经历留下的阴影实在是太深刻了,只要看我穿衣戴帽准备出门的样子,它马上会跳上我的肩头,吊在肩膀后面像是一条毛茸茸的饰物,甩都甩不掉。我知道有些游牧民族有驾鹰出猎的习俗,可谁见过骑手的肩上蹲着一只猫呢!那段时间,我有时会搭乘队里的大车去公社或是旗里,而等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车的时候,巴尔斯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蹲在车厢里了。

这下麻烦了。我又不可能不出门,只好想办法将它寄存在别人家里。巴尔斯从小性格极为冷峻,就像是一只孤独的小豹子。尽管营子里的大人孩子都很喜欢它,可它却从来不与人嬉闹,而一旦出手就是真格的。包银山家的二小子当年只有七八岁,长得细皮嫩肉,满心欢喜地想抱抱它,却被它劈空一爪抓了个满脸花,弄得我还得去跟人家孩子爹妈赔不是。还好人家爹妈不但没有怪罪,还主动提出愿意在我不在家时寄养这个小东西,这让我非常感激。包银山两口子过日子是把好手,当年那样的条件下,六七个孩子,各个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巴尔斯若是能寄养在他家,我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正赶上大队派我去参加旗里发电厂的建设,我就索性将巴尔斯寄放在包银山家,收拾收拾离开了莎如拉草原。

多半年以后我回到了农业队,放下行李,马上去看我的巴尔斯。一进包银山家的院子,正在做游戏的几个孩子看到了我,脸上都现出了怪异的表情,那个白白嫩嫩的二小子嘴角一撇,放声哭了起来。包银山两口子闻声跑了出来,看到我也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让我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进屋上炕,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听这一家人述说巴尔斯的遭遇。过程很简单,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那年春天,草地上发现了鼠疫的苗头,虽然当时疫情并没有立即扩大开来,但这种曾在人类历史上造成大规模死亡的烈性传染病,还是在民间和政府层面引起了恐慌。鼠疫的直接传染源是野鼠和家鼠,而间接传染源自然就包括以鼠为食的那些动物,根据常识,首当其冲的就是家猫。于是公社传下了一道政令,限期捕杀所有的家猫。

就是这么回事。尽管孩子们拼命抵抗,抱着巴尔斯躲来躲去,但结果只有一个,不幸的巴尔斯还是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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