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小三峡

由重庆乘客轮顺流走三峡，是极好的游览。在渝公务结束，返程须经武汉，权衡水陆空后，决定走水，公私两得。三峡景致和古迹虽好，但我说不出比别人更新更妙的话来，索性不说，倒是记录些拉杂的边角余料，也算不虚此行罢。

第三天早上，带着夜的睡意和水的腥气，船抵巫山县。此地闻名遐迩，神女峰自然比不上影视和图片那样美艳，但雾中山、山中雾连同遐想的神女立在眼前，还是令我唯默默静观而已。单是这著名的江畔小城，也满值得小驻一游。这时广播说，停航七小时，客人可下船自便。我喜欢逛各地的小城，便背包下船。码头不大，一位导游在推销小三峡旅游。早听说三峡之中有小三峡，且小三峡之内还有一个小小三峡，景致和风土人情，自有三峡所不及处。于是我报了名。一辆面包车把十几位客人拉走，少顷进入县城，路破而窄，车速很慢，但仅十分钟就到了小三峡峡口。

原来长江由重庆向东，两岸是奇诡险绝数百公里的高峰，穿过最为凶险和雄险的瞿塘峡、巫峡，接下来的湖北巴东地界的西陵峡，就宽阔平和多了。巫峡便成了长江由狭窄到宽阔的交界，过了它，则是豁然开朗的平缓广阔的江道，葛洲坝和刚施工的三峡工程，就扼守在西陵峡口。小三峡在巫山县城的长江地段，向北溯向绵绵群山，与长江形成丁字，峡里有水名大宁河，清清的水由北向南汇入混浊的长江。

在小三峡口登上小游船，票价本是一百元，但因为是初冬的淡季，导游带团优惠为三十元，是物超所值了。与三峡相比，这是个窄而绵延百里的深深峡谷，除了约宽处二十米、窄处数米的大宁河外，仅有山上的茅草路。山里居民极少，茅路上并不见人，山民出山时一般搭乘游船，外人不购票乘船是不敢闯入的。船是能坐十二人的柴油机船，因为是逆水，速度极慢。这里人烟稀少，没有工业，大宁河深处十数米，浅处仅一米不到，而且清澈透明，凉风袭袭卷着团团白雾裹在墨绿的半山腰，两岸的景色是绿的朦胧、凉的清透。导游随行讲解，自然是对巧夺天工景物的生动描绘，我感兴趣的是两岸低处连绵的古栈道遗迹、直刺青天峰槽里的悬棺和水边嘻闹成群的三峡猴。据导游讲，古栈道向北直抵陕西。我归来查地图，大宁河向北快到陕西时在巫溪县境内发源，所以栈道在靠近陕西的彼处应当变成山路，直达陕西镇坪县境，这似乎应当是当年为杨贵妃飞马送荔枝的蜀栈“荔枝道”和官民的盐道。猴子呢？据称是小三峡独有，而三峡的沿途则未见。人的增加，大概“两岸猴声啼不住”的诗意再不会有了。

我在船上的位置右有窗，前有人，左是过道，视线不理想，我就移到前甲板船老大撑篙的地方。机船本无须人力撑篙，但大宁河许多河段窄而浅，只好靠船老大用篙调整方向并助力，算是古代船技和现代机械的结合了。果然，到了一处水深半米，船吃重搁浅，只好请客人下船靠山脚行过此处再上船。还有一处，水急浪高，几条船的老大合力一条条分别撑篙，机器轰鸣中，随船夫们矗立船头船尾吼着起伏高亢的川江号子，船一点点往前移，有一阵竟半天停住不动，人与浪在搏击中僵持。我使不上劲，双手紧握栏杆，不觉屁股都离了坐位，终于感觉又前行了。船头的老大对我说，你坐船头是最好的位置，看景不被遮挡，别人我是不让坐的，看你是读书人，坐吧。我感谢后与他攀谈起来。他看上去有五十四五岁的样子，晒得黑黄的脸上布满皱纹，腰有些弯，穿一条破旧的棉上衣，敞着怀，里面没有内衣。他说家在小三峡深处，穷，很少的山地不够吃，靠他在游船公司撑船过活。我称他大叔，后来熟悉了，问他年纪，竟比我还小一岁！我暗自叹息山里人苦得这样。他说撑船一次来时六小时，回去一小时（因为是顺流），淡季客人少，船工多，要排号，三天轮一次，一次挣十元钱。孩子上学要到山外，住校，因为困难和交通不便，许多孩子就不上学。他看我一眼说，“累倒不怕，就是没有钱，船工离不开酒，可酒要钱，舍不得买。有的客人看我们不容易，中午给我们买一瓶喝。”我问他多少钱一瓶？他说，是小瓶，二元钱。我说中午我给你买一瓶，他很高兴，答应回来时还让我坐船头。

中午，阳光驱散了雾，触目一碧如洗，大家的心也滤掉了杂质。整六小时，船抵终点，也就是小小三峡入口处，马渡河从一个更窄小的谷里流出。客人们可以乘小船逆流而上，水不及胸，船需纤夫裸身拉纤，是三峡的古民风。到上游后，再乘小伐漂下来，实在是刺激的享受。午休地是一个开阔的小河滩，全是洁净的河卵石，随你坐卧，一尘不染。水中的河石和游鱼清清楚楚，恨不能人也进去同乐。此处山上零星有山民居住，刚才船快抵岸时，十几个光屁股的应当上小学的孩子追着船伸手，船夫说他们是要东西呢，都没出过山，见什么都好。大家问给什么呢？他说什么都行。客人们有的把旅店的小梳子、洗涤用品、一元二元零钱扔上岸，孩子们抢着捡，还有抱着幼儿的女人们也跟着捡。河滩上有几个摊子，显然是为客人们摆的。我先到一个烤鱼的摊子前，烤三条鱼，五角线一条，一瓶啤酒，二元钱。摊主就走进河几米处，很快便手抓几条鱼上来，架在火上烤，刷些调料，味道麻辣香嫩，吃得没够，已是饱饱的。想了想，又到另一摊子前，要一盘炒青菜。我没记住那叫什么菜，反正青青肥肥的大叶子，满满一锅炒成一盘，鲜嫩柔滑，就着啤酒，再没有这么好吃的了。我给船老大买了一瓶酒，随他去不远处的家，家里没人，门大开，他说这里不用锁门，没有外人来，也没东西可偷。黑黑的屋子里果然只有床、锅等物。他给我一些桔子吃，告诉我邻居女人手织腊染土家族衣服，可以买的。我去看了，古香古色，很诱人，但我没买。河滩西侧的峭壁上是复原的古栈道，若上去十元钱，我仰望离地有十几米高的青天白云下的栈道，随山曲折而筑，只是客人稀少，没见谁上去，我四处照了几张像，导游就喊上船回返了。

回程真所谓“轻舟已过万重山”，一小时就到了县城终点。导游仍是尽职尽责，介绍了巫山县的经济，说此县的财政收入百分之八十靠小三峡旅游，非常困难，是国家级贫困县。我想起来时看县城的房子许多还是明清时所建，道路也不成样子。还好，三峡工程蓄水后新县城由国家投资建设，移向不远的高处，会好多了。可是蓄水使水位大升，小三峡将失去旅游价值，不知县里财政靠什么？导游是位清清秀秀的圆脸儿姑娘，长江山里姑娘的皮肤都很好，身手也苗条。不远处的神农架里，王昭君就生长于此。这位导游姑娘不卑不亢，热情周到，无一丝其它旅游景点导游的商业气。末了，她站起身说，我们的游程快结束了，我为大家唱一首三峡山歌，唱得不好，请多多包涵。她唱得真不错，方音方言，婉转柔情又有些伤感。唱完，她捂了捂冷得发青的手和脸说，你们在其它旅游景点，一定都在导游带领下去过商店购物吧？我们公司为维护游客利益，杜绝这种做法。有的朋友会觉得，来一次小三峡却留不下纪念，为弥补这一点，我们几位导游利用休息日，在小三峡的山上采些小三峡独有的花蝴碟和红叶，制作成标本，如果哪位朋友想留作纪念，可以在我这里购买，但绝不勉强。大家都购了一些，我购的那几幅就在女儿的柜里珍藏着。

七个小时的游程结束了，又回到客轮上，今天子夜时分客轮要通过葛洲坝船闸，明天，将看到久违了的平原。

                                                             此文写于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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