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1(上)】:1961年的春节·你了解这些女人的感觉吗……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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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1961(上)】: 种瓜的得瓜,种豆的收豆 傍晚想出去散步,走到电影院门前,里面正推出好莱坞一部新片,精心选择档期,全球同步上映。这世界越来越小,越来越像一个城市。 我就笑了,全球同步上映,现在的朝鲜、古巴能够同步?几十年前或十几年前的中国能够同步?现在的孩子们会不会知道,好莱坞的那些电影,在后极权国家还可以放映,在极权国家就不可以了。现在的孩子们会不会知道,几十年前或十几年前的中国,还是极权国家中的老大,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把那些电影挡在国门之外。 电影院门前,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像举着一个战利品那样举着电影票,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去。那女人的眼睛和嘴角,有些像梅格·瑞恩。她们的后面,是一个高个子男人,在进门的最后一秒,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烟蒂飞出去,落在我的脚下。 我像那女孩儿一样大的时候,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儿。我没有和父母一起看过电影,也很少有买票进去的时候——那时候,我家附近就是电影院,我知道电影院看门的人姓巩,我会在电影散场时候溜进去,悄悄躲在老巩看不见的地方。有那么几次,老巩知道我是溜进来的也没有撵我出去。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没有撵过我的二哥和三哥,他和我爹认识还很亲近,但我爹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件事。我爹希望自己的儿子买票进电影院,堂堂正正地坐在那里,大大方方地看完电影。这是我爹去世三十多年了,我头脑里没有磨掉的一块记忆。 那时候,我看的电影可多啦。如果那时候中国就放映美国电影,我会在1961年看到动画版的《101斑点狗》,并且知道那101不是斑点狗的代号,而是斑点狗的数量。两条大狗,九十九条小狗,加起来是101条。两条大狗亲生的小狗有15条,电影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我那时没有上学,看电影能学会数到15个数和简单的加法。 想想看,假如我不是现在刚刚从网络上看完《101斑点狗》,而是让时光倒退四十多年,在六七岁的时候看了这部电影,那么,我还会从电影里学到什么? 学会忠诚。这部电影也叫《101忠狗》,起源于一个关于狗的古老童话。从前它是一条毛色纯白的狗,和一个少年愉快地生活。有一次,贫困中的少年病倒了,没钱看医生。这条忠心耿耿的狗,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换来少年最需要的金币。后来呢,少年请山神来医治它的创伤,但它纯白的毛色不能全部恢复,有的地方出现了黑色的斑点。这部电影教给我们的,是狗类对人类像对朋友一样忠诚,人类失去了忠诚,还不如一条狗。 学会平等。电影里面,狗很亲切地把人称为它的宠物,就像我们把它们叫做宠物一样,教给我们的,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平等,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六七岁的时候,我当然不懂英文,不知道英文怎样称呼和狗一起生活的人,但我懂得汉语,我会想到汉语把和狗一起生活的人称为“主人”,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学会责任。让我佩服的是电影里的男主人公,那个不富有的音乐家。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大狗生了15条小狗,有个坏女人想把这些小狗全部带走,还出了很高很高的价钱,但他看出那坏女人不怀好意,就担起了保护它们的责任。更让我佩服的是那两条大狗,当15条小狗被偷走以后,它们勇敢承担起父母的责任,一定要把它们找回来。 学会爱和快乐、感动和感谢。即使我们在六七岁时看这部电影,也离不开爱的教育——人和人之间,人和动物之间,动物和动物之间,许多画面,许多情节,许多故事,充满了爱。在电影里还充满了由爱带来的快乐,和爱一起影响着我们。我们享受着电影带给我们的爱,以及快乐。我们在激动我们的音乐声里受到感动。我们通过电影,知道要感谢给我们带来爱和快乐的人,感谢给我们带来爱和快乐的事物。 还有。 这部电影,教我们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懂得向别人求助。 教我们在遇到求助的时候用正确的方法帮助别人。 教我们在突然到来的危险处境里学会保护自己。教我们用聪明的头脑对付意想不到的困难。 当然,这部精美的迪斯尼动画影片,最为直接的好处,是教我们用美术的能力来表现事物。影片开始不到五分钟,我就看到一个很好的情节:年轻音乐家沉迷于音乐,和外面的世界很少接触。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条狗,为他精心挑选了一位美丽可爱的、牵着另一条斑点狗的年轻女郎。为了促成他们相爱,它故意和另一条斑点狗嬉闹,用两条牵狗的带子把两个互不相识的年轻人缠绕在一起。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紧,突然的窘迫变成了投入的接吻。这个场面我很熟悉,应该来自丹麦漫画家皮德的一组连续漫画,或者是艺术构思上的一种巧合。我一直以为,像迪斯尼动画是世界上最好的动画一样,皮德的漫画是世界上最好的漫画,简洁,生动,微妙,深刻。我还以为,有了皮德,漫画才成为一门艺术。 前面说过,在1961年我看过许多电影。 那一年中国出品了两部动画短片,《小蝌蚪找妈妈》和《谁的本领大》。前一部水墨动画片带有所谓的科普意味:一群小蝌蚪出世了,但不知道谁是他们的妈妈,在把大眼睛的金鱼、横着爬的螃蟹、四条腿的乌龟,没有腿的鲇鱼误认为妈妈以后,终于找到了它们的亲妈妈青蛙。后一部是木偶动画片:小鹿和小猴子争论谁的本领大,熊伯伯让他们比赛来决定,过河摘桃子,先拿回来的算赢。结果小猴子过不了河,小鹿上不了树。比赛以后他们就不再骄傲了。 好多年以后,我为中国电影的简单化和低龄化感到惊讶。在很长的年月里,在美术电影之外,成年人看的绝大部分故事影片,从故事到人物,再到各种表现方式,都像是五岁的导演拍给三岁的观众看的,还不是智商较高的五岁和三岁。现在好了一些,但没有彻底改进,那些投放巨资的大片,仍然缺少立得起来的人物和故事,看起来很像画面辉煌、堪称经典的美术片。虽然比起先前,那些著名的导演们确实进步了,但是观众们的进步更快。 回到我六七岁的时候,还看过《骄傲的将军》和《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两部动画片看了许多遍。那时候在电影正片放映之前,一般是先放映做政治宣传用的新闻简报,没有新闻简报的时候,先放映美术短片。在一切都为政治服务的年代,美术短片同样可以为政治服务。我看到那位古代的将军,武艺超群,力大无比,后来骄傲了,被敌人打败了。我看到那个叫“没头脑”的孩子,总是粗心大意出差错,那个叫“不高兴”的孩子,总是别别扭扭唱反调。他们都和《谁的本领大》里面的小鹿和小猴子一样,有了坏毛病需要改造,才能成为国家需要的人才。那时候国家的知识分子少得可怜,全部来自旧的时代,怎么改造都不合格。新兴的国家要培养新时代的接班人了,从小就要改掉他们所有的坏毛病。 要把中国的孩子们改造成什么样子呢?1961年的电影《英雄小八路》提供了正确的样本。电影取材于1958年的“炮打金门”——为了支援世界革命,大陆的共产党部队发起了对金门岛国民党部队的闪电袭击,秘密调集的四五百门大炮一齐开火,几万发炮弹铺天盖地。这边的伤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敌方零星打来的炮弹只炸死了一个电话兵,但我方巨大的炮声震聋了数不清的战士。那天的炮战结束后,一群小学高年级学生沿着炮兵阵地的临时电话线回家,发现有断开的地方报告给部队,也算是为炮战出了力。后来随着对他们的宣传不断升级,有了勇敢支援前线的“英雄小八路”,也有了推广政治宣传的《英雄小八路》。 电影有一个充满激情的结尾:敌人的炮火把电话线打断,电话兵也负了伤。“小八路”们跃出战壕,摸爬滚翻,冒着炮火奔跑。断线找到了,但是已被炸短,他们手牵手,用身体代替电线,让电流从身体通过。我方火炮再度射击。敌阵一片火海。他们昂首挺胸。歌声嘹亮雄壮。 那嘹亮雄壮的歌声有个名字,叫《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歌曲,后来定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唱响了中国大陆,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少年儿童。那首歌曲告诉已经出生和将要出生的中国孩子,他们的唯一身份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唯一方向是继承革命先辈的事业。歌曲的核心位置是几个警醒有力的短句: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这是一首相当著名的歌曲,我从进入小学的那一天开始唱,一直唱到少年时代结束。但在那个时候,唱着这首歌曲长大的人,在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中疯狂无比,和他们的领袖一起,把这个民族摧毁了。 这几年我时常参加小学校里组织的活动,孩子们神情恍惚地唱到这些短句,我的心颤栗起来,就像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摇晃着跌入深渊。这是让我感到恐怖的事情。我不愿相信,这些孩子只是一段导线,连接上一次战争与下一次战争,连接上一次灾难与下一次灾难。我不愿相信,他们生活的使命,只是让人类的争斗本性、仇恨心理、残虐陋习,通过自己的身体传递到未来。 好在这首歌曲很短,它唱完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太阳照常升起,阳光依然普照,我的心还可以平静下来。
一种与城市相连的感觉 我梦到我在做梦。不知在什么地方,眼前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大房子,它们有不同色彩的尖耸屋顶,各式各样的窗子和阳台。临街的房子正面,很粗的圆形柱从地面升起,停止在用雕刻装饰的屋檐。还有很多房子,墙面和屋顶的用途被混淆了,应该是墙面的地方有倾斜的屋瓦,像鱼的鳞片一样闪亮,在屋瓦中间又有窗子伸出头来,像鱼的眼睛一样张望。 我又梦到自己笑了,自我解嘲的那种浅笑。察看了很长时间,形容了很长时间,不过是欧洲很容易见到的建筑嘛,总体上属于哥特式、巴洛克式和罗曼式风格,优雅、华丽、精美、恢宏,但在细节上又各有不同。 接着的梦变得清晰。梦里我想起那是童年去过的一个城市,差不多在半个世纪以前。那座城市压在我意识的深处,以及所有记忆的深处,如果不把上面的东西移开,它不会显露出来。最后我梦到的是做梦的原因,我的一位大学同窗,也是我文学和人生里极为重要的朋友,离开辽宁去那座城市生活,已经很久了。 很多中国人的看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虽然不能免俗的我,锻炼出一种超出凡夫俗子的能力:想要梦到的人和事情,在睡觉之前先告诉自己,然后在当晚的梦中就会出现。我会在我以后的文字里,陆续说出我很多神奇和美妙的梦,让你在感到惊讶之后,觉得我这个人的生命历程,一半在梦里,一半在梦外。 在梦外生活的那个我,六岁时去了那座城市。 那座城市叫天津,当时是河北省的省会,在大跃进时代新建了大规模的化工厂,它的产品是我爹的橡胶厂生产传送皮带的原料。我爹在那几十人的小厂当厂长,需要他出去跑业务,天津和北京,是常去的地方。那一年6月,我爹拎起出差用的帆布包刚要出门,回头跟我妈商量,带老四(我是他的第四个儿子)上天津走一趟吧,他的幼儿园停办了,明天不用去幼儿园了,带他去天津呆两天。我妈给我换了套干净衣服,让我爹赶紧带我去火车站。时隔多少年我还能想起这件事的经过,不是我的记性好,而是从我出生到二十二岁这段时间,除了我生长和生活其中的鞍山,除了那一次跟我爹去天津,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城市。 就是在天津,我看到了那些外国人的房子,童话中的宫殿。 那一年是1961年。现在看来很早,其实还是很晚,在我去天津的一百年前,外国人已经开始在那里盖房子了。1860年,天津成了大清帝国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英国人首先划出一块租界,又有法国、美国、德国、日本、意大利、俄国、奥匈帝国、比利时陆续到来,各自划分了自己的租界。我对租界的历史没有做过细致研究,但我能想到,那时的大清帝国是世界上体积(面积乘以人口再乘以物力)最大的国家,而天津又是离大清帝国首都最近的通商口岸,这样一来,天津有9个租界,应该是世界上租界最多的城市,应该引以为骄傲。 历史像浓雾弥漫的天气,我们向里望去,能见度很低。一位作家在历史中行走,很像写作《神曲》的但丁在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炼狱行走,“叹息声响起,颤抖地穿透这没有时间的空间”。我在接触到历史素材时,由于不受固定立场的限制,常常让思想迷失了方向。比如天津,如果曾经是世界上租界最多的城市,应该感到骄傲还是耻辱?站在中国人的立场来看,从大清帝国开始,把与外国人打仗被外国人打败,把不得不让外国人开设租界,当做中华民族无法漂白的耻辱,我怎么可能跳出中国人的立场,引以为骄傲呢? 1961年的时候,中国又回到大清帝国初期闭关锁国、窝里折腾的老路上去了,世界之大,唯吾正确,不仅与世界上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国家为敌,而且与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为敌,还要雄心勃勃地夺取“世界革命”的胜利,彻底“解放全人类”。在中国的北京,和“帝国主义”有关的建筑几乎拆的干干净净。但天津与“帝国主义”有关的建筑太多太多,成为整个城市的中心布局,拆是拆不完的。在我抵达那座城市的时候,它的财政收入三分之二左右上缴给国家,没有多少钱用于自身的发展,也只能算是一个贫困的城市。新政权建立后它的第一任市长,好不容易才从国家要来一笔钱,为城市工人修建几万平方米的住宅。在我抵达那座城市的时候,那些外国人建筑的漂亮洋楼之外,那些新建的工人简易住宅之外,全是破旧、低矮的中式房屋。 在我去天津的一百年前,外国人来到天津,带来了雄厚的资金和优雅的审美。英国人的租界是9个租界中最大一个,有一万个篮球场地那么大,他们在其中修建了七十多条街道,发展起天津的金融贸易区和最好的住宅区。英国人修建的戈登堂像个雄壮的城堡,我去的时候还在,后来唐山地震的时候拆了。法国人的租界有四千个篮球场地大小,建起了一批教堂、医院、学校,修建最多的是商店,大大小小二千多家,成了天津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日本人的租界划在一片沼泽地上,位于英、法租界与天津旧城之间,他们进行了浩大的填筑工程,把那里发展成天津的娱乐商业区。意大利人的租界在市中心,他们的重点放在市政建设,规划后的网状街道体现了现代城市的风格,还以低廉的房地产税促进房地产经营,修建了像人间天堂一样的居住区域,建筑风格独特,环境幽静高雅。俄国人的租界划定较晚,但面积较大。他们发现该做的事情都有人做了,就把土地出售给欧美投资者开办工厂,发展成天津的工业和仓储区。比利时人的租界较小较偏僻,他们只修建了一条沿河公路,让原有的乡村景观变得更好一些,由于没有更多的开发,后来很随便地让中国政府收回了租界。但他们的投资也不少,大多投在城市电力和交通方面,开设了天津第一家发电厂,建成了六条有轨电车线路,穿行于华界和法、日、奥、意等租界的繁华地段。 写到上面这段文字之前,我停下来考虑了一会儿,考虑着要不要从一些我读到的文章里面,把那些起源于市场经济的活动,那些对投资者和被投资者都有益处的经营,归纳出来,转述在我的文字里。我还想到,在中国改革开放的今天,这种吸引外资全方位展开城市建设,是每一个城市梦寐以求的事情。不同的是,过去那些租界由外国人自己管辖,怎样建设由他们说了算,他们有他们的总体框架、审美风格、操作经验、工作效率,而我们得从头摸索,要浪费很多金钱和很多时间,才能进入那样的状态。 我还想到,当年美国划了一块租界,因为忙着自己的南北战争,没有精力开发,几次都想放弃,大清帝国却不忙着收回,是不是还在等待美国的投资开发呢?大清帝国应该看到,国内各地的外国租界,加起来有三十多块,经营的水平都高于国内,并且还是他们自掏腰包。如果大清帝国不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会认为,当时的中国,不想收回美国自动放弃的租界,至少是不把租界当作一种耻辱。日本那里也有外国租界,在他们的语言里面,叫做外国人居留地,其中没有侵略与被侵略的含义。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外国人在中国开设了租界以后,中国人也到朝鲜开设了租界,当然不能说是我们侵略他们,羞辱他们,我们没有那样的主观意愿。我们并不野蛮。 我们为什么在朝鲜开设租界?推想起来,因为人类文明在地球上的发展并不均衡,文明程度相对较高的国家,需要在文明程度相对较低的国家,强硬或非强硬地开设租界,示范自己的文明方式。比如说,中国的思想方式要比当时的朝鲜先进,而许多国家的思想方式又要比当时的中国先进。 那时天津的很多租界,都大力修建文化设施,用教堂示范自己的宗教思想,用学校示范自己的教育思想,用报社示范自己的新闻思想,用医院示范自己的博爱思想。走得更远的是意大利租界,用制度示范自己的民主思想。他们的制度规定,在租界执政当局的五位成员里,可以有三位意大利人两位华人。居住在租界里的华人,可以享受到平等的选举权。相比之下,意大利人在天津发明的沥青马路,平平坦坦,不扬灰尘,都不会让中国人更为惊讶——没有意大利人的示范,他们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东方的百姓,会与西方的平等选举长久地隔绝,长久地陌生,甚至他们的孙子的孙子,未必能真正享受。 最大的影响,还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影响。一个好人的意义,在于影响到更多的人成为好人。前一段时间迎接奥运,中央电视台播了一部片子,让我认识了一位被历史湮没的租界人物。他是英国人,1902年出生在天津的英租界,少年时代赴英国读书。后来他打破了男子400米的世界纪录,获得第八届奥运会的金牌。这样的一位体育明星,在奥运会结束后回到他出生的天津,在基督教会创办的新书学院任理工科教师。再后来他做了宣教士,参加敌后抗日、救治伤兵和接济难民的活动,在战争即将结束前死于日军的集中营。在那部关于他生平的记录片中,详尽讲述了他在战时搭救中国人的故事,也讲述了他在集中营里热爱生命的传奇,表扬了他勇敢、正直、仁慈、坚定的正义感,以及在危难中毫不退缩的博爱精神。而外国人早就把他的部分事迹拍成电影,获得了四项奥斯卡大奖。日军在中国的那所集中营里,关押着1500位天津租界的外国侨民,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热爱中国,是中国人的朋友,还把生命永远留在了中国。 于是,我乐观地以为,天津那座城市,从租界承接过来的,不仅有这些外国人兴建的欧式建筑,还有他们生命中的绅士风度,以及这种绅士风度在危机时刻转化的骑士精神。或许天津和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早已陷入缺乏理想的庸俗市民社会,但天津是真正受过绅士影响的,明天或是后天,最有可能建立一座具有绅士风度的城市。 1961年6月,我在天津的两天时间里,天津的温度高达39摄氏度,大概是上百年里最热的时候。我看到那里的有轨电车比鞍山的矮小,那里的门和窗子比鞍山的高大。我还看到那里的街道比鞍山的狭窄,那里的广场比鞍山的宽阔。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和我们在一起吃饭的几位天津人。在全国都在挨饿的年代,我在他们的关照下,每顿饭都能吃饱。现在想来,关照我的那些人,已经具有了绅士风度,或者接近了绅士风度。
我们的智慧也经历了苦难 再有几天就是春节,1961年的春节。 离我家不远就是商店,那里有很多柜台,很多货架,但是大部分都空着,没有那么多东西可卖。和别人家采买年货的人一样,我大哥每天都到商店里去两趟。他的中学读完了,还有几个月才能考技校,书包还背在身上,里面不是书,是一张又一张粗糙的纸,政府发下来的,印着豆腐票、火柴票、烟票、糖票等等,算起来有三十多种。凭票供应的东西也供应不足,往往听到消息说商店要卖白糖,柜台前面立刻排起了长队,排了半天又听说今天不卖了明天才卖,那些人还不肯走,怕是别人造的谣言。 我大哥的书包里没有肉票,只有鱼票。后来我才知道猪肉都卖到外国去了,毛主席也和全国人民一样,同甘共苦,不吃猪肉,报纸上说的,从六十年代一直说到八十年代。再后来我证实了这件事情确实是真的,那一年毛主席有几个月不吃猪肉,他的医生说猪肉的胆固醇含量高。《毛泽东遗物事典》里收了1961年4月他的工作人员与厨师为他精心制定的西餐菜谱,鱼虾系列的,有蒸鱼卜丁、铁扒桂鱼、煎(炸)桂鱼、软炸桂鱼、烤鱼青、莫斯科红烤鱼、吉士百烤鱼、烤青菜鱼、菠兰煮鱼、铁扒大虾、烤虾圭、虾面盒、炸大虾、咖喱大虾、罐焖大虾、软炸大虾、生菜大虾等等。鸡系列的,有黄油鸡卷(鸡排)、软煎鸡徘、鸡肉饼、鸡肉元、大王鸡肉饼、鸡肉丝、罐焖鸡、红焖鸡、葱头焖鸡、青菜焖鸡、纸包鸡、鸡丁敏士、椰子鸡、奶油鸡等等。牛羊肉系列的,有羊肉串、烤羊腿、白烩羊肉、煎羊排、煎羊肝、牛扒、煎牛肉、咖喱牛肉、伏太牛肉、酸牛肉,烩牛尾等等。汤的系列也很丰富,有奶油汤、牛尾汤、红菜汤、鸡杂汤、腰子汤、葱头汤、红花鸡汤、饺子汤、红鱼汤、卜菜泥汤、巴粒米汤、什锦汤、鸡蓉鲍鱼汤、鸡汤蓉汤、意国面条汤、龙须菜汤等等。那个时候,和全国人民同甘共苦的毛主席确实不吃猪肉,没有办法的厨师只好为他设计一些西餐,一方面呢,保证他的营养,另一方面呢,还可以与世界人民同甘共苦。 1961年我大哥十七岁,特别有责任心,又有办法,用中国民间的话说,很有心眼儿。商店里的蔬菜要票,还经常买不到,他在窗台上放了一排花盆,把吃萝卜剜下来的萝卜顶,吃白菜切下来的白菜根,整整齐齐地栽在土里,长出鲜嫩的菜叶,在冬天的阳光里亮晶晶、绿汪汪的非常好看,长得高了就用来做菜。他还做过试验,让花盆里的土豆长出叶子,长了很大一盆,用来炒菜却不好吃。他告诉我们不要着急,等着瞧吧,土里面会结出新的土豆。 要是我大哥的花盆里面能长出粮食,就更好了。 当时最缺的是粮食。1961年鞍钢工人的粮食定量,每月是二十七斤半,只能吃得半饥半饱。有的工人到厂里闹粮,要求增加定量,厂里开展了粮食为中心的思想教育运动,找一些伪满洲国时代老工人上台回忆旧社会怎样怎样苦,吃不饱穿不暖,但他们的忆苦思甜讲着讲着就跑题了,把伪满洲国时代说得比新中国还好。厂里的干部只好亲自上台,告诉大家,看看旧社会穷人的下场,旧社会哪个穷人一个月能吃上二十七斤半?那时候鞍钢有人编了一首诗,二十七斤半,饿得冒虚汗,上楼腿打颤,有钱也完蛋。工厂就组织辩论会,与编了这首诗的人辩论:旧社会什么都能买到,但是穷人没有钱,还赶不上新社会有钱买不到东西哪。我细想了一下,那时每个月每个人的生活费平均才六七元钱,但商店里买不到东西,那六七元钱也花不出去。现在要是维持那种质量的生活,一百元钱都用不了,不知道仍然留恋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是不是真的愿意回到那种质量的生活,饿得像瘦猴子一样,看到食物眼光发绿。 1961年的除夕夜,我大哥悄悄和我妈商量,过年了,吃顿饱饭吧。我妈叹了一口气,没有粮啊,怎么吃啊?我大哥乐了,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口袋米,一小口袋面,都有四五斤重。原来这几个月我大哥做饭的时候,做米就捏出一点儿米,做面就捏出一点儿面,放在准备好的口袋里藏起来,本来是想在最缺粮食的时候救命用的。一年就一个春节,中国的传统节日,我大哥说,盼了一年,怎么也得吃顿饱饭哪。 那一年春节,我大哥像个英雄一样,领着我和我的二哥、三哥,打着纸糊的灯笼到外面放鞭炮。我爹和我妈在屋里准备年夜饭,用我大哥节省的粮食,蒸了一锅玉米面窝头,煮了一锅大米粥饭,还用政府发明的人造肉,炖了一锅白菜,一锅萝卜。放完鞭炮回来开始吃饭,一家人快快乐乐地,把锅里的饭菜全部消灭。 那个年月看不到电视,年夜饭以后打开电匣子听广播。那一天的广播也延长了时间,同中国的百姓一起欢度春节。我们听到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从她的声音里知道中国是世界上生活最好的国家,中国人不能忘记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还在受苦,要解放他们,让他们和我们一样过上幸福生活。 这时候我的二哥和三哥就喊肚子痛。 我爹我妈吓了一跳,看见他们的肚子鼓的像一口锅。我看见他们的肚皮薄得像一张纸,由原来的不透明变得半透明,颜色发红的是血管,发青的是肠子。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坐不起来了,随着电匣子里京剧的鼓点在炕上翻滚。咚咚呛,翻过来,咚咚呛,滚过去。咚咚呛,再翻过来,咚咚呛,再滚过去。 我爹我妈急了,要带他们去医院,可是他们一坐起来就剧烈疼痛,没法下地也没法走路。我妈眼泪汪汪的,用蘸了热水的毛巾在他们肚子上轻轻的擦,帮助那里的食物快一些消化。后来我爹与我妈商量,说过去他们村子里有个傻小子相看对象,一顿饭吃了二十多个馒头,后来都吐在桌子上了,没有撑死,只要让老二老三吐出来,他们的命就能保住。 就在那一天,我才知道饭吃多了能撑死人。后来一位略懂医学的朋友告诉我,饥荒年代人的胃壁变得很薄,猛然吃得太多,严重超出胃的容量,会胀破胃壁造成死亡。还有一种情况是胃壁没有破,但胀得太大的胃压迫心肺严重影响心肺工作,压迫肠道造成肠道坏死,也会引起死亡。有的动物和有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食物,吃得太多也会撑死,比如鱼缸里养的金鱼。另外,一些食物的膨胀力量特别强大,比如黄豆。在人民公社时代不许社员杀牛,有的人给牛喂了很多黄豆让牛大量饮水,把牛胀死了可以吃到牛肉。据说在二战时期,有人想破坏敌方的商船,故意往盛满黄豆的船舱里灌水,那钢铁的大船也受不了,被膨胀的黄豆撑破,葬身在茫茫大海。 民间的智慧有很强的破坏力量,也有很强的修复力量。在1961年代除夕夜,是民间智慧救了我二哥、三哥的命。那个傻小子相看对象的民间故事,启发了我爹我妈,想尽各种办法让两个孩子张开嘴巴,把他们那么喜爱的食物,像喷泉一样倾吐出来。天亮了,折腾了一个晚上的他们,终于平安无事。 不管是民间智慧,还是官方智慧,以及半民间半官方的智慧,中国人的智慧,常常在他们经历的苦难中显露出来。上个世纪初的军阀混战年代,陕西发生饥荒,大量灾民饿死。为了避免被救助的人发生意外,救助者发明了一套极其繁琐的救助方式:省城四周及各县都设置了施粥厂,由赈务会发给受赈者食粥票,填明街巷及姓名.并照票据上的姓名造册,留给粥厂存查。施粥时,检票员站在粥厂人口,验明饥民所持食粥票,并核对与本厂底册无异,发给竹签,然后排队进入厂内,男女左右分开。老弱者在前,少壮者在后、每人一满勺,周而复始,每人只准两勺.不得吃得太饱,以免灾民饿极后饱食过度撑死无救。食粥后,仍将竹签收回。复将食粥票发给本人。读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辛酸和苦涩:在苦难到来之前,中国人在治理国家的时候,为什么不使用这种近似于严谨、秩序、公平、人性的管理方式呢? 当年陕西救灾的故事,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寓言。 现在看起来,1961年春节,我家的故事也像一个寓言。
请记住这句话,责任等同生命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生命是虚空的,活了一年又一年,从来不负起责任。他们觉得,责任也是一种义务,压在心上,比较沉重,让愿意承担的人承担去吧。 想到这个浅显层次的问题,是因为这几天里,听到第一位美国黑人总统奥巴马说:我们赖以成功的价值观──诚实和勤奋、勇气和公平、宽容心和探索精神、忠诚和爱国──均由来以久。这些价值观都是千真万确的。这些价值观是我国整个历史过程中一股无声的进步力量。现在需要的便是重归这些真理。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开创负责任的新时代──每一位美国人都需要认识到我们对自己、对国家、对全世界都承担着义务。 他说这段话时,国会山的草坪上摄氏零下10度,观看总统就职典礼的美国民众像一片海水。他站在高处,能看到海水之外的草坪四周,能看到草坪四周的5000个厕所,都是临时设置的,就像是对他这段话的响应——既然有那么多人观看典礼,政府当然要负起提供临时厕所的责任。 知道这件事情,我愣了一会儿,想起我三哥说过的一件往事:当年,他和数十万名红卫兵一起,在天安门广场等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他们等了几个小时,免不了有上厕所的生理冲动,但是不许离开广场,广场四周也没有足够的厕所。他们顾不得自己的尊严,所有的排泄问题只能在广场上当众解决。伟大领袖的检阅开始了,天安门广场骚气熏人,臭气冲天,他们那些跳起来欢呼的红卫兵小将,眼睛里涌出激动的泪水,鞋子上沾着污秽的粪便。那个夏天的那个广场,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不干净的广场。 几十年前的中国人,瞪着炯炯发光的眼睛,在斗争和贫困中生活。越贫困越要斗争,越斗争越是贫困,这种恶性循环,虽然不是恶性肿瘤,但也算不上良性肿瘤。那时,即使你有精力、也有能力承担责任,可四周没有你承担责任的环境,你又有什么办法?好有一比,即使你想让鞋子干净,可广场上到处是粪便,你又有什么办法? 当然,我不是说中国的少数人,而是说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包括占着最大比例的农民。农民啊农民,是这个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农业国家(或者农耕社会)(或者农事民族)的主体。异族和异邦一次次攻入中国,甚至建立起长期的政权,但都没有彻底颠覆那些数量巨大和分布广阔的农民,也就没有彻底颠覆这个民族。农民生来胆怯,你打你的仗,我保我的命;农民性情散漫,你当你的官,我种我的田。在大地的深处,他们像野草,由于其低贱,不用浇水施肥,不用任何护理,只要一点儿土地就能存活;他们还像野草,由于其卑微,践踏之后、割除之后、烧掉之后,都能再生。 20世纪中期,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的土地被彻底剥夺了,一点儿也不剩。他们还是农民,但身份变了,不再是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上所有权利的自由人,而是失去自己的土地、失去迁徙流动权利的奴隶身。他们成了政府的佃户,他们还会对这片土地的丰收还是歉收,承担个人的责任吗?在我看到的文章里,几乎所有的学者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人民公社社员变懒了,出工不出力了,因此粮食产量极低,根本无法满足社员的粮食需求,社员们大都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这种说法,把饥荒原因引导到中国农民的人性弱点,开始时让我相信,接着就让我怀疑。我的直觉醒来之后,告诉我,这种说法来自于当时的地方官员,他们明明知道饿死几千万人的真正原因,但是要把自己身上的罪责漂白,也要把他们领导的罪责减轻,只有把滔天大罪推演到民众头上:看啊,这些素质太低的中国农民,因为贪图懒惰把自己饿死了! 1960年代,我的许多农民亲戚都是人民公社社员,他们从来都不懒惰,他们从来都依照他们的本性,不肯糊弄庄稼,即使是在他们不满意的统治之下。庄稼是他们的生命。 在那些年头,他们祖辈相传的种田经验都不管用了,只能按照官员的命令种田。官员搞出一个像咒语一样的农业“八字宪法”,代替了他们几千年的农事经验。到了春天该翻地了,官员说,按照那八个字,必须“深”翻地。很多地方都翻了一米多深,把下面不适合种庄稼的生土翻上来,把适合种庄稼的肥沃土层压在深处,叫那庄稼还怎样生长?到了翻地之后该播种了,按照官员“密”的要求,该播种一公斤的播了十多公斤,指望密不透风的庄稼会有十多倍的收成。官员的做法还不许农民反对,有一个县因为农民给官员提意见,把几千个人当做反社会主义分子严厉批判。到了庄稼成熟的秋天,一望无际的天宇,一望无际的田园,庄稼都被缩小了,只有不饱满不成熟的颗粒,严重减产已成定局。只有田边地头以及偏僻之处的庄稼,那些没有顾得上管理的庄稼,自由生长,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 几千年的中国灾祸不断,早就发展出嫁祸于人的各种成熟经验,让肇事的祸首免于惩罚。比较起来,把造成饥荒的原因说成是农民懒惰和出工不出力,只能算是一种温和的嫁祸。还有一种更凶悍的嫁祸——河南有一个地区叫信阳,800多万人口饿死了150万人,这本是地方官员恶搞的“业绩”,可是他们却说是敌人搞破坏造成的,写了个报告送给最高官员,嫁祸于十年前就在土改中被消灭了的地主、富农。按照他们的说法,是由于地主、富农在土改时漏了网,大批地混进了革命阵营内部,实行反革命阶级复辟,封建势力大大作怪,造成群众生活异常困难……。因此必须“进行彻底的民主革命补课,像土改一样……把领导权夺过来。” 1961年元旦那天,最高官员把该报告批发全国,说那“是一个很好的文件”,全国“都应照此执行。”于是,全国范围又掀起民主革命补课运动,把大批农民补划成漏网地主、漏网富农、反革命、坏份子。有一个县在1949年土地改革时划定2700多户地主富农,本来就已经扩大化了,新运动一来,补划了3200多户。一些侥幸在饥荒中活下来的人,因为重新划分阶级成份成了人民的敌人,没收房屋,遭受虐待,有的投井而死,有的上吊而死。 在我看来,出工不出力的人民公社社员也有很多,但往往不是因为偷懒。一种情况应该是他们已经明白,按照官员们的瞎指挥,出力越多收成越差,还不如消极怠工好一些。另一种情况,是饥荒中的农民已经力不从心,有的人歪歪斜斜地走到地里干活,干着干着倒下去死了,更多的人饿着肚子干活,身上确实使不出力气。最后一种情况,才是干活偷懒的人,这种人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有,宁可过贫困的生活也愿意闲着,但不会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主流和主体。 让我略感惊讶的是,中国的学者常常是顺着官员的目光看问题。中国官员在推脱自己承担的罪责时,愿意把所有的农民都看成干活偷懒的农民,中国学者在讨论集体经济效率低下时,容易把干活偷懒的农民看作农民的主流和主体。即使学者们能够证明他们的理论来自两位西方经济学家A·阿尔钦和H·登姆塞茨的研究,我相信也会在其中掺杂符合中国官方思路的中国特色。比如,现在的官员,现在的学者,都会肯定农村的责任田,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 1961年,中国出现了责任田,大约发展到中国农村的百分之二十。安徽省的责任田更多,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据说那个省份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农民,儿子得了肺病不能劳动。他在得到当地官员批准后,搬到山上去了,一面照顾儿子,一面开荒种地,那一年收了3300斤粮食,交给队里1800斤,自己留了1500斤,还交给队里60元钱。据说这件事让官员想到了以家庭为单位可以大幅度提高产量,而此前这个省份饿死了五六百万人口,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五以上,于是开始提倡“定产到田,包工到户”。责任田就是考虑到当时政治环境的容忍程度的命名,容易得到中国最高官员的批准。 在我读到的文章里,还没有一篇文章,指出1961年中国出现的责任田,那个因为政治因素而扭曲的命名,具有某种词不达意的荒诞。它传送这样一种以偏概全的思想观念:农民从事集体劳动时不负责任,从事家庭劳动才负责任。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当然我会从农民的角度,看见官员和学者看不见的事情:责任田里的粮食收得多,重要的原因,不是农民由懒惰变得勤快,而是他们摆脱了官员们的瞎指挥。以家庭为单位的责任田,当然不是人类农业史上最好的生产方式,但是可以让中国农民回到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回到他们祖祖辈辈的农事经验。种田是农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别人胡乱操心。 还有一点,可以说也可以不说。在1949年以前,中国的北方和南方,那些有过土地又失去土地的农民,只好租种地主的土地。北方地主呢,贪心较重,目光短浅。他们出租的土地,只给耕种者固定的和少量的粮食作为报酬。南方的地主呢,聪明灵活,切合实际。他们出租的土地,收取固定与合理数量的粮食以后,剩余的粮食归耕种者所有。比较起来,我喜欢南方地主的方式,可以让耕种者的效益更好一些。在我看来,人民公社时代,政府好像中国唯一的地主,先前采用的是北方地主的方式,有了责任田才改为南方地主的方式。 我还知道,所有的比喻都不过是比喻,这个比喻也只是比喻而已。
你了解这些女人的感觉吗 我在回忆1959年的文字里,忘了说到美国作家索尔·贝娄。他在那一年出版了《雨王汉德森》,其中写主人公感觉的地方特别密集,特别准确,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作家。他不仅善于描写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运动感等生理感觉,还善于描写孤独感、失落感、恐惧感、恍惚感、苦闷感、诙谐感、嘲讽感、荒谬感、无所谓感、自甘堕落感等五花八门的心理感觉。大约二十年前,我在一次文学讲座里详细介绍他身为现代人的各种现代感觉,可惜,对于那些听讲座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奇怪,中国模仿马尔克斯的人很多,有一些聪明就可以了;但是要学习索尔·贝娄,就需要自身有深厚的写作功底。 那次讲座以后不久,有位朋友说起她的同事,我家乡一所医院的护士,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后的第一句话是:肚子里有一个吹鼓的气球,一下子破了。 我还能记住这句话,是因为我后来阅读小说,读到流产的情节,下意识里总要和那护士的话做一下比较。比较的结果,不管写小说的人想象力有多好,都没有那护士说得生动,说得精彩。这让我想到,那些写小说的人缺少流产手术的亲身体验,要让他们或她们都亲身经历一遍或者几遍人工流产,又是不太现实的要求,可见中国官府衙门要求作家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终究是一句很浪费的话。现代社会的荒谬感在这里出现了,你想写一件杀人案件,或者是杀人以后再写,或者是被人杀死以后再写,才会得到深刻的生活体验。官府衙门的要求,你很难做到。 比如,你有机会了解中国女人更多的感觉吗? 关于中国东北农村生活的小说里,有对乡下马车的描述:被套在车辕里驾车的那匹马叫做辕马。如果辕马的力量不够,旁边还要有一匹马帮助拉车,叫做拉帮套。关于中国东北农村生活的小说里,也有对一种独特婚姻形式的描述:家里有丈夫有妻子,但丈夫的力量不够,就有一位独身男子来了,成为妻子在法律意义之外的第二个丈夫。在机智和风趣的东北人看来,这种家庭和那种乡下马车相似,第二个丈夫和拉帮套的马相似,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生动的名字——拉帮套。 1961年的时候,生活在穷困之中的东北,拉帮套的家庭多了起来,每个村子里都有,不仅有人民公社社员,还有生产队里的干部。每个村子都流行一种带有强烈嘲讽感的歌谣,格式是固定的,只需要把那两个男人名字添加进去。假设第一个叫社员甲,第二个叫社员乙,由那些乡下孩子跟在社员乙的后面,调皮地说唱他们的歌谣: (社员甲)驾大辕! 有个村子,兄弟二人都是单身汉,穷得说不上媳妇儿。也算是上天的恩惠,他们搭救了一位落难的女子,那女子和他们有了感情。三个人到乡政府登记结婚,乡政府问你要嫁给哪一个,女子说,现在的婚姻法婚姻自由,我跟他们两个都好,都恋爱了,我嫁给他们两个。乡政府说,婚姻法规定了婚姻自由,后面还有一夫一妻哪,你只能嫁给一个人。那一天他们根据婚姻法的规定,都认为自己有理,认真地争吵了好久,结果当然是他们的二夫一妻失败了,乡政府的一夫一妻胜利了。 有学者研究之后认为,上个世纪中叶,二十多年时间,共和国的宪法形同虚设,法律基本不起作用,真正起作用的只有一部婚姻法。和上面一女嫁二夫的情况虽然不一样,但拉帮套也是二夫一妻的一种形式,对于东北农村普遍存在的拉帮套,各乡政府都不会给予登记和承认,但也不会依据婚姻法不许非法同居的规定,主动前去制止和拆散。 说起来也是东北的乡下女子比较善良和坚韧,得到了社会的一部分同情。由于丈夫伤病和别的原因,夫妻过不下去,孩子养活不了,往往就到了妻离子散的绝境,但她们不愿意让家庭散伙,也不愿意让孩子受苦,只好让别的独身男子进入家门,成为拉帮套的第二个丈夫。她们在乡里乡亲的蔑视和羞辱中生活,在两个丈夫的难堪和嫉妒中生活,需要巨大的勇气。处于相同状况的南方女子,可没有足够的勇气,宁可牺牲自己来承担一切,结果大多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活到这个份上了,又有多少人的尊严和女人的尊严? 我了解到的情况是,那些年月里,拉帮套不是一件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情。确定这种关系的那天,原配夫妻和自愿来帮扶这一家人的独身男子是必不可少的,各方重要的亲戚请来,身份较高的乡邻到场,一起喝酒吃饭,同时把该说的话说透彻了,该定的事情定详细了,免得以后麻烦太多。拉帮套的年限并不固定,有的在家庭生活好转后结束,有的维持了整整一生。这个仪式以后,拉帮套的人正式进入这个家庭,全村的人也都认可了这件事情,不吵架不打仗的时候很少歧视他们。唯一不足的,是乡下人的日子太长太繁重,吵架打仗的事情时常发生,那时候拉帮套的人和家庭,可能受到非常肮脏非常狠毒的咒骂,无地自容。 在有些南方人的眼里,东北女人是东北大娘们儿,身高、肉厚、心善、性子野,东北男人都是活雷锋,拉帮套的人肯定也是。他们付出所有的收入所得,付出自己的全部体力,帮助一个家庭从恶梦里从地狱里走出来,得到的仅仅是和家庭女主人没有名分的性爱关系,一旦有了子女也不能享受父亲的名分。在拉帮套的案例里,只有为数极少的是为了爱情。比如土改时划为富农成份的一户人家,在一次次政治斗争里受尽非人苦难,长大了的女儿聪明美貌,却只能嫁给一个身有残疾的成份较低的人,于是有个特别喜欢她的男子谁也不娶,铁了心非去她的家里拉帮套,帮扶和庇护着她。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很有意义的事情,在一大堆辛酸里隐藏着一小份喜悦。 在正常世界生活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评价那种看似畸形的性爱关系?我们了解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在同一座屋檐下的感觉吗?我们会觉得那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因为时间不是最重要的因素,1961年的时候,美国各大药房里顾客盈门,新上市的女性口服避孕药销售一空,人们喜气洋洋地开创性自由与性幸福的时代。与他们同样进入1961年的中国百姓,付出多少辛劳多少痛苦,才能与人分享到一个女人。我无法比较美国和中国的两种方式,哪一种有更多的荒诞成分。虽然我知道,同样是在1961年,英国批评家艾思林出版《荒诞戏剧》一书,将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类作品作了理论上的概括,正式命名为荒诞派戏剧。这种戏剧流派放弃形象塑造与戏剧冲突,提倡纯粹戏剧性和通过直喻把握世界,达到一种抽象的荒诞效果,用来表现现实与人生的支离破碎、奇特怪异、颠三倒四、混乱不堪、丑陋恐怖、痛苦绝望。 还有,为什么拉帮套的事情,在南方很少出现,在东北普遍发生?我一直没找到最后的答案。现在能够想到的答案之一,是东北有复杂的殖民地历史,东北人有复杂的生存观念和经验。一百多年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和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不管在哪路神仙或者魔鬼的统治之下,不管遇到的统治是宽松还是严酷,都知道怎样活得下去。他们和她们,难能可贵的意义,在于没有绝望,即便是难堪的、难以忍受的境地里,仍然给予生命以真诚的热爱、理解和宽容,探寻各种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哪怕是牛马一般的生活,也隐隐流露出粗犷的乐观。 前面说到确立拉帮套关系的时候有一个仪式,这种仪式我没有参加过。1961年我六周岁,生活在城里,想要参加也没有机会。直到2000年快要到来的时候,我才参加了比较相似的一个简单仪式。一位女士的生活遭遇了不幸,丈夫不到三十几岁去世,不再嫁人她那点儿工资不够她们的生活费用,再嫁又担心年幼的孩子得不到快乐,于是想寻找一位能在经济上对她有所帮助的男士,也不需要很多钱财,每月几百元钱就行。那男士可以把她的家作为婚姻之外的一种补充,吃饭睡觉而已,也不需要情感承诺,来去自由。我的一位老朋友与她见面那天,找了我和另外几位朋友,喝了一顿酒,唱了几首歌。我们与她聊天时特别尊重她,倍加小心,字斟句酌的,免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喝酒唱歌之后,那位老朋友觉得做人还是不要太累,也就放弃了这件事情。现在想来,他们的关系如果确立了也很好,可以成为拉帮套的老形式在新时代的创新和发展。 这篇文字写到这里,正准备结束,忽然又想起1961年的时候,中国南方也有一种独特的婚姻形式。 大饥荒时期的南方农村,很多人家断了食物,再拖下去就要饿死了。于是经过家里长辈同意,年轻的媳妇带孩子或不带孩子,外出到邻县或邻省的农村,找一个老光棍“嫁”了,但是这边不离婚那边也不结婚,只和那独身男人有实无名地过日子,直到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把孩子带到断奶,然后把孩子丢给那边,回到原来的夫家。这样做,能在乡里乡亲面前维护家庭尊严,但那南方女子的一来一去,离家而去时造成这边的肝肠寸断,返乡归来时又造成那边的涕泪涟涟,带来的痛苦比东北民间的拉帮套还多。 这种出现在中国南方的婚姻形式,由于没有一个像拉帮套那样通用和响亮的名称,快要被人们忘记了。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法西斯 1961年夏天,我坐在从天津开出的火车上,眼睛盯着窗外,希望看见海,闻到鱼的腥味。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开到山海关车站,出了山海关就是东北了。我爹下车看一看,能不能买些吃的,告诉我留在车上不要乱跑。这时候,我看见车窗外面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山上修了一道大墙,像条灰色的大虫子,一直爬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的话把对面的人逗乐了。他穿着解放军的服装,他说那是长城,中国长城,像一条龙,是中国的骄傲。 我是第一次看见中国长城。再仔细看一会儿,有时候像一条龙,有时候像大虫子。 让中国骄傲的长城,在外国很有名气。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就在我看见长城的前几天,外国搞了一个代号为“中国长城第二”的工程,后来的名气比中国长城还大。 那就是柏林墙。 按照1961年就任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说法,柏林墙是“世界上第一堵不是用于抵御外敌,而是用来对付自己百姓的墙”。 有个电影叫《攻克柏林》,二战时一旦把柏林攻克,德国法西斯就宣告失败。那是我出生前十年的1945年,硝烟刚刚散去的欧洲战场,一部分是美英法占领区,一部分是苏联占领区。英国首相丘吉尔有一天早晨洗脸之后,忽然意识到了苏联占领区的未来:苏联人要借机扩大版图和社会主义阵营。在研究欧洲战后安排和对日作战等问题的聚会上,他和美国总统杜鲁门要求斯大林履行雅尔塔协议,在其占领的东欧各国由人民选举民主政府。而斯大林强词夺理,他蛮横地说:“如果一个政府不是法西斯的,那它就是民主的。”后来,凡是美英等国的占领区,如西德,意大利、奥地利等,都履行了雅尔塔协议,进行了民主选举,由人民自己用选票作主,建立了民主制。而在苏联的占领区,包括东德、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把一党制强加给了这些国家的人民。 德国一分为二,西德是民主制,东德是一党制。1949年10月东德建国,到了1953年6月,有30万工人举行大罢工,上街游行。政府居然求助苏联驻军镇压。苏联的装甲师镇压手无寸铁的工人,杀害了21人,逮捕了500多人。依靠外国军队镇压本国人民的东德统治者还倒打一耙,把人民的和平示威说成是西方间谍挑动的“暴乱”。 柏林也一分为二,成了两种制度的试验场,或者是竞赛场。那两种制度都说自己的好,谁好谁坏,谁适合民众生存,民众可以用脚投票。到了1961年,已经有三百万东德民众迁往或逃往西德,占整个东德人口的七分之一左右。开始的时候东德政府还很高兴哪,可以占有这些人的不动产,可以减轻发工资的负担。建柏林墙的前一个月,平均每天都有上千人逃亡,1个月的逃亡者竟多达3万人。东德政府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号称人民的国家,却无法获得民心,也无法留住人民。如果不建一堵墙拦住他们,同时拦住那边资本主义的影响,这边的政府还怎么维持下去? 于是有了“中国长城第二”,有了柏林墙。 于是有了东德政府的命令,对翻越柏林墙的民众开枪射杀。 于是在1961年8月24日,算起来是我在山海关看见中国长城的同一天,有一个比我大了十二岁的彼得·费希特尔,成了翻越柏林墙时被杀害的第一个东德人。 在我后来读到的一篇文章说:十八岁的东柏林青年彼得·费希特尔在到达墙跟翻身跃墙,他已经爬到了柏林墙的顶部,只需要再加最后一把劲,就可以达成目标,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彼得滑落回柏林墙东侧。悲剧还没有完,身中数弹的彼得倒在柏林墙下,血流如注,这期间,他不停地呼喊救命,呼声惊动了西柏林一边的边防军人。军人们扔过来一个急救包,但血将流尽的彼得·费希特尔已无力自救。彼得就这样在墙下躺了50分钟,没有一个东德警察前来管他。彼得的呼喊声一点一点的低下去了,低下去了。西柏林的人群爆发出愤怒的抗议声。“你们是杀人犯!”“你们是法西斯!”这个案例,让我注意到一种奇怪的矛盾状态:东德政府把柏林墙正式命名为“反法西斯防卫墙”,按当时民主德国领导人的说法是要用它保卫社会主义,防止西方颠覆和破坏。而那些西德民众,包括逃出去的东德民众,却在愤怒抗议东德政府是法西斯。那么,东德和西德,谁是法西斯? 我觉得,想弄清谁是法西斯,先要弄清什么是法西斯。 地球上充满了动物和植物,它们种类太多形状太多,我们很难一一记住它们的名字。再退一步说,世界上能够记住名字的事物也太多了,很难全部弄清它们的含义。比如法西斯主义,暴虐残忍地伤害过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让人忘记。但是,除了知道它是个专门制造灾难的恶魔,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名词的更多内涵? 二战以前的法西斯主义,还不是带有贬抑情感和魔鬼形象的称呼。作为一种强调政府中央集权至上的政治学问,它反对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也反对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国家地位凌驾一切之上的社会管理,它是社会主义和军国主义的特殊形式,结合了社团主义、工团主义、独裁主义、中央集权和极端民族主义。在一战之后的惶恐和动荡时代,在席卷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年月,法西斯运动曾经被当做能够拯救危机的社会理想,迅速发展到三十个国家,资本主义美国差一点走上它的道路,社会主义苏联实际上已变成它的一员(后来苏联同德国法西斯作战,我们才把它从法西斯里面划了出来)。天啊,三十个国家,真的不少了。1932年中国末代皇帝建立满洲帝国时,世界上有主权的国家才八十多个。值得庆幸的是,希特勒让法西斯主义的巨大危害过早地暴露出来,让整个世界从无边恶梦中及时惊醒,我们才没有陷入灭顶之灾。 现在,问题又来了,让社会大众和社会精英普遍看好的救世理想,变成张开牙齿、挥舞利爪、浑身血腥、生性残暴的屠世恶魔,既那么快又那么容易,究竟是为了什么? 法西斯主义的特色是以极权主义的方式由国家控制所有层面的生活: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和经济的。 法西斯主义要求对单一的领袖效忠——通常达到个人崇拜的程度,然后实行个人独裁。 法西斯主义呼唤英雄式的群众力量恢复过往的光辉,推崇权力和力量,赞扬以战争和胜利来决定真理和价值。 法西斯主义视国家为一种拥有积极权利的组织实体,而非一种设计用以保护群体和个人权利的制度,法西斯主义也不认为国家权力应该受到监督。 法西斯主义将民族、国家、或种族的地位置于个人、制度或组织之上,以诉诸利他主义(在有些国家叫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宣传方式,实现对个体的公开压迫。 《大英百科全书》对法西斯主义一词的定义是:“个人的地位被压制于集体——例如某个国家、民族、种族或社会阶级之下的社会组织。”但我觉得这种定义过于简单,很难表现出法西斯主义与各种极权制度的差异,我还想在后面接上一句“集体的地位又被压制于个人——例如某个乖戾、蛮横、暴躁或凌驾于党派集体之上的独裁者”,也还是无法与标榜为各种主义的极权国家区分开来。 斯大林的那句话,“如果一个政府不是法西斯的,那它就是民主的”,给了我一点启发,这句话非此即彼的逻辑关系如果成立,完全可以把前后概念互换,说成:“如果一个政府不是民主的,那它就是法西斯的。”但这句话太可怕了,让我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栗。为了整个人类情感的承受能力,这样说是绝对不可以的。 1961年,柏林墙建立,增加了东德人逃往西德的难度,此后有5043人成功地逃入西柏林,还有239人死亡,260人受伤,3221人被逮捕。1989年,柏林墙拆除。现在看来,柏林墙的正式命名也有问题,叫做“反法西斯防卫墙”,还不如叫“反民众防卫墙”或者“反民主防卫墙”,与实际的功能更接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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