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诗意 作者:老将


 

那个年代的诗意

七十年代是个没有诗意的年代。那时我们下乡在云南河口农场。

河口与越南老街接壤,山青水秀,风景如画。南溪河似霜刀玉剑,劈开千山万壑,奔泻而下,如一条绿色的玉带飘拂在滇南的群山峻岭间,汇入滚滚的红河。冬春季节,素湍绿潭,宽阔处水流平静,绿水如蓝,窄仄处水流湍急,浪涌波飞。远处悬崖上悬挂着一条细细的瀑布,近处河岸边喷涌一股清泉,正所谓“悬泉瀑布,飞漱其间”,简直是三峡的美景了。每当春满南疆,攀枝花盛开的时候,是南溪河最美的时候。两岸青山绿水衬红花一树,既使人吟起“万绿从中一点红”的诗句,又让人浸入“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境界。此时如果有人砍了竹子编成竹排顺流而下,你一定会唱起“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歌儿来。现在,城里人逢年过节会到这里度假,坐着皮筏漂流南溪河,还会去老街观光——人称之为“洋插队”,因为老街实在没啥好看的。但不论如何,河口亚热带风光十分秀美,真是个休闲度假的好地方。写到这儿,我突然想起,原来当初我们竟然“身在度假村”,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

其实,不是我们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而是那个荒唐的时代、残酷的政治、艰苦的生活,麻木了我们审美的神经,竟然让我们几乎忘记了大自然的美好,竟然让我们对奇山秀水视而不见,近而不亲。你想想,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的痛苦,从繁华京都到荒远边陲的落差,九(韭)菜一汤没油没盐的伙食,炎热潮湿的气候,繁重艰苦的劳动,枯燥的文化生活,无聊的业余时光,这些就像恶梦一样笼罩着你,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什么心情去欣赏风景呢?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似乎熄灭不了我们内心深处对文化的渴望,对诗意的追求。也许是因为我们毕竟接受过正统文化的教育和熏陶,我们毕竟读过唐诗宋词,念过百家姓千家诗,也许是因为我们毕竟游过天坛故宫,登过香山长城,听过侯宝林刘诗昆,唱过“让我们荡起双桨”……所以,尽管我们曾经疯狂的卷入了文化革命的风潮,横扫过四旧,批判过邓拓吴晗,砸烂过公检法,做过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错事坏事,然而古老的传统的文化已潜移默化,深入骨髓,因此,我们良知未泯,文化犹存,一旦摆脱文革的漩涡,洗去身上文革的污秽,内心里仍然有着真善美的底蕴。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那文化的荒漠里,我们心里还有一块小小的绿洲,有一汪汩汩的清泉。我们营部的几个知青——“老大”李鹏程、会计姚佗生、老七——杨建等等,每天晚上除了拱猪争上游骂江青,也会谈诗论文聊音乐。作为老大,李鹏程的文化水平是最高的,是我们的“诗人”(音乐也很有天分,拿来一首歌,他只要看一眼,连谱子都不用哼,立马就可以把词唱出来,哪像我们现在有的青年歌手,连简谱都不识)。作为“诗人”,他读过不少诗歌,还能背诵不少诗句,常常脱口而出。

例如:打开历史的画册,拂去岁月的风尘。

又如:拿起又放下的,是你的信件;拿起放不下的,是我的思念。

三十年过去了,许多形形色色的“诗歌”急匆匆奔来眼底,转瞬间又从眼前烟消云散,可老大读给我们的这些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在那特殊的环境,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老大把这些诗句,连同我们的志趣和情谊,还有那个时代里的独特的诗意,一同永远地刻在了我们的心坎里。刻在我们的心坎里的,还有许多关于诗、关于书的故事,那也是一种诗意。

那个年月,书是个稀罕物儿,是紧缺产品。我们见了好书,简直如同饿虎见了羊羔,老鹰逮着兔子。有一次,老姚从北京弄来一套《第三帝国的兴亡》,介绍给我,我一见眼就直了,立即抢去,在他规定的三天期限里,废寝忘食,一口气读完了厚厚三大本,好好地地过了一回书瘾。那劲头,可能真像大烟鬼憋了好几天,猛然抽了个够,过足了烟瘾的感觉。还有一次,我买到了郭沫若文革中的新作《李白与杜甫》,被我北京育才的同学田大地发现,借去欣赏,结果是借来借去给我借得没了影儿。那年头,对于爱书爱诗的人来说,只要是书,只要是诗,见了就喜欢得不得了——真是“见了你们格外亲”,因此书借来借去借丢了是常有的事;就是有幸物归原主,也是被大家啃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可是有一本诗集,我却小心翼翼,竭力保全了下来,那就是贺敬之的《放歌集》。时过境迁,如今连哪儿弄来的也记不得了,可当初得到书后的喜悦却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这正是我们企盼的诗——尽管是老诗,可它却是真正的诗。其中《桂林山水歌》,简直让我们神魂颠倒。单是开头四句,便横空出世,一下子吸引了我们:

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这真是神来之笔,美极妙极,美得不可思议!读到“江山多娇人多情,使我白发永不生”,禁不住眉飞色舞;读到最后的“汗雨挥洒彩笔画,桂林山水满天下”,更是一齐赞叹:“真他妈的绝了!”连年龄最小的老七,也摇头晃脑地把这几句念叨得滚瓜烂熟,甚至连加工厂的工人老陈也耳熟能详了。

一日,老七的哥哥、远在中越边境的一号界碑处三坪坝六连的老六——杨华赶着马来营部驮米,听到我们说起这几句诗,如获至宝,喜欢的不得了,逼我立马从营部跑回学校取来《放歌集》,哗哗哗一阵猛抄,然后一折,放进帽子里,往头上一扣,骑着小黄马回连队去了。过了一个星期,他又赶着马出来,得意洋洋告诉我们,他已然把这首诗全部“拿下”。我们大吃一惊,没想到他楞全背下来了。他见我们将信将疑,便立马背诵一遍,让我们几个老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当天他一上路就拿出“桂林山水”,在马上就背将起来,一直背到三平坝。可以想象,一路十来公里,山青水秀,唯有鸟语空山,清清静静,“得得”的马蹄声伴着他的诗兴,潺潺的八字河水合着他的京腔,也让他背了个大概齐差不离儿,又经过一个礼拜的翻来覆去,自然倒背如流了。我们惊讶的不是他背书的本事,因为谁都能背;我们惊讶而且佩服的是他竟然如此喜欢这首诗,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要知道,他的实际文化程度不过初中一二年级,整个中学阶段,读的不过是“毛主席语录”“老三篇”之类,文化水平并不高,文学水平更谈不上(我们虽属老三届高中生,水平也高不到那里去),可是他却对这样一首诗产生?当时我们只是惊奇,佩服,没有往深处多想,也不会往深处多想。然而,它却一直储存在我记忆的硬盘里,只要一提起《桂林山水歌》,甚至只要一提到桂林山水,我就会想起这件事,老六背诗的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骑在马背上在边界的青山绿水间摇头晃脑背诵《桂林山水歌》的少年“马帮”的形象。那真是一种富于诗意的形象,或者说,那本身就是一种诗意,一种诗意萧瑟的时代里的不可泯灭的诗意。

是的,那个时代是个诗意被扼杀了的时代,是个只剩下“变态”的政治霸道横行的时代。然而,深藏在人们心底的诗意,是永远扼杀不了的。是的,你可以烧掉李白杜甫,你可以扼杀老舍巴金,你可以把三坟五典付之一炬,你可以把专家学者赶进牛棚,你可以让臭老九们斯文扫地,你可以割掉诗人的舌头,扼住歌者的喉咙,夺去画家的彩笔……你可以让十亿人民只看八个样板戏,你可以让银幕上只露出西哈努克的影子,你可以让诗坛上只剩下毛主席诗词和郭沫若的唱和,你可以让人们只能穿绿军装蓝大褂,你可以让万紫千红的世界只剩下“一品红”……但是,你熄灭不了人们心底对文化的渴望,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扼杀不了他们强烈的审美要求,自觉的审美意识,只要一有机会,诗意的种子就会从他们的心底冒出来,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他们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人的肉体可以被消灭,著作可以被销毁,可是人们创造的文化却无法消灭,它萦绕于人们的灵魂里,蕴涵在人们的思想里,流淌在人们的血液里,有了这种文化,就有了民族的传承,思想的延续,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而这就是诗意的源泉。于是,人们就看到了老六骑在马上背诵《桂林山水歌》的奇特风景。

可惜的是,他们是被那个时代所深埋的喘不过气来的种子,等到条件允许的时候,他们已然过了最佳的发芽期,有的已经无法发芽结果了。然而他们身上的诗意是不会消失的,会延续,会传承,会发展。正所谓“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也许,它成不了宏篇巨著,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但我想,这道奇秀丽的风景,一定会永远地留在八字河畔,留在南溪河边,留在我们的心里。当然,我们希望它也能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史册里,流淌在我们文化的长河中,为她增添一分美好的诗意。

写到这里,我不禁怀念起我那些同甘共苦的战友来。

真希望我们能够重聚一堂,聊聊那个没有诗意的年代,聊聊那个没有诗意的年代里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诗意……

                                                                   200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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