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作者:冯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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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 我觉着自己就像个慢撒气的车胎,身上离不了补丁,这儿那儿的,贴上就比不贴强。近日最疼的是脖子,朋友介绍“魏氏磁疗骨痛贴”,百度了一下,服务态度挺好,就网购了一件,三天后从西安快递到我手里,立马往后颈贴了一张,果然不那么疼了,夜夜右臂麻木到指尖的症状也基本消失。如果连续贴,效果会更好。这样说等于给魏氏补丁无偿做了个广告,因为不用想就知道腰、颈、膝、肩、肘关节疼的人很多。 生命已经到了修修补补的阶段了。旧轮胎慢撒气可以修补,而憋足了气无孔隙的轮胎反而容易爆,所以好轮胎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近两年,我进出告别室和殡仪馆的次数明显增加了。逝者都是熟悉的同辈人,六十岁上下,几乎每位都是被癌症折磨到最后一口气,好歹凑足了一个花甲。既然人人免不了一死,嘎嘣一下,来不及痛苦灵魂就飞走,最值得庆幸。如果老天认为当代人受苦不够,最后配给一个癌症找平,也只好认了。各种宗教虽然教义有别,但在如何看待人生方面,差别并不大,基本认为人生就是受苦来的。有的带着原罪降生,有的前世欠了债。这辈子要一笔勾销,如果仍有亏欠,账面不能持平,只好用自身最后遭受病痛折磨来冲抵。这样想,心里多少找到了平衡。 面对身后事,我们这一代下乡插过队的,都比较无所谓。一位朋友是被卵巢癌套住的,得知已经转移,她基本上放弃了无谓的治疗,坦然接受,悄悄离开。生前不接待友人探视,身后拒绝告别仪式和追悼活动,骨灰撒海,干净利索。从她生病我就没有见过她,如今只要想到她,眼前浮现的就一定是她的笑脸——这正是她要留给我们的。另一朋友也很洒脱,得知结局不可逆转,在体力可支时探亲访友回老家,把想见的亲友都探望了,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然后留话——不要告别和追悼,骨灰撒到青海戈壁——那是他奉献了大半生的地方。 我很欣赏那两位朋友以平常心看待死亡。我对身后事也持这样的态度,既然是普通百姓,没必要整那些景。 我们的上一辈对待死亡的态度,和重生轻死的我们很不一样。 在我的家乡晋察冀一带,人们对生死的理解很有宗教意味。活着就是“受”——受苦、受累、受罪,死是解脱,是往生。所以,故乡人的丧葬仪式总是特别隆重,几时入殓几天出殡,叫鼓匠请僧人吹吹打打超度亡灵,一点都不含糊。即便被疯狂的政治运动扫荡,运动一过去,老风俗便卷土重来。在有中国人的地方,想必也差不了许多,除非信仰的是西教,葬礼更显庄严肃穆,不似中国人讲究的排场里更有喜感。 我母亲“北漂”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依旧坚守着家乡的生死观。她不怕死,认为死亡就是“受出去了”。每当听到一个她熟悉的老人去世,就会叹一口气,轻声说:“受出去了!”不知是羡慕呢还是感慨。文革还没宣布结束,她已经开始为自己做寿衣。她说,趁着眼睛还看得见,把该做的都做了,反正也指望不上你们。可不是?像我这样18岁就下乡种地,拿惯了镰刀和锄头的手,笨得捏不住绣花针呀。更何况谁有耐心从头训练自己和针头线脑打交道呢!母亲在六十出头的那几年,重新展示了少女时代练就的好手艺。不知她从那儿变戏法似的,翻腾出了年轻时穿过的、用过的面料,小袄中袄大袄氅衣裙子,里三层外三层,该绣花儿的、该滚边儿的、该挂浆的,那是一丝不苟。面料都是素软缎、里料全是素绸,只有裙子是葱绿滚黑绦子边儿的底子,下摆绣上彩色的蝙蝠牡丹。这些华丽的衣服每年都会在院子里晾晒几次,以防潮变。 母亲对死的重视,远胜过生。漫长的生是她不能把握的,充满了苦难和屈辱,有多少不堪回首。而死的时刻完全与社会、他人无关,自己可以光彩熠熠。不怕死的母亲只对火葬充满了恐惧,因为她认为火葬破坏了死亡的隆重和死者的尊严。每当她说起火葬,仿佛身临其境。大火一烧,筋先缩短。筋一短了,人就会抽抽儿,“坐起来躺下躺下坐起来”,人活着“受”一辈子,死了还要遭罪,那就是不逢好死!你们看我不行了,就把我送回家,我可不火葬。——我母亲晚年最大的愿望,是回家。她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从无留恋之意,那生她养她的故乡,才是她心里永远的家。 后来,母亲去世送往八宝山那天,我真就进入火化车间去看个究竟。那时八宝山还没扩建改造,管的也不严。我看到的情景完全不是母亲想象的样子。通电的一瞬间,往生者就在2000度高温中变得通体透明,连颅骨都透亮了,那里还有坐起来的机会?我替母亲放下心来。火葬不可怕,不是另一种折磨。 随后,我们把母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与老人家的期盼相去甚远,不过也算让她回家了。 201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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