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 作者:维西人


 

听蝉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了解现代性的本原性质,是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过于孤独,压抑而又急于想求得挣脱,获得解放,是不是真的相信佛说,以为投入涅槃的烈火就可以获得新生……近代以来,中国人不止一次地将国家民族和社会的不幸归咎于自己的文化,结果是,在一种深至莫测的恐惧里,中国人在文化上从骄傲转为自卑,对一切属于自己的文化符号,也从迷恋变为怀疑,再变为痛恨。以至有一天,这种恐惧发展到了一切地方都要竞相抢砸文物,仇视传统,驱赶身边掌握汉字书写技术的人的程度。1文明一旦被拆解,文字和书写者就成了最好的可焚物。于是,那一年,从某一天起,跟随着在整个国家中出现的恐惧,在地方上,在那些偏远的小县里,有一群人,就是在肉体上作为最接近识字有限的大众的小学教师群体,在一堆堆突然间点燃的文化革命火焰旁,成了可以就近挑选出来的文化和历史的符号象征,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他们被拉到广场上,在对文化心生恐惧的人们目睹下,被投入熊熊燃烧的革命烈火,充当了迷醉痴狂的大众向神诚心奉上的革命的祭物。

可怜的识字的人,可怜的祖宗牌位“不正”的人,可怜的最低级的士师。他们中大多数或连最基本的知识分子名称都够不上,但他们却因此有罪,罪在识字,罪在知晓汉字的书写,罪在依赖粉笔黑板而非斧头镰刀谋生。当时代急需文化的解释时,这些教人识文断字的家伙只会写过时的无用的文字,然而“苦难的中国人”急切地想要的是“真理”----革命大众需要真理性的文字与话语。于是,大众恼怒了,爆发了,而大众惯用的泄忿工具,最方便的,不过是粗大的棍棒绳索和憎恶的怒骂呵斥。

凡今天年龄在52-62岁之间的中国人,绝大多数,或都见过那样一种场景,几个最低级的士师,被绑缚被揪打被围观被提拎到圣像前跪下认罪,或都听到过那种出自最低级的知识头颅的呻吟与哀号,或都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埋藏着几块自己的童年时代中国小地方上的故事碎片:几个可怜的最低级的士师,在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在人群的围观之下,以他们瘦弱无力的身躯,死或半死,集体或独自,承担了那场大动荡起初急剧升起并弥漫在大众心中的对于自己的历史与文化的无名恐惧。

仔细听去,夏蝉的叫声是尖锐的,刺痛的,高亢程度不断上升,在虚空中,竭尽着全力,直达最高点。无人知道,在酷热和寂静中,藏在暗处的它,为什么会如此声嘶力竭地鸣叫。不,蝉或者从不鸣叫,不论清凉还是酷热,它只是在振动它薄薄的翅翼,用着越来越快的频率,向周围发出平安或紧急的讯号。而那些个卑微的名字或绰号不难记起,不仅不难记起,甚至无法抹去,如果他们活着,那最年轻的,今天也该闲坐于凉爽的屋檐下,安心地等着孙儿放学归家了。

                                                                    201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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