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10:人虫之战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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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 第十八章:人虫之战 建生只在家呆三天就回了村。“真不懂事!你不好好照顾姐姐,这么快回来干嘛?”我埋怨他。“我姐不让,她说我刚评上一等,麦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非赶我回来”,建生一脸委屈。我想想说:“也好,等忙完麦收,多放你几天假。”麦收最怕连阴雨。那年麦子长势好,社员们都盼着响晴薄日的艳阳天。谁知要开镰了,老天偏又捣鬼,一连三天细雨绵绵,闷热潮湿,让人透不过气。大片小麦长了霉病,再不及时收割,怕是要白面变黑面了。俗话说祸不单行,就在社员们为收麦发愁时,玉米地又闹了黏虫。 6月28日开镰,头天老二爷子把玉米地转悠一遍,心急火燎地来找我。“匡唉,咱队玉米地黏虫实在多,明儿个就开镰了,队里实在抽不出人手,可黏虫不能不治,夏粮损失秋粮补呢。一定得打药!这打药的活,说实话,熏人,没人爱干,可又得要个实在人,要是用那偷懒耍滑的,怕挨熏少搁药,虫子没杀死,庄稼可就完了。”“您想派谁?”我问。老二爷子看着我,似乎有些为难,“你和建生,行不?”“那有啥不行,您是队长,您派活就是了,不就打药吗?行!”我满口答应。老二爷子松口气,掐着手指头把地块数了一遍:北菜园,南拐子,河套,庙台,大隔岭,西南圈,金宝地,石家坟……统算一下,约有三百多亩。“明儿一早你去找保管,领喷雾器,黏虫粉不知有没?没有赶紧去镇上买,量一定使足,黏虫闹得太邪乎,一棵老玉米,眨眼就成光干了!”他叮嘱到。 晚上,天晴了,月光挺亮。京辉、德起拿着镰刀在青条石上磨,我和建生不用割麦了,悠闲地坐在枣树下,和京辉他们逗趣。东院里,荷莲又在呜呜地吹柳叶,小曲渗着浓郁的乡土味,悠悠飘过墙来。 建生说:“德起,明儿你起得早,下炕时瞅着点,别踩着我。”德起试试镰刀,朝建生比划一下说:“胖子,别美!那打药可不是什么好活,熏人着呢!”张颐说:“老匡,有口罩吗?打药时戴上口罩。我在干校干过这活,干长了是头痛。”我想想,还真没备口罩,“我有一个,给你用吧”,张颐说。建生问:“我也没口罩呢,你还有吗?也借我一个?”张颐摇摇头。德起说:“你不用口罩,就你这猪八戒的身子骨,百毒不浸!”我笑了,对建生说:“我管打药,你管挑水,把水供上你就一边歇着去;”“建生乐呵呵地对德起说:”还是户长疼我,德起你好好学着,别老略待人!”大家又听见一新词,都问德起:“略待人怎么讲?老北京土语?”德起挠挠头,“我还真不知道;”“略待人呀?就是老欺负人,老折磨人嘛!”建生为我们不懂“略待”而惊讶。张颐噗哧一声乐了,“我知道建生说的是啥字了,虎字头,雪字底,对吧?”我听了想想,也笑了说:“雪字底是反的才对;”京辉也明白是啥字了,哈哈笑着说“建生你别老略待我们成不?你天天发明新词让我们猜,这就最大的略待呀!”大家笑够了,我想起件事,忙对大家说:“告诉你们个好消息:二爷今天说,等夏收完了,就要上山采石料,准备给咱们盖新房了。”“万岁!”德起高兴得翻了个跟头。 “知道盖哪吗?”京辉问。“听说是在迎工点北边,那不是有块空地吗?”我说。 “我倒觉得这老房挺好,有个小院能种菜,还能听荷莲吹柳叶”,张颐望望东院,不无惆怅地说。 “离国柱家也远了,我挺爱听他说笑话呢”,京辉望望西院,也是恋恋不舍。 东院的柳叶声悄然而止,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村口池塘一片蛙声。 (当年插队时,国家给每个知青500元盖房钱。我们户六个人,一共三千元。三千元盖起三间又高又大的砖瓦房,可想而知那时的物价有多低,搁现在,三千元买根房梁都不够!) 第二天一早,我领了喷雾器和黏虫粉,带着建生去打药。田野里到处是割麦的社员,走过七队地头时,见社员们一字长蛇割得飞快,京辉和德起与壮劳力摽着,一点不落后。 建生挑来清水,我接过水倒进喷雾器,按着保管员的嘱咐,兑上四分之一袋黏虫粉。我蹲下身背起喷雾器,对建生说:“虫多得很,上午得把这块地打完,你别怕累啊”“没问题,这离河套近,挑水不累!”建生说。 我戴上口罩走进地里,左手上下按动手柄,右手持着喷管向玉米喷洒。药水喷洒在叶面上。黏虫顿时不动了,抽搐着纷纷坠地。我笑了笑,小声说:“小东西,你们能祸害庄稼,可你们打败不了人!”太阳慢慢爬上了头顶,早晨的一点凉风没了,天渐渐热起来,脚边的露水也变得暖烘烘的。喷雾器的盖子生了锈,有个洞,随着我的走动,药水便从洞中溅出来,顺着脖子淌到后背上,沙得皮肤又麻又痒。农药的气味越来越呛人,尽管戴着口罩,还是挡不住气味。反而因为戴着口罩让人很憋气。玉米叶很拉人,所以我穿了一件长袖衫,脖上系了一条毛巾,那喷雾器灌满水时死沉,勒在肩头很不好受。在垅中一个来回,一桶水就用完了。这块地有二十多亩,我算了算,估摸着要七八挑水,半天完活够紧张的,可必须快点干,队里三百多亩老玉米都在挨咬呢! 我加快按压频率,让药水喷得猛些,使自己走得快些。结果更多的药水从盖上溅出,从脖上流到背上,从背上流到腿上,弄得全身像泡在农药里。我暗暗诅咒这个倒霉的喷雾器,拔些草塞在那个破洞上,可水仍不断从缝隙中渗出。我看看地上的黏虫,自嘲地说:“看来等我把你们都消灭了,我也被毒死了!”建生忽然高声喊起来:“老匡,你快来瞧瞧,这虫怎么都没死呀?!” 我赶紧打完药,快步走到建生旁边细瞧,果然,刚才掉在地上的黏虫竟都活了,趾高气扬地沿着玉米杆重又爬上来,那高昂的头像在嘲笑我:“你这个笨蛋,别想打败我们!”是药放得不够?还是黏虫有了抗药性?我抄起药袋子,把大半袋黏虫粉全倒进喷雾器里,灌水搅匀,冲着黏虫一阵猛喷,刺鼻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粘着药水的虫子剧烈地扭动,蜷缩着滚落在地,一动不动了。我俩等了一会儿,确信虫子死了,才松了口气。我背起喷雾器,对建生说:“亏你看了看,不然咱们就白干了。”“搁这么多药,别把你熏着!”建生担心地说。“如果我死了,你可要替我作证,我不是马虎,也不是想要自杀,我是因公牺牲,咱也当个烈士”;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老匡,别吓我,我可胆小,不会有事吧?”建生人实称,听我这么说,还真有些害怕。我哈哈笑起来,说:“没事,熏不死人!”说完,戴上口罩走进田垅。 活还得从头干。太阳变得火辣辣的,地面卷起风,把药水吹到脸上,呛得透不过气。渐渐的,人变得麻木,喷雾器越来越重,肩膀勒得生痛。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必须使劲呼吸,全身被汗水浸透。索性脱光膀子,扔掉毛巾,机械地按押着,喷洒着,眼睛只盯着在药水中挣扎的黏虫。垄沟长得像马拉松赛道,我像接近极限的跑者,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黏虫,黑压压地在周围蠕动。“人不会被打败!”我在心里呐喊着,在虫阵中孤军奋战。 终于打完这块地,我把喷雾器一扔,躺到在地上,一动不动。建生趴在我耳边使劲喊:“老匡,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我睁开眼,冲他笑笑,“没事,就是有点累。下午打河套,我不回户了,你把饭带来,我在河套歇会儿。对了,你告诉保管,黏虫粉不够,让他赶紧去镇上买,多买点!”建生点点头走了。 我缓上气来,挑上水桶和喷雾器,走向北河套。我走进杨树林,来到幽静的河边,放下挑子,看看四周无人,便跳进水里,河水清凉碧透,汗水和药水被清波荡净,精神为之一爽。我舒适地放松全身,躺在水面上,让穿透树冠的阳光抚摸我的脸。漂浮一会儿,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浮萍,中央有一朵粉红色的莲花,那幽静和华丽的景色极富诗意,我不觉轻轻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一诗诵完,身上轻松许多。 天擦黑时完了活。因为离水源近,建生很轻松,抽空在河边采了许多蘑菇,用苇叶拴成一串挂在扁担上,带回去做汤喝;还拔了一梱草喂兔子。我背着喷雾器,远远地落在后面,疲惫让我想起和二石薅地。我能把这几百亩地打完吗?这不像和二石打擂,有同伴一起,如今要一个人打完这几百亩地,似乎孤立无援,想到这,浑身都在酸痛。 回到户里,张颐熬得一锅绿豆汤,搁水缸里镇凉了,给我盛上满满一大碗,还特意加了两勺白糖。“老匡,赶紧喝,解暑解毒,去病败火!”我接过来一饮而尽,学着红灯记李玉和,来了句台词:“谢谢妈!”这碗绿豆汤下肚,忽然身上又有了劲,忙又牛饮两大碗,张颐瞧着直乐,“还喝不?”他问。我连忙摇手,“给京辉德起他们留点,他们比我累”。张颐问:“打药够呛吧?”我苦笑一下,“赶上个破喷雾器,一个劲漏!”“要不明儿你做饭,我去打药?”张颐说。“甭,你有荨麻疹,沾农药容易过敏,我反正熏了一天了,适应了,干脆熏到底,这叫以毒攻毒,死猪不怕开水烫!”连着打了六天。每天收工,不论身体还是精神,似乎都要崩溃。“明早上一定去找老二爷子,对他说:我不干了,换人吧!”每晚躺在炕上我都在心里说。可第二天起来,总又咬咬牙,背上喷雾器,和建生杀向玉米地。天气闷热潮湿,农药浸透皮肤,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大伙开玩笑说我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将来我死了,你们告诉医院,不用冷冻,我的肉不会烂!”我傻乐。 第七天傍晚打完西南圈,我终于松了口气。只剩西山脚下的石家坟还没打,那块地不大,半天轻松完活。虫灾基本止住了,社员们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像打了胜仗,得到一枚勋章。 晚上京辉德起加班打场,张颐也去帮忙。我正洗衣服,二石匆匆赶来,对我说:“石家坟那块地黏虫黑压压一片,都滚成团了,今天再不打药就没救了!”我一听,赶紧对建生说:“走,咱们加个夜班。”“去哪打呀?”建生耳背,刚才没听清二石的话,问我。 “石家坟,不就剩这一块了吗!”我大声说。 “晚上打?”建生眨巴着小眼问。我点点头。建生挠着头说:“老匡不能去,石家坟晚上闹鬼!”“哪有鬼?你见过?”我以为建生开玩笑,可建生一本正经:“真的!听柱子说,前些日子山上那个女尸就埋在石家坟了,二臭说,他有天晚上从石家坟过,听见女人哭呢!老匡咱还是明天去吧!”“明天庄稼就成光杆了!甭听柱子二臭瞎说,他们逗你呢,案子没破尸体怎么会埋呢?再说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不是还有我吗?我给你做伴,怕啥?”“你瘦我胖,二臭说鬼喜欢找胖子,血多肉多!”建生让我哭笑不得。我看他真是害怕,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在那块地不大,有四桶水够了,你去国柱家借水桶,咱俩挑上两挑水去,挑到那你就回来,行了吧?”“你不怕?”建生不相信我的话。 “有什么好怕的?世上本没鬼,全是人自己吓自己。有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等我回家给你拿来,你好好看看。”我说。 于是建生借了桶来。我俩到村西口挑上水,直奔石家坟。到石家坟天已全黑,月亮爬上来,大地一片银光。郑柱岭上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子叫,听着挺瘆人;夜风拂动树梢,呜呜作响。建生放下水桶,转身就往回跑,边跑边回头说:“老匡,二臭说,听见鬼唱歌,你就也唱歌,鬼就不缠你了!”“鬼建生,这么胆小!”我笑着摇摇头,走进地里。借着月光看去,不禁吓了一跳!只见玉米上密密麻麻全是黏虫,许多叶子已被咬成秃杆。我赶紧背起喷雾器,把药水兑得浓浓的,下地干起来。 一阵乌云遮住月光,大地被黑暗笼罩,我看不见黏虫,只听见它们咀嚼的沙沙声。周围逐渐变得漆黑一片,我摸索着,在田垅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有时会踩在土包上,我知道那是坟头。寂静中,除了药水喷洒的声音就是风的哗哗声。远处不知什么野兽嚎叫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我知道山上没有狼,顶多有狐狸和獾,但经过黑暗的包装,所有声响都让人想到鬼哭狼嚎。建生说唱歌能驱鬼,我知道那不过是为自己壮胆罢了,但此时此刻,我也不由自主大声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突然一物从垅里窜出,疾速逃遁,把我惊出一身冷汗,险些坐个屁股墩。定神想想,大概是野兔或黄鼠狼,不觉感到可笑,为何变得胆小了?抬头眺望四周,黑黢黢的群山包围着我,知道是孤独让自己胆怯,尤其黑暗中的孤独,更让人丧失勇气。 这时,新华营的广播响了,夜色中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是李明明!在这黑暗的田野里,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走夜路时忽然看见了灯火,让人一下有了前行的勇气。李明明念了一段报纸,是批判晋剧《三上桃峰》的。她的嗓音不像以往那样清脆,变得有些沙哑,“看来她也很累!”我想。随后,她播放了一段芭蕾舞《白毛女》的音乐,这乐曲让我呆住了,她一下把我带回到豫东平原,带回到七一年的那个寒冬。 豫东的寒冬,阴霾低垂原野,沙河只剩一线细流,河岸边,一孔旧砖窑;砖窑旁,一座破茅屋。我独坐在茅草屋中,守着一星火光的小煤炉,听朔风在田野里咆哮。那时我刚从“反标案”中脱身,孤身一人回到林场,在茅草屋中度日。黄毛和庄重去了青海,十多个朝夕相处的同学回了北京,忠心耿耿的虎子也离我而去,我真有些举目无亲。那年冬天冷得出奇,寒风天天在原野上呼啸,大雪一场接一场,将道路封闭。破茅屋四壁漏风,屋内竟也滴水成冰。煤很少,火不敢烧旺,我整日拥抱奄奄一息的炉火,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泡桐,一边舔着心灵的创伤,一边思念着友人。 寂静孤独中,和我做伴的只有半导体。有一天我打开半导体,蓦然一阵深情而又激昂的交响乐如奔泉飞瀑倾泄出来,那管乐雄壮高亢,那弦乐哀怨悲怆。两个声部此伏彼起,相合相衬,宛如一对老友邂逅,既有泪雨倾盆,又有笑容满面。不知为何,这段音乐让我忧郁的情绪为之一振,心头忽有几分温暖,几分欢乐。我的身心沉浸在那优美的旋律中,曲终人寂,余音绕梁。后来我把《白毛女》从头到尾听了一遍,知道了这是大春和喜儿在山洞相见那一段。爱情赋予音乐永恒的魔力,在那样一种孤独的环境,那样一种悲哀的心态之中,那段音乐竟如一付良药,驱除了我心头的灰暗,也让我永生难忘。 此刻李明明播放的正是这段音乐!难道她知道我在黑夜中独自劳动?知道我对这段音乐情有独钟?我笑了,明白自己在胡思乱想,她播放这段音乐纯属偶然。但我相信,她一定也喜欢这段音乐,她的心也产生了共鸣。 音乐给我勇气,我不再感到害怕,专心致志地打农药。可不想鬼的事了,疲劳又来捣蛋,从天亮到现在,已经连轴干了十多个小时了,衣服被汗水和药水沤得不知啥味儿,贴在身上粘粘的,仿佛自己也变成一只大黏虫。由于暗不见光,看不见喷洒出来的药水落在哪,有时神情恍惚,以为那药水正喷向自己,想象自己像黏虫一样在药水中挣扎,最终倒在地上。“呸!为啥最后一块地叫石家坟呢?我可不愿和骷髅做伴,要死也应该死在北河套!”忽然,远处有两三点亮光闪动,初看以为是鬼火,再看觉得不像,那亮光不飘不散,始终聚着,像几道光柱,且由远近,移动很快。“莫非是动物的眼睛?”我心里揣测,马上又否定,那要是动物的眼睛,这动物一定是个巨毋霸了!正在疑惑,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呼喊:“老匡,你在吗?”我听出是京辉张颐和德起的声音,马上明白那亮光是他们打的手电,高兴地喊起来:“我在这呐!”原来京辉他们打完场,听建生说我独自一人在石家坟,气得把建生数落一顿:“你怎么把老匡一个人扔在坟地?有鬼没鬼先甭说,干完活,背着喷雾器,再挑两付桶,还不累死?”说完大家赶紧来接我。见到伙伴们,我一松劲,一屁股坐在地上。京辉忙将喷雾器接过,三下两下将剩下几垅打完。此刻云消雾散,繁星满天,大家踏着月光,说说笑笑回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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