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无悔”的悖论
作者：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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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无悔”的悖论
作者：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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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无悔”的悖论 中国几十年靠口号活着，例如“大分无私”，例如“永远革命”，例如“学习雷锋”，例如“十五年实现共产主义”。口号这东西是社会主义的专利，我觉得很有用。因为人与动物重要的区别在于人活着很大程度要靠精神，我们能抓住人的这一特质利用之，确乎是聪明之举。像朝鲜，一天一人四两粮，又没有油和肉，若无口号，怎么活？所谓“望梅止渴”，就是口号的始作俑者。你渴了，没水，跟你讲梅；梅酸，吃了有唾液，把唾液咽下去，就解渴。其实梅也是没有的，只是讲梅如何如何好呀，酸呀，酸得不得了呀，你吃一颗又一颗呀，你就跟真吃到差不多。这是科学，真的，科学家巴甫洛夫先生用狗实验证明过，叫条件反射，人也是动物呀。我们祖先老子先生虽不懂科学，但懂哲学，按他的说法，越叫喊什么起劲儿，说明什么越不行。这真是颠扑不破：喊学习雷锋，说明社会上没有雷锋；喊大公无私，说明无公而有私；喊十五年实现共产主义，说明共产主义在爪哇国呢！老子没往下深说，我想，至少还有两点：一，喊得起劲的多是不可能实现的，例如十五年实现共产主义，例如大公无私；二，起劲儿喊的，动机值得怀疑，例如“谎言重复一千次就成了真理”那位叫喊者喊的口号，动机你不明白吗？ 我有个同事，钱多，不到五十岁就告诉我说已立遗嘱，放在只他一人知道的地方，真有那一天就交他三儿子。那一天意外提前了，他躺在抢救室要咽气，可三儿还在往回赶的路上，他咿咿呀呀喊三儿。大夫就让亲属不停地告诉他三儿十分钟就到，他真的就不咽气。一小时半三儿才到，他眼瞪着三儿，嘴嗫嚅着说不出，不到半分钟就呜呼哀哉了，遗嘱成了千古之谜。同事毕竟不是皇上，可以把遗嘱放“正大光明”匾后，驾崩后有人替他取出执行。同事虽未交出遗嘱，但比“望梅止渴”强，因为他有梅，而且梅也真的出现在他面前。可其实这与“望梅止渴”性质是一样的。过去有一部话剧《万水千山》，演到红军过雪山草地死人无数时，编导懂得艺术这东西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搞一幕草地宿营之夜：蓝色夜空缀满星星，篝火映着绿色草原和灰色红军服；老战士怕小战士失去信心，讲渡过难关就是胜利，胜利之后就是共产主义。我想，小战士没文化，马克思他肯定搞不懂，大概跟阿Q差不多，只知道共产主义时穷人富了，随便吃随便喝了，再不必过这要命的草地了。于是一群战士被这愿景感染，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戏剧达到唯美效果。 抱歉，我磨叨这事的意思就是，剧的这一幕跟我们欺骗同事说他三儿十分钟就到是一个原理，就是“望梅止渴”。红军过草地就是现在的旅游胜地阿坝那地方，去九寨沟就路过。我去过两次，草地看上去很美，实际很恐怖，踩上去就会往下陷，越挣扎越深，直到把人吞没。我在那里想起《万水千山》那一幕，再无美感，“望梅止渴”也解决不了我的恐惧。这是别人拿没有的事骗你说有，让你相信，你就跟他干。这还不如自慰，自慰虽是自己骗自己，不过可以达到释放的目的，而“望梅止渴”不行，你喝不到水，只能短时间拖延，不久还是要死掉。 深研究会发现，有些骗人，例如曹孟德以鞭遥止指说前面有梅林，主观是好的，是让兵士们维持住信心摆脱暂时的困境；有些是坏的，例如……例就不举了吧。坏的就叫骗人，跟跳大神或赵本山演的《卖拐》那位没区别。 现在换个话题。“青春无悔”这命题原是知青们颇感自豪的口号。当年让几千万学生放弃学业下乡，你以为容易吗？不容易。靠什么让学生像饿虎扑食一样跑下乡呢？理论。这理论是：学生学的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好比人染上烈性病，必须抢救。到哪儿抢救呢？农村。为什么呢？因为农村有贫下中农。贫下中农为什么能救学生呢？因为他们从事体力劳动。为什么体力劳动能救学生呢？因为体力劳动者最无私最革命。领袖暗自附带的副产品是：增加农村劳力能创造出更多吃穿用产品，真可谓一举而两得。全国都变成革命者，共产主义不就实现了吗？这推理天衣无缝，你反对吗？你就是反革命。学生们当然不当反革命，于是就下乡；下乡既为国家做贡献，自己又能治愈烈性病，摊上这样的好事还“有悔”，那除非傻子，所以当然就“青春无悔”。 可矛盾出现了。体力劳动这样好，为什么让坏人，例如右派、反革命、走资派、地主们和判刑的流氓抢劫犯们到农村劳动呢？不是说农村需要最革命的学生吗？为什么知青抽回城要挑选表现好的呢？显然，让坏人去农村，是拿劳动惩罚他，这是古今中外的做法，并无新意；让好人回城，是拿结束劳动奖励他，这是陈士美中状元招驸马，也并无新意。这说明什么？说明体力劳动不是好事。为什么体力劳动会成为惩罚手段呢？脱离体力劳动（或体力劳动由重变轻）会成为奖励手段呢？秘密在于人生来就不喜欢干活儿，这是人的本性，上帝也没办法。我小时家里烧煤，得把煤和黄土从楼下用筐抬上五层楼，一般是由父亲来做这活儿。可我或者哥哥跟同学打了架，父亲就让我俩抬六筐煤四筐黄土，末了还警告说：再打架就让你俩抬十五筐！我俩不敢不抬，但又不满意，边抬边气喘吁吁分析，认为父亲是一箭双雕，既惩罚了我俩，他自己又逃避了劳动。因为很明显，父亲知道我俩不爱劳动，就拿劳动来惩罚我俩，企图以此来杜绝我俩给他闯祸；父亲不爱劳动，但又不能不劳动，以教育儿子为由逃避劳动既冠冕堂皇又不必愧疚。 顺着话继续说家务劳动吧。我记事起，奶奶就整天手不闲着，除家务几乎没别的事儿。我一直以为她老人家乐此不疲，拿干活儿当乐子，就跟我拿玩儿当乐子一样。所以我从不抢她的乐子，免得老人家不高兴。后来有一次奶奶为什么事竟破天荒顶了爷爷几句，其中说到：“我一天到晚干活儿干活儿，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我够了，明儿我不干了，我也清闲清闲！”我才明白，原来奶奶并不愿意干活儿，不过没办法就是了，因为按她的“理论”，女人就得伺候男人。 说到知青下乡，除开头那届算是热血沸腾为“保卫毛主席”而去外，其余就免强了，为什么呢？主要因为恐怖体力劳动。我也下过乡，非常恐怖下地干活儿，锄禾日当午那滋味儿比阴曹地府受罪差不到哪去。起初想到贫下中农喜欢劳动而我却不喜欢，心理很惭愧。可很快发现，贫下中农也不爱劳动，不过没办法，跟我奶奶做家务一个样。农村最脏最累的活计交给地主富农干，贫下中农干相对轻些的活儿，就是证据。朱元璋是贫下中农，当皇上以后，若他喜欢干活儿，那天下的活儿还不随他挑着干，谁敢跟他抢？可他却再不劳动，躲在宫里享清福了。北京先农坛是皇帝每年率大臣种地的地方，可那是糊弄傻子的把戏，皇上假摸假样扶一下犁就算耕种。有人说我说皇上不是不爱劳动，是因为日理万机没时间。我说扯蛋，皇上那么忙，游山玩水逛窑子怎么有时间？西方资产阶级倒是比我们坦率，承认体力劳动不是好事，他们的田里只有聊聊无几的人种地，而且还用机器，我们批判人家几十年，现在也学习人家用机器种地，有人说中国变质了，说的没错。 再看知青们，喊破天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却脑袋削个尖抽回城，说到底是不愿意劳动。所以，“青春无悔”就是“望梅止渴”的现代版。奇的是现在还有些人喊“无悔”，就令人怀疑了。若你至今还呆在农村，沉在“望梅止渴”里，且动员你娃儿也去农村劳动，这种堂吉诃德精神还值得佩服。可你照样猴儿急跑回城享受城市生活，还叫喊这口号，往好里说是自慰，往坏里说是骗人。遗憾的是一些知青大哥大姐现在还在骗人，说实话，开始我觉得好笑，现在觉得恶心。因为这好比从良妓女，明明跳出火坑，却扭捏做态喊当妓女无悔。有人觉得这比喻不当，其实没什么不当的，几千万人被强迫或被欺骗赶到农村，不是被强奸是什么？林彪都说，下乡是变相劳改和失业。这些话不妨挑明了说，因为骗人的人在骗人是事实，你若不承认他骗人，那也是“望梅止渴”。 现在，“青春无悔”派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自己也有些耻于这样说了。不过有些朋友很天真，认认真真从语法和逻辑上寻“无悔”的破绽。例如认为不存在有悔无悔，因为下乡不是被迫就是被骗，难道一个人被迫被骗还存在悔与不悔吗？这些朋友没搞懂，现在的“无悔”派们其实并非在意字面的悔与不悔，甚至心里也未必不悔；他们喊“无悔”其实是为那黑暗的社会、导致那社会的体制、制造那体制和社会的独裁者寻求“正确”的依据。所以，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又何必非盯住酒不放呢？ 201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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