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记(上)】:竟然凑成个WC·长袖善舞的夫妻·哀同胞的不会说·惊见四个活神仙
作者: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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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美记(上)】:
竟然凑成个WC 柯布先生给了请柬,开明园主给了盘缠,英明政府给了许可,就剩美国佬给不给开路条了。 路条学名“签证”,握在签证官手里。给与不给,凭井民提交的东东,也凭他当时当下感觉。 听说领馆有个签证官,就是留小胡子那个,经常莫名其妙拒签,也偶尔匪夷所思放马。就寻思,千万不要碰上他。据说美国官员最喜派往中国的地方,就是成都领馆。因那儿有山有水,闲暇有地方安放灵魂。就想,小胡子最好是井民登门时,上都江堰拜水,或青城山问道去了。 预约的面签日子,感觉上比想像来得要慢。就在终于快到之际,W“私自进入”事件惊暴,且W所进,恰恰就是井民之欲进。突然心跳,井民似与那事有牵联。再一想,那官尊姓W,井民大号C,连起来就一个WC,何等不雅不详的组合。 私下说与狐朋听。狐朋闻知当课题,认真研究三分钟,方才给出结论:“个人认为,W私自进入的事,不会影响对你的放行。因为把WC当厕所,是中国人才懂的洋词。拿去问美国佬,保管把他们问傻。” 不禁对万一的尿急担忧。狐朋得意支招:真到那时,你就找个美国佬,翘起嘴巴吹“嘘嘘”,然后适当指指腰带以下三寸,他就绝对能给你指明正确的方向。 狐朋人长得浅显,学问却深不可测。比方英语,900句他背不出十分之一,却晓得那么管用的知识,令人不得不刮目。 偏偏在此时,京城传来同行有人遭拒签的消息。传话者郑重提醒:给你发了个“须知”,务请抽空熟读。见着实吓住,传话者又作心理按摸:领事馆可能没大使馆严,正常情况下应当没事的云云。 就怀着少有的认真,开始做“须知”上的题。 问:您去美国干什么?标准答案:应贵国小约翰.柯布教授邀请,参第六届生态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 问:您希望了解美国哪些情况?标准答案:美国同行的研究。 问:您认识邀请人?标准答案:不认识。 问:不认识为什么邀请您?标准答案:我在一个刊物上看到会议通知,感兴趣,报了名,写了论文,就得到了邀请。 问:您是否去过国外?标准答案:如果去过欧美发达国家,就如实回答;如果去的是朝鲜、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就整死不说。 问:您能讲英文吗?标准答案:若英语流利就说英语,若不流利就说汉语。 问:您不能说英文,如何参加美国的会议?标准答案:会议有翻译。 问:您工作多少年了?标准答案:说出准确的数字,不说“二十多年”或“三十多年”。 问:您孩子在哪儿学习或工作?标准答案:在哪儿都可实说,唯独在美国最好隐瞒。 问:您老婆在哪儿工作?标准答案:在哪儿都可实话实说,唯独在美国除外。 问:您老婆的生日是哪天?标准答案:务必一口说准,不可搜肠刮肚,因为此时签证官就拿着你的户口本。 问:您打算去美国多长时间?标准答案:8天。 问:您将去美国哪些城市?标准答案:洛杉矶,纽约。 问:您怎么证明入境美国后,一定会返回中国?标准答案:我在中国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收入、体面的社会地位。说着,应当掏出家庭生活照、存款单、房产证、行车证、驾驶证等,晒给签证官看…… 还远没到“背得”的地步,预约的面签时间就到了。为避免拥挤,起了个早。趁黑来到美领馆,却有早行人排在了前面。 大概因为震惊世界的W“私自进入”事件刚过,总感觉此地气氛不那么正常。一辆警车闪着长明灯,威严地停在街口。想必是警察昼夜无休,警惕地盯着一切的可疑。又有武警笔立领馆门外,正想问签证是否排这儿,就见雕塑似的武警突然活动,一只白手套伸到眼前,另一只白手套摸到腰间,马上出冷汗,这是“士兵神圣不可侵犯”的标准体语。 不再敢东问西问,只得乖乖排在后面。因为已能做出准确判断,这些人,包括井民,无利不起早,天都还没亮,就在这儿的寒风中站着,不为签证,除非发疯。 天朦朦亮时,签证处的门,终于开了道缝。还在哈欠连天的男女,马上来了精神。队伍即刻作紧张状,人与人的间距,立即被缩到最近。 很快,前面几人放了进去。不见人出来,又见放进去几人。正纳闷,里面到底有多大,能吞得下那么多人?何不一次把大家放进去避风?就轮到叫井民进门。 瞧了一眼,门神已不是同胞。不仅是长相,而且是服装。再进去,就发觉是个小院子,与先前对里面的印象,一点儿也对不上号。 倒是十多年前的印象,在这一刻清晰浮现。 当年,这座馆舍的主人,“误炸”了我驻南斯使馆,炸死我几位同胞,还只肯抱歉不肯道歉。全体中国人被激怒,暴发了声势浩大的抗议示威。井民那天跟着抗议的队伍,从十数公里外步行到此,把那馆对门的加州烤肉店给砸了个西王八烂。尽管后来知道,那馆只是取了个洋名,店主仍是咱同胞,但当时实在是顾不得,一则是有愤要泄,二则是要它的残片当武器。 至今仍无法忘怀的是,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快步走过来劝:“老师,赶快扔了走,把扔的机会留给后面……”就赶紧把一块烤肉店的碎片,使劲扔进了美领馆的院墙。就在此时,一股火苗从那馆舍旁边蹿了上来,停在一旁待命的消防车,马上朝那火苗射出数条水龙。 井民很快被后面的队伍推离。再想回来看个仔细,没可能了。全城十数万大学生,以及数倍于此的市民,都在朝领馆跺脚呼喊扔石头,机会对每个人都十分稀缺。 就在离开领馆门前那一瞬,瞧了一眼那院墙,刚好看到它背后的小院子,中间已有座垃圾山。显然,井民之流来得远,也来得晚,“先扔者”早已成千上万,难怪井民连个小瓦片也难找到。 那股突然蹿起来的火苗很快被扑灭。官方消息说,美领馆的签证处被烧了。 历史的碎片还在脑海中跳跃,一个打着京腔的女子,就催促递交手上的材料。没等井民闹明白下步该在哪儿等候,人就被叫到一个玻璃窗前。 额的神耶!怕鬼偏遇鬼,玻璃窗里的老外,正是传说中那个小胡子! 赶紧启动近日的记忆,迅速猜想,小胡子可能说的第一句。怎料小胡子就没拿正眼瞧井民一下,只是把手上的材料重新理了理,就用虽不标准,但能听得懂的汉语指示:“大拇指,这样,使劲……”一时不知他这是啥意思,连“这样”几次他都摇头。突然想起去年在英国办事处的经历,方才明白,那是叫井民留指纹。赶紧规规矩矩照办。大概是由于手上有汗,连摁几下均令小胡子不满意,觉得得他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 还好,最后那一下,迎来小胡子一句OK。正想着这下小胡子该有啥提问,哪晓得,小胡子的眼光已经越过井民的头顶,指向了背后的美眉。 有些糊涂。这是行了呢,还是否了呢?只好回头去问那位打京腔的女子。女子颇不耐烦,眼皮都不抬,撂下句“问省外办去!”,就把脑袋歪一边。 只好照原路退了出来。刚好,身后的美眉也完毕。一交流,共同觉得,看来是可能过,也可能没过,只有等省外办的回音。 半个月后,省外办回音下来:美眉和井民,签证均通过。 看来,俺们那天运气不错,竟遇上小胡子的“偶尔”。估计此前一天,也就是上个周末,小胡子真的去都江堰拜水,或青城山问道了。
踏上美国土地,未及清醒,先受一惊:一帮世界级名老外,听命于一对中国夫妻。 那帮世界级名老外,全是在书上曾看到的。最牛是柯布,在世著名后现代思想家,哲学家,著作等身,如雷贯耳。其次是塔克,耶鲁教授,著名过程论思想家,儒学家。斯达森,伦理学家,明尼苏达州总统候选人之子。弗雷博格,波士顿大学教授,世界著名农经专家和生态专家…… 可这帮世界级的名老外,竟被一对中国夫妻招呼着,上台,下台,发言,提问,聆听,回答。甚至,还配合着玩笑,协调着幽默,且是在人家地盘上。叫人怎能顾得了倒时差,还不赶快把眼球转向那对同胞。 只见那夫,中等身条,中等年龄,英语流利,语音难听,似曾相识。是在哪里见过呢?想起了,是刚到洛杉矶那晚。在宾馆的交钱处,此君正盯着开会务费收据。不怪井民有眼不识泰山,得怪此君长得具有欺骗性,让井民径直呼他“师傅”,向他讨要上网密码。印象上此君有些发怔,但还是大懒使小懒,转身支一学生妹完成了井民的请求。直到此君上台前,井民还当他是会务组员工。哪想到,他就是此会东道主,柯布的副手,大会的主持。 再看那妻,身着不太合体的旗袍,头戴疑似太浓的假发,与大师柯布同坐主席台,笑眯眯地歪着脑袋,任自己的老公隆重推出。 她老公也是的,推出柯布时,用词慷慨,以至轮到柯布开讲,不得不先针对性地淡化,说那些好听话,通常是对死人说的。大概是主持人认为我活得太久了,他等不及了,才那么说。惹得现场一阵哈哈。再听他介绍柯布身边的妻子时,竟直接点名:“樊美筠博士,请站起来,丑媳妇还怕见公婆么?”丑媳妇果然就站起来,给大家道万福。 至此,那对同胞的身份终于弄清楚了:夫君王治河,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妻子樊美筠,研究院项目中心主任。至于是夫大还是妻大,恐怕要他们自己才说得清楚。以大会主持的身份,世界大师柯布副手的地位,会议首个登台者的位次论,似乎是夫大。可是,以与大师柯布比肩而坐的崇高待遇,领受主持人隆重推出的特殊礼遇,以及安享打是亲热骂是爱的殊荣论,似乎又是妻大。 至于回到家里,二同胞哪个主内哪个主外,哪个耍大哪个撒娇,外人无法得知确切。仅对二人在大场合的位次论,地位颇有点像国内的党政一把手,只是不知二人哪个是党哪个是政。听说二人均是北大哲学系七八级学生。毕业后,夫君在社科院公干,妻子在北师大教书,都曾在业内小有名气,后到美国寻梦寻突破,就生出多一分的佩服。距今三十四年前那次高考,全国平均不到百取五,二人还都能考进北大,足见情智二商早就预示了今日的惊人。 在国内时,夫妻各有后现代著作和译著多部,论文多篇,奖励多项,荣誉多个。到了美国,竟做起一帮世界级名老外的推手,把他们推到一拨又一拨的中国学者面前,在中国,在美国,在大学,在研究院,以那帮世界级名老外为主体的嘉宾,被夫妻二人牵引着,在数十个论坛出场,在十数个培训班主讲,在多所大学接聘书。此类信息,是后来他们的熟人脸上有光地泄露的。 老实交待,柯布大师,此前听说过,没有拜读过。听说他名气仅次于怀特海,按说偶尔要瞧瞧科技哲学,就不可能不知道怀特海。知道怀特海,就不可能不知道柯布。但就那浅浅的略知,偏巧就知道了柯布反对自由贸易,说“入世”是坏事,WTO是套人的绳子,它们只会有利于大垄断企业。万难苟同的还有,他主张产品应在当地生产,当地消费,这样,就可降低运输成本,减少能源消耗,保护生态环境。情感上觉得,那是要俺国永远落后,永不现代。 至于王樊夫妻,也曾听说他们是后现代专家,此时台上台下的一帮名老外,大多是他们的美国老师。但出于对“后现代”概念的云里雾里,也没把他们往多么牛的角色上套。井民觉得,无论是按逻辑,还是按时序,“后现代”就是“现代之后”,就好比“后天”是“今天之后”,按说没啥难理解的。可见过这对夫妻的言论,尤其是王的观点:不可对“后现代”作如此时序和逻辑解。结果一下子就把井民的智商归了零。 不过,如上学术之见,无论是洞见还是偏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后现代”有着反时序反逻辑解的二位,一对中国夫妻,在美国号称最佳居住地之一的克莱蒙,竟把自己的理念变成现实,把概念变成机构,把学术变成资本,把老师变成同僚,领着他们在中国,在美国,在这个论坛,在那个会议,出场,亮相,讲话,拍照,从而把来自中国的美元与美誉,装进自己的研究院,以及自己的腰包。 显然二位赴美留学,不仅学到先进理论,更学到先进营销。他们自暴,过往已办过多达五十来个国际会,多个暑期培训班,以及开有二十多个分支机构。相信美方都是如今这帮大师级,中方则是相关大学及研究机构的牛人,背后还有一串大机构,若中央编译局等撑腰。在克莱蒙小镇,井民留意找寻他们那个研究院,可惜未果。估计要么是跟美国大学样,不兴挂牌子,要么根本就无须挂牌子,牌子都在他们的脑袋里。 这会儿才发现,“后现代”真是个好东东。概念的反时序和反逻辑,恰好方便人们往里面装东西。比如,儒学的“天人合一”,可与后现代的“和谐”结合;中国的“维稳”,可与怀特海的“过程”联姻;西方的“可持续”,可与中国的“科学发展”关联;东方的“文明”,可以与西方的“生态”挂钩。于是,他们不知疲倦地办的那些班,开的那些坛,才总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名目,以及前赴后继的参会者。 怀着真诚的佩服,公布这对夫妻的尊姓大名:夫君叫王治河,妻子叫樊美筠。台上台下的世界级名老外,看来是他们的招之即来。登台致欢迎辞的当地副市长,是特地赶来为他们捧场。本期会议总共七十余中国教授,是他们让柯布发的请柬,也是他们让美国政府放的行。会议才开,国内新华社、光明日报等中央级媒体就登了,美国华文大报世界日报也载了,下一期的会议就进入筹备了,今年暑期的培训班也定下举办地了。如此土洋通吃,大小通请的运作能力,未必是学术,必定超学术。 突然想起王治河在台上说,保护生态,从我做起,天下兴旺,责在你我。而且专门解释,为何不说“匹夫有责”,说着就拿自己举例:吃素,低碳,亲身实践生态环保可持续。可是,俺们来自神州的参会者,可是交的吃荤费哟。再有,夫人樊美筠,会议间隙可是亲自驾车离开,没有骑车步行玩低碳的哈。 不禁对他们,以及他们请来的大师们的学术主张,多少生出些失望,是对那种多少有点乌托邦的失望。现代或后现代,哪个真正能像他们所主张的那样,过简单的生活?完全吃素,低碳出行?听说就在美国,几年前曾有个名噪一时的“生态城”,原本设计是让5000人在里面生态环保可持续的。结果多年过去,那里的常住民还不到计划的十分之一,且还多是些理想主义者和志愿人员。再有,他们主张的那个“后现代”,如果真是不考虑时序与逻辑,也就是说不必先“现代”了而后才“后现代”,并且还要求中国这样做,实质上就是忽悠中国,就是要中国当生态雷锋。 或许,后现代文明的主张者,内心并非真那么阴暗。相反,他们事实上都高尚得很。比如身体力行吃素之类。但可惜,他们也不过是些现代西西弗,推石头是他们令人悲悯的命。而那石头,他们是注定推不上去的。 不过,石头虽然推不上去,在推的过程中,人民币或美元,还是速度不慢地朝他们集中。每个参会者机票钱自掏,旅馆费自付,还人交美元600,每年几个这样的会,每会六七十人不等,算算进帐可观还是可怜。再说两天的时间,除去廉价的场租,低碳的饭食,义工性质的学生妹翻译,还有多少美元留在他们院里或手里,也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晚饭桌上,亲耳听王治河在解释,樊美筠那个“筠”该咋念。他说,他们自己读“均”,但人们在读“江竹筠”时,读的却是“匀”,那字到底该读“均”还是“匀”,得看个人喜好。他十分欣赏地说,夫人愿意读成“均”,感觉那样要刚一些。“她喜欢刚”,他说。 嗯,果然,名若其人。“美筠”是,“治河”也是。
会议从大会发言,到小会讨论,再到现场提问,把此次国际会的意义,作了正反侧多面的演绎。也让中美学者的差异,得到分明的彰显。 某副院长作报告,从头到尾使用社论体、决议体、文件体。翻译过程中令留学妹抓狂,翻译过去后令老外皱眉。可气是该副院长偏偏自我感觉特好,硬是把规定的十分钟撞线用完,还是主持人强行掐断,方才意犹未尽闭嘴。想必此君此来,是只求发言这个事实,而不计发什么言这个关键。作为同胞和同行,此君在台上滔滔不绝,井民在台下如坐针毡,并一直遗憾,视线范围内咋没条地缝呢。 某局长,来自西南某地级市。天才晓得,此君咋也跑到这学者云集的场合来的。局长做了个PPT,花里胡哨。只是随着PPT的打开,一座连中国人都少知晓的山,山中的气候土壤动植物,就成为他报告的主体。搞的是,局长张口就来个“雷得深奸特门!”惊得老外们以为就将领受另类英语,怎料局长却是用充满方言方音的汉语普通话,全程直播了他那篇多半是给他的上司做的工作总结。关于他家乡那座山,那座山上的气候土壤动植物。 某教授,倒是用老外听得懂的英语发言,只是在场的同胞却怎么也听不懂。好不容易等到他的英语讲完,却见他抓住老外提问的机会,用汉语长篇大论后自我阐发。原来,此教授不过是在朗读英语,莫要视之为在说英语。他的英语是拿来读论文的,不是拿来会话的。会话时,教授首先听不懂老外问啥,听翻译说明后,又不能拿英语说出来。可就这尴尬局面,也丝毫没有影响教授答问的雅兴,东拉西扯,口水滔滔,说得提问的老外听着听着,就不自禁王顾左右。 其实,老外大多不会说中文,中国学者大多不会说英文,原本跟日出东方没于西山一样正常。要是老外们大多中文流利,中国学者们大多英语熟练,那世界多半就已经完成从现实到未来的穿越。因此,讲中文不是啥短处,大可不必扬短避长,曲意迎合,说的人把舌头都要卷折,还让听的人耳朵受煎熬。 这还不算太糟糕。最糟糕的是,中国学者集中发言开始不久,在场的一二十个老外,就开始阴悄悄地离场,一会儿就走了个主席台上孤家寡人。国际会于是变成国内会,中美学者对话于是变成中国人自说自话。突然觉得,同胞们所说,是那么的难听,那么的无聊。因为大家所说,都是大家所熟,更多是社论、决议和文件所载,即使不好学习也难免经常被耳提面命的咱们,早已是听得耳朵起茧。想必老外听呀听的,就会发出如是嘀咕:这帮中国人,说话咋多一样呢?术语咋多相像呢?咋多不顾此会的论题呢?排中或不矛盾的起码逻辑规律,咋都不肯讲呢?在倡导独立思考、自由表达的他们心目中,灌进耳朵的内容,像极来自另一星球。 可能还有必须承认的原因:参会老外多为世界级学者,中国人多为门坎汉儿。不在一个量级。个别中国参会者,根本就是来打酱油的。老外们一看,就知道该继续往听下,还是该回得家了。 幸亏有例外。否则中国学者真叫人给小瞧了。来自中国社科院的一位,据说是所长,不知是哪个所的长,使用主体中文偶尔英文的演讲,抓住了现场的老外,激发了他们的兴致。不过,老外集体走人,也就在他演讲后发生。王所长的演讲,内容有自己的思考,言说有自己的见解,语言有自己的特点,老外们难得作聆听状。听后,还接连提了几个问。问建立生态文明,中国政府会怎么做,中国会追求美国式的生活么之类。惊讶于所长立时变得像极中国政府发言人,严厉批评美国政府对中国进口节能环保技术的限制,严肃强调在降低碳排放量上,中国只能承担现实的责任,美国必须承担历史和现实的双重责任。 最后,所长引用26岁的马克思那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之类。值得称道的,是此名言所长直是接用英文说出,且说说得语音纯正语气铿锵,估计事先认真校正过,硬还把现场的老外们说得频频点头。看来,老马这段对中国人熟知的名言,对老外还是很新鲜。 到底是所长,除去正式发言,别处也自觉负起了维护尊严与形象的责任。尤赞其在会间休息时,所长站起来大声说:在座中国学者,千万不可再在别人校园的任何地方抽烟,否则,人家将禁止我们在这儿开会。末了,所长补充说,人家刚刚专门打了招呼。三几个学者烟民闻讯,赶紧掐灭了手中的烟屁股。但脸上的表情多有不服,是那种口服心不服的不服。 自由对话开始,原本是应该的最精彩,遗憾的是参会的同胞不讲逻辑,不会独立思考,彼此共用语言和话题的通病,令老外耐受力遭遇严重考验。最可气是个别中国学者,老外不问他还好,问则完全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打开闸门就不关,直说得老外几乎告饶。比方,有个老外问,怎样重建社会信任?原本范围没限制在中国,回答者却从中国说到世界,从理论说到现实,从老外完全不知的“小悦悦”,说到精神文明建设成套术语,整整花去十来分钟。直到提问的老外都坐凉了,翻译妹妹还在向那位回答者核实,“小悦悦”是啥,回答者还在重复,“18个路人……直到那个捡垃圾的阿婆……”不懂节制,信马由缰,其实是一贯说话和思考都不过脑,不遵从逻辑所至。再有,很可能就是有述说癖,或太过热情,问不得他,问他就等于惹他,惹他就等于放纵他,放纵他就等于任他那浓厚的表现欲喷薄。 王治河说,菩萨告诉他,对面来的,都是有缘的。他视面前的所有美国人,中国人都是有缘人。在这座海外著名的智库,全球后现代和生态文明研究的核心,在一批世界一流的思想家面前,中国学者完全没有自卑感,这值得肯定,但一点儿敬畏也不心怀,就不值得表扬了。 有意思的是,在提问环节,老外多,中国人少。中国人提问,多看似提问,不是提问,是逮住提问阐述自己,甚至张扬自己。这引发了井民的思考,俺们的同胞,弄自然科学的表现如何不知道,弄社会科学的,咋多那么不会说呢?思来想去,得到个可能的结论,那般的简单,那般的朴素,那就是,俺们不知说得深,是想得深,说得新,是想得新,因政治文化和社会环境所致,俺们习惯了无须独立思考、自由表达,习惯了学习领会、传达贯彻,到了不要社论、决议和文件的场合,不许人云亦云的地方,空白和苍白,也就自然流露或暴露了。 头天大会,午饭在过道里吃。美国佬的不讲究,传染给了办会者。蔬菜是生菜,沙拉,维生素丰富,口感差。大概由于王常务吃素,午饭只一荤,且还是美国最便宜的鸡,用中国看来极原始的方式烧制,无盐无味仅有型,粗糙的刀工和加工那类型。最可怕是那大米饭,几乎就是生米直接弄熟,生硬,糙口,喂鸽子的吧,在缺乏油荤润滑的前提下,要进入人的肠胃,是比较艰难的事情。不是为味道,仅是为生存,皱着眉吞下半碗。就想起传说的朱镕基,访美时身体欠安,想吃大米粥,令使馆熬制。使馆不敢怠慢,赶紧从超市买来大米,熬呀熬,整整熬了几个小时,等到朱镕基回到使馆,发现仍然水是水、米是米,水米不相融,不禁发脾气,我就这么点要求,怎么也满足不了。 不过,从餐饮文化强国来到快餐文化大国,哪个在乎吃?脑袋灌饱,才是真正的盼望。好在对这点,美国学者,以及留美的中国学者,还是能够给予满足。比如有个老外称,民主国家战争开支少,因为他没有必要发动战争。马上招来他的同胞反驳,你为什么刻意放过美国?美国为什么是特例?发言者在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只好改口,美国确实是打了几场不该打的战争。又有一个美国学者说,环境资源仍然是当今战争的原因。这一立场马上遭到另一美国学者的质疑,难道美国不是出于霸权主义,才频繁发动战争的?说话者立时显得尴尬。有美国学者批评中国污染严重,环保不力,另有美国学者立即为中国辩护,说我家阳台上的太阳能设施,就是中国制造的。 樊美筠博士那十五分钟的发言,倒说了些扎实的道理。比方她说,中国人理解的“和谐”,多静态,反冲突,反不稳,如“不惜一切代价维稳”。可是,怀特海却强调,和谐是动态。中国人的和谐突出集体,甚至不惜牺牲个人。怀特海却认为,牺牲个人就不是什么和谐。美国对和谐的理解多负面,他们认为,和谐多保守。中国对和谐的理解多正面,认为和谐是发展的前提,和谐是文明和进步。这就把问题集中到位会议主题,也遵从了交流的起码逻辑规则。樊博士发言后,美国人格莱顿有不同看法,强调美国的和谐也有集体,比如会场所在的克莱蒙小镇,就讲和谐,经常集体吃饭,吃饭时电脑自由排座次,以让大家尽可能相识和相熟。 令人欣慰的是,面对“在保持生态与经济发展中,怎样做到平衡?”这类敏感话题,中美学者立即就既彬彬有礼,又语含锋芒,期待的观点交锋,终于若电光石火。美国学者说,中国用太阳能就好,可不用其他能源。否则地球将不堪重负。中国学者却说,如果太阳能那么好,美国也就不必建那么多核电站,火电站,如果骑自行车那么好,美国人也没有必要开汽车。看来,所谓“简单的生活”,所谓“低碳的生活”,都是要求别人的。也有美国学者悲观地称,人类正乘坐巨大的泰坦尼克号,驶向环境资源的冰山,看不出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悲剧的最终发生。 看来,只要说人话,不说官话,说自己的话,不说社论的话,中国人与美国人,就有共同的语言。哪怕有人说英语,有人说汉语。毕竟大家都是地球人,都有共同的感受和体会。只是种种不易察觉的习染,尤其是做解释不做研究,做宣传不做论证,做引证不做分析的习惯,早已使得中国学者大多已经不会说人话,不会说自己的话,开口多官腔,发言多社论。尤其是人文社科界的中国学者如此。
七十来号人,皆由王樊的运作,柯布的邀请,单位的资助,不远万里,从神州各地汇集美利坚。不过,这些大多在中国未曾谋面的角色,在北美广袤大地上鼻息相闻,几成相熟,让人不能不暗叹,天下之小,缘分之神。 最神还是人,尤其是参会的同胞。 神仙之一,来自西北某校。不管什么“和谐”,也不管什么“生态”,至于“后现代”或“现代”,通通都不管,自顾向老外推荐中华养生之道,称那道来自神秘的易经,玄妙的道家,以及自家的领悟,包治百病,尤长治未病,不吃药,不打针,不进医院不花钱,方便灵活易操作。尤其对流行欧美的糖尿病、高血压,更是凭一组电话号码般的数字,就可轻松搞定。当然,得遵守他总结出的规矩,该默念半小时,就不得只念二十九分钟。 不知现场的老外是信是疑抑或是将信将疑。井民感兴趣的,是如此论题,是怎么译成老外们读得懂的英语,以及进入如此看似级别不低的国际会议。神的是,当神仙在台上发言时,随着他的PPT演进,感觉似有灵光徐徐降临,神仙头顶紫光潋滟,脸上红光满面,背后五彩斑斓。 后来,偶听神仙手下自豪地夸赞,神仙那套自成一体的养生法,在他自己身上早有奇效,比如每每在学校开重要会议,会前他就可将难点疑点和焦点尽数掌控于胸,随后会议的进程与走向,果然逃不出他的如来佛手心。再比如此次赴美,你们都抱怨时差难倒,可我们那院长,也就是那神仙,当晚就把时差给倒了过来。以至连日来,他都是吃饭倍儿香,精神倍儿棒。 神仙之二,来自改革开放前沿某校。先在旅馆撞见,以为是华媒记者,又疑是行为艺术家。此君门前有颗或两颗洁白的牙齿,早已光荣地下岗,清瘦凹陷的脸庞,更被加州的毒日头抹得漆黑。他脑壳上那顶反转遮阳的帽子,吊在胸前的两台相机,使人尽可畅想他的职业与国籍,就是无法把他也是参会者和教授猜出来。估计老外们见了如此教授,也会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多一分知解。因为前改革开放时期,中国教授长相与扮相如此,是无法想像的哈。 井民也是直到亲眼看见此君胸前的吊牌,才知道,哦,同道。单单神仙本人如此,或许也还不算太神,关键是,此君一会儿与井民类同行,一会儿跑到井民类前面,一会儿落在井民类后面,转机时不在同一登机口进入,降落时不在同一时间离场,可到了旅馆,此君要么早已洗漱完毕,要么匆匆赶来加入已经快成残羹的饭局。 还有,一个与之亲密的女性,总是如影随形,叫人想不往一边想,都兴致难耐。先以为是艺术家在美邂逅的老相识,后来才惊讶地确知,人家原来是老夫老妻!问题于是接踵而至:夫妻同受会议之邀,又同获单位资助,这种可能性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极为罕见。偏偏奇迹就发生在二位身上。有过与二位近距离交谈的机会,令井民惊掉牙巴骨的是,二位竟是受女儿学校之邀,专程赴美出席女儿毕业典礼的。 疑问由此再生:二人到底是受会议所邀,还是受女儿学校所邀?他们的赴美经费,到底是个人负担,还是单位解决?二位是井民所开会议的代表,还是半道加入的热心者?想起了赴美前的签证,北京方面还特地叮嘱,若有儿女在美留学或工作,千万要向签证官隐瞒,否则人家可能会合理怀疑你有移民倾向。哈哈,签证官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人自己不填,签证官哪能知道,申请者的儿女或老婆,在还是不在美国? 凭井民此行的小眼滴溜,参会者中,至少有四人以上,是有儿女在美留学的。在洛杉矶时,还只是从旁听电话中得知有人,到了纽约,儿子浮出水面,大方与妈妈同行,女儿驾车前来,坦然与爸爸相会,甚至入籍美国的孙女,专程赶到爷爷驻地撒娇等,就都大摇大摆端上台面。 后来又想,出现上述情况,或许恰与现在的中国和中国人密切相关。美国佬清楚,现在的中国人,尤其是能来美国开会的中国人,有几个稀罕移民他们国家的?就算是有儿女在美读书,学成之后,也还是要报效祖国,孝敬父母滴。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神的是,神仙之二的妻,是否会议代表尚不确知,但每每有提问和发言的机会,却是从不放过的。妻子发言,夫君拍照,珠联璧合。尤记在耶鲁那天,神仙之妻发言就说,自己是研究什么的,大有指教之意。至于她研究的是什么,井民一时没听清,翻译是否听清不知,老外是否听清更是无从知晓,但客观的效果却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女性,尽管其专业职业和头衔存疑,却实实在在地以貌似知性的语态,酷似专业的口吻,向这所世界牛校的牛教授,结结实实地提了个问。而她这一豪举,则被她夫君给及时定格或锁定。估计回去震乡党,会震落一地的眼珠子:国际会议,权威面前,一介巾帼,勇敢挑战…… 最大的神仙,恐怕就要数那位获奖者了。也不知那奖是咋评的,只知此奖颁发时,此君上台好一番百感交集的感言,颇有手捧奥斯卡小金人的感觉。先前,此君做了个大会发言,内容是帮农民搞生态种植和养殖类,具体手段是把人屎猪屎鸡屎与泥土混合,不用化肥不用农药,种出养出标准的绿色或原生态食物。按说,理念是正确的,方向也是对头的,只是不知方法是否科学,毕竟在此君自述中,并没有从事土壤化学或生物科学之类经历。 估计神仙是老板。老板才未必具体搞啥。再看他的PPT,发现此君的事业,似乎不是他那个名目很恰会议之当的“研究院”在搞,而是个名叫“银鸽”的公司在弄。就不知他那些声称的成就,到底是属于他的研究院,还是属于那只银鸽。 此君被井民小瞧还在细节:几乎在每张有照片的PPT中,他都是画面的主角,或唯一出镜者。整个看起来,他更像是演员,而非学者。可笑还有几张用以证明“惠农”的照片,上面的几面锦旗,布料与文字均属粗制滥造,像极了小诊所常挂的“妙手回春”之类。 井民是科学的老外,一度误以为此君那绿色与生态当是好东东。怎料想,出得报告厅来,就听一学者如此直接不屑:人屎猪屎鸡屎混泥土,国际不认如此做法是绿色和生态。因为人屎猪屎和鸡屎已不绿色和生态。国际现行标准是,只有腐烂树叶与蚯蚓松土,才是真正的绿色和生态。 最震是此君的自我感觉暴好,特爱抢先提问,每提问必不问,而是抢下提问权,就由自己一番胡言乱语到尽头。最典型是在耶鲁那天,格瑞姆和塔克教授夫妻的自制电影放完,专门留出时间,客气地听取中国学者的意见。此君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一如既往地抢下发言权,马上就弃问而论,放肆地指教起别人冰川、恐龙以及地球演变来。甚至,还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自问自答:“恐龙灭绝于距今6500万年?错!” 倒忘了仅仅在三天前,在加州小镇克莱蒙,此君却是作为生物和农业专家出场的。最可气的是,此君那番宏词大论,占去多人宝贵发言机会,在场中国学者的不满与抱怨,已明显在大厅中绕梁,他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大有KTV中常见的“歌霸”一般的风范。 201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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